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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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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回了前院,杨瑞还没散课,不过已是下一堂课了,在雅室中对弈。
那些奴仆都不敢随意出来乱走,春生猜其中或许有什么规矩,于是也不敢去雅室那边看个真切,只随意扫了一眼,绕了路,走僻静处拐回了前院,在前院的树影里站着。
天光大明,树影婆娑,春生站着想事,忽听一道钟声回响,余音绵长。
不多时,一个中年白袍男子走出雅室,往夫子房去了。渐渐有笑闹声起,各家奴仆也迅速走了出来,在通廊处等着。
春生混在人群里,默默无闻地站着,低眉顺眼的模样,倒也没什么人注意她。
“……梁将军最近忙得很嘛,授课也不来……”
“最近城外不知哪来的一群山匪作乱,梁将军出城剿匪去了。”
“竟有山匪来怀安闹事?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
这一番对话在众多的奉承和相约玩乐的交谈中显得尤为正经,可惜交谈声渐渐远去,到底听说了什么春生也听不到了。
梁将军,应该是给他们授课的定远将军梁复阳,负责京城巡逻,平乱守卫的。当初李遏之案刚发时,春生也曾在李府见过他,不过后来此事被杨濯接手,守李府的人也被换成了方谷城所带来的禁卫军,所以之后就与梁复阳没什么交集了。
这会突然听到,春生脑子里还反应了一下,不过注意力更多是放在他们说的山匪作乱上。
她在进宫之前还没听到这个消息,看来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此前毫无消息,一经露面,就惊动了守城军,而且,怀安乃国都,守备之森严,岂是那些普通城邦可以比拟的?区区山匪,也有这个胆子来怀安闹事?
怎么想都觉得不简单。
今晚刚好要出宫,或许可以顺便去查探一番。
心里正想着,一个身影站在她身前,打下一片阴影。
视线里是素白银绣的衣袍下摆,眼睛往上抬,一个俊朗的少年面带笑意,温和问道:“你是瑞堂哥的新侍女?”
春生立刻行礼,恭敬道:“是,奴婢吉祥,见过四皇子。”
杨纪抬了抬手,表情不变,道:“去后院库房里看看。”
说完,也不等春生的回应,带着奴仆径直离开了。
这会儿皇塾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有稀疏的几个背影跨出院门,消失不见,而杨瑞始终不见身影。
春生站在原地,像是有点不解般犹豫了好一会儿,许久没有等到杨瑞,才恍然大悟般一脸慌张地往后院跑去。
后院更没人了,只有一点微风,和鸟雀飞掠的破空声。
春生到后院库房时,库房门锁着,四周无人,春生环视一圈,在廊下的草地上看见一个被掩在草丛里的铜黄的物件,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一把钥匙。
扔得这么随意,简直像是明晃晃的嘲讽,知道就算有人看见了,也不敢去开门。
这场恶意人尽皆知,无人敢违逆。
春生捡了钥匙回去开门,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一推开门,就看见杨瑞面朝着门口,正坐在一只木箱子上。
他看上去没受什么影响,也没遭到什么旁的欺辱,表情很平静,乌黑的眼珠子盯着走进来的春生,嘴角似笑非笑的。
他一直没起身,也没什么别的动作,等春生走到他身前,才发现他隐在衣袖中的双手被一根细线缠了几圈捆在一起。
那细线摸着很坚硬,像是琴弦,紧紧地勒进杨瑞的手腕里,割出一条条带血丝的红印,杨瑞肤色白净,便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库房里有放着一些刀剑,春生随便拿了把剑将那琴弦割开,把沾有血迹的琴弦握在手中,视线从那双血迹斑斑的手腕移到还在沉默的杨瑞脸上。
这期间杨瑞除了不说话之外一切都很顺从,像是把他关在这里的人还顺便给他喂了哑药似的,不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等春生皱着眉与他对视,他才像是终于回归现实,语气亲昵,带着笑意。
“吉祥,你找到我了。”
“……”
这又不是在玩捉迷藏。
春生把剑放回原处,没理会杨瑞突然抽风般的话,皱眉道:“先回宫。”
杨瑞下了木箱子,脚一触地,还未使力,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要倒下去。
春生手疾眼快扶住他,几乎把他半搂在怀里,等他站稳,才皱眉去掀他的衣摆。
杨瑞按住她的手,安抚般笑道:“腿上没有,只是长久不动,有些麻了。”
他都这样说了,春生少不得要问:“关了多久?”
