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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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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岁多半不是许老三亲生儿子,这是刘家沟心照不宣的秘密。
虽然没人跳到许老三脸上说,但长得比同村女孩还要水灵的许岁,横看竖看都跟五大三粗的许老三不沾半毛钱关系。
地方穷,人口多,嘴也杂。
有可能许老三早就知道,花大价钱娶过来的媳妇,就算有猫腻,也没办法当众撕破脸,去老丈人家大脑特闹。
更何况许岁还是个男孩。
许老三一忍再忍,到最后,忍到泥石流里。
“你醒了。”
“没睡。”
许岁晃动脚腕,发现疼痛感散去,药酒透皮到深处,热得他在皮垫子翻身坐起。
纵使放置防潮垫,棚子里的空气仍粘稠得发闷。
王砚目光始终追随许岁受伤的脚。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村长他以为跟着你们走就能出人头地。”许岁嘴角勾起,但很难称之为笑容。
“不是可怜,你一个小孩子——”
“王哥,村长说我多大?”
“十五岁,”王砚答,他紧跟补充,“应该在念初中吧?”
“猜错了。”
“......高中?”
许岁这才露出笑容,他反手掏口袋,指尖夹住皱巴纸张,轻飘飘放在王砚的掌心。
东西被雨水浸染打开变得极其困难,生怕是重要物件,王砚小心翼翼地掀开。
纸张泡过水,在口袋磨损得厉害,稍不留意就撕坏......
“啊,抱歉。”
等那纸软塌塌碎掉,像泡在热牛奶里面的钙奶饼干,王砚笨手笨脚捏在一起,略不安看向慢吞吞挪动脚踝坐起的许岁。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
许岁仰起脸,他歪歪头,略枯黄的发丝遮盖住眉眼:“你猜。”
应该是硬卡纸,就算被雨水浸透,依旧能摸出厚度质感。
王砚半天想不出来。
许岁双臂交叠在脑后,顺势后仰身子把自己摔倒在皮垫,受伤的右脚翘起,最后叠在左膝盖。
“高中录取通知书。”
“?”
王砚手一抖。
那个年代与他们后来不同,考上学校就要凭借通知书入学,没了通知书就相当于锁掉命运大门,所以含金量自然不言而喻。
“考的哪所高中?我去跟上面申请,以我自己的名义作为担保,一定让你去念书,”王砚急急解释,生怕自己毁掉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我发誓。”
借助昏暗安全灯,许岁不语,默默打量他。
早在救援队来之前,他们没见过许岁,但死里逃生的少年早趴在树枝上将一行人瞧了透彻。
许岁抹掉脸上早已洗干净的泥巴:“这么紧张?我又没说这是我的。”
王砚深吸气:“不管是谁的,我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随便你喽。”许岁耸肩。
他保持先前姿态,安全灯的光影绰绰,将他皮肤照得犹如覆盖层蜜蜡。
“许岁!”
“吵死了。”
见人捂住耳朵,王砚嘴唇嚅动,几次想要开口,怕吵醒另一边沉睡的人,最后默默推出棚子。他心神不宁,有队员看到,说是可以用吹风机吹干,就算字迹黏连成片,也能根据零星字体推断吧?
有一个办法算一个,王砚没否决。
只是村长看到他捧在手心里的纸片,眼神复杂:“许岁撕的。”
“不是,原因在我没用对力气。”
“这就是他的通知书,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考上重高的学生,许老三说什么都不允许他去,威胁如果去就在家吊死。”
村长话音刚落,周围寂静无声。
王砚不由自主蹙眉,开始怀疑对方话语的真实性,也有队员嘀咕:“真的假的?这还亲爹吗,总不能压着儿子埋没在这种......”他欲言又止。
“他母亲也是同样态度?”
村长想吸烟,半天摸不到,回答模棱两可:“......全村人都盼着许老三死。”他缓缓抬头:“但许岁是个好孩子。”
若是先前王砚可能还会信,接二连三被这孩子戏耍,他对此保持中立态度。
好孩子好孩子。
好孩子会在父母生死未卜时站在安全地大笑?好孩子会故意撕坏高中录取通知书不去念书?王砚对此保持怀疑。
村长眉毛往下抖。
他张口,顾及周围忙碌救援人员,抿住干瘪嘴巴,像是哀求,又不夹杂任何期待。
“您要是坚持拒绝,我也没法强求。”
“这与我个人意愿无关。”
王砚解释,等他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生硬,脸部紧绷的肌肉放松:“其实许岁年纪也不小了,他应该是有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不问问他的意思?”
这绝对算不上推脱。
村长的眼神闪现几分怪异,面皮抖动,花白头发凌乱,对于王砚的问题再三缄默,他越是闪烁其词,越是能引起后者的警觉。
“就算他家毁掉,等灾后重建,总不能收回那块地方?”
“王队长,跟这些没关系。”
“可您不给出合理解释,洗衣做饭这种荒唐理由,上面坚决不容易这种错误发生。”
“可是......”
“假如他不愿意走,我们也没办法。”
王砚声音冷下去。
即便已经决定带许岁离开,可村长如此模糊的态度,使得王砚高度警觉,眼见对话陷入僵局。他索性起身,往更远、更开阔的地方透透气。
时间正好处于黑夜白日交界地,山林雾气蒙蒙,雨停后激起无数凉意,王砚搓搓胳膊,隐约听到后面窸窣的动静。
他循着声音过去。
脚底土地柔软,一走陷入泥,讲话入耳清晰。
“不要离开,好不好?”
陌生嗓音,夹杂方言,听起来倒是意外的年轻。
“我九月也会去省城念书,我高一申请外宿,我们住在一起,好不好?别担心房租的问题,祖母给我一笔足够三年生活的钱。”
“......”
王砚听明白了。
也不知是哪对小情侣掏心肠、表情谊。
于情于理,他都没任何理由听墙角,王砚刚要转身。
“我没想离开呀,你爷爷要把我赶走,生怕我带坏他的宝贝孙子。”
借住树与叶的菱形空隙,许岁讲话声清晰透亮,就算在嘈杂人群中仍带有极强的辨识度,更不必说四周寂静的小树林。
王砚脚步不受控制地顿住。
“不是的,不是。”男生语气惶恐,他似乎向前走几步,树枝埋进泥土。
四周树木遮天蔽日,倘若不是伸手掀开,很难发现外面道路边还站着个王砚。
按照正常处事方式应该立马转身离开,可道德感向来高于常人的王砚却一反常态,刻意屏住呼吸隐匿身形。
“你是被我带坏的吗?”
许岁反问的很有意思,他不主动正面回答问题,联想方才在安全棚的谈话,王砚嘴角微偏。
小狐狸。
“怎么会,是我先喜欢上的你,根本不存在带坏。更何况,更何况......”
对方音量渐低,最后竟转变为抽泣。
即便瞧不见他面容,王砚多半也能猜到人此刻的狼狈。
“你有什么资格哭呀?就算哭,也得是我这种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甚至连通知书都被你爷爷撕坏的孤儿吧?”
话音刚落,耳光清脆。
王砚心里一惊。
“岁岁......”
“我讨厌这个名字。”
又是巴掌声,力度比先前还要大,王砚微挪脚步,从缝隙刚巧看见许岁垂落的胳膊,以及因脚踝受伤,不得不后靠在树干才能挺直的单薄腰背。
十几岁处于青春期的孩子,面对喜欢的人,尊严都能视作为无物。
王砚揉揉眉心。
“那我应该叫什么......”
一阵风过,树叶哗哗抖动,王砚看清那男生的模样。
“这种问题还要问吗?”
许岁歪着头,轻轻抬起手,指尖触及对方黝黑的皮肤停住不动,下秒被男生紧紧攥住,对方嗓音急切:“班长——”
王砚表情一滞。
如同得到救命稻草,男生贪恋般连呼三声,声声降调。
每次停顿,他的脸都会比方才更歪些。
许岁没有用力气,与其说教育,倒不如是教训不听话的狗。
“你爷爷想让我死呢。”
“班长让我怎么办。”
男生后退,他干脆利落跪地,动作不拖泥带水地看得王砚右眼皮跳。
在部队,有人喊王砚队长,也有人喊班长,本应该是威严、正道的称呼,经过男生的口,听起来有种黏黏糊糊的恶心感。
许岁没再扇人巴掌。
他身体完全靠在树干上,抬起受伤的右脚,踩在男生肩膀:“这里,等肿胀下去,我也瘸了。”
男生的五官浮现崩溃。
“瘸子许岁,称呼怎么样?”
“不……我带你去治,我们这就走。”男生好像看不到许岁裤摆的泥泞,他就如表忠心的信徒,嘴唇贴在许岁完全肿得发紫的皮肤:“班长,你不会瘸的。”
许岁一动不动。
他居高临下,透亮的瞳孔凝成黑点,雾霭沉沉,难以捉摸其情绪,男生神情明显比方才还要紧张,他颤着嗓子:“别不理我。”
面对初恋的沉默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良久,许岁笑了下:“你爷爷让我对陌生人磕头,你能吗?”
男生毫不犹疑,膝盖触及大地。
这场闹剧,王砚毫无再看的兴趣。
他刚要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谁料前方队员见他站在树丛前,远远高喊:“队长!”
糟糕!!
王砚忙竖食指示意,奈何时间太晚,灌木丛枝丫猛地下砸,失去树叶间隔,许岁的视线落来时如芒刺背。
“……”
空气寂静,风声止息。
王砚按按眉心。
他扭头,对上许岁似笑非笑的眼。
“好巧,我刚过来,想透口气。”王砚笨拙地解释,两人对视,王砚这才看清男生的容貌。很普通的五官与气质,唯一出挑的是偶尔流露的强势,可顾及许岁情绪,他整个人龟缩成团。
此时此刻,他眼里流露怨恨。
“……嗨,你好。”王砚招招手,哪怕许岁说一句,他也不会如此尴尬。
自然,对方拒绝给他半分好脸色。
许岁双臂交叠,掌心托住胳肘,身子如没骨头般依在男生肩膀,眯起眼:“跟你爷爷一样,都是个下三滥。”
王砚不傻,听出对方指桑骂槐。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肯搭理我,”男生一声接一声地哀求,他握住许岁垂在身侧的手,救命稻草似死死收紧,“班长,求你。”
毕竟王砚也是在大城市念的书,对于两个男生说情情爱爱,他虽不赞同,也好过小地方人烂嚼舌根。
联想村长再三要求赶走许岁的话……
王砚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