杨瑞语气轻飘飘的,很不在意似的,“也就一个时辰吧。”
一个时辰?
他们这一批人在这皇塾里上课,因年岁相仿,都几近弱冠,不谈那些陪读公子们,单看几位皇子,都早已开始接触政务了,因此课时并不如孩童时期那么严苛,只上午来上两堂课,一堂课一个半时辰。
杨瑞说一个时辰,那不是还在课时中?难道他是在授课夫子面前被带走,又被关了起来?夫子也不管吗?
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春生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此前他已被无视这么久了,怎么又开始做这些小动作了。
杨瑞眯起眼睛笑了笑,道:“大概是最近听多了我的名字,就又想起我了。”
要关他的幕后主使这已显而易见,想来也是最近因为他是否要受封之事,他出现在众人面前,又让某些人看不惯他了,忍不住想来敲打敲打他了。
只可惜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从前他都不会害怕,现在更是只觉得可笑。
更何况……
杨瑞垂下眼,目光落在春生扶着他的手指上。
大概是为了给他借力,春生的手握得很用力,修长的手指避开他的伤口,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臂往上抬,托着他往外走。
她眉头微皱,表情看上去有几分严肃,眼睑垂着,像是在想着什么。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春生身手不错,这是看得出来的,但与她稍微熟悉之后,就能发现春生并不是空有武力的莽夫,她思绪敏捷且思虑周全,杨瑞经常看她微垂着眼想事,然后很快就能把事情抿顺。
但她又喜欢垂着眼,像是下意识的一种防备,不想让人看清她眼中的情绪,面上又总是面无表情的,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杨瑞看不透她的眼神,也分不清她的神色,知道她在想事,却总是不知道她是在想什么。
就像现在,春生扶着他闷不做声地径直往外走,一副陷入沉思拒绝交流的模样,杨瑞不知道,也看不出她是不是在想有关自己的事。
她是在为他愤慨,为他打抱不平吗?
春生扶着杨瑞出了昏暗的库房,外面天光大明,杨瑞不适般眯了眯眼。
“你来得很快。”
从前被关,他已习惯了一整天的禁闭,直到晚上,夜深人静时,符光才会露面把他放出。
杨瑞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他必须被关这么久,以这种惩罚来平息某些人的不满,即使他当时并不知自己何处惹了他人不满。
刚开始,他也的确惶恐,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符光来找他时,他祈求着,希望符光能早些来找他。
他害怕那些人冷漠讥讽的嘲笑,害怕昏暗无光的密室,无比希望有人能尽早救他。但符光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下一次的解救依旧是深夜,那一刻,杨瑞终于明白,他只有他自己可依靠。
他不再哭闹,越来越沉默。
杨益不可信,娄太师同样不可信,他只相信自己。
杨瑞看着春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春生回身把库房门锁好,钥匙还是扔回草丛里,才道:“是四皇子告知。”
杨瑞视线追逐着,落在那把掩在草丛里的钥匙上,眼神莫名,半晌,笑了一声,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嘲讽。
“他倒是好心。”
……
两人回了钟秀宫,宫里看着干净了些,是春生早上出门前特意交代石珥她们理一理前院的杂草,虽然人都心怀鬼胎,但明面上的事做得倒还不错,这钟秀宫一下就显得没那么破败了。
春生跟着杨瑞进了屋内,先给他的手腕上药,淡绿色的药膏在血痕处被轻轻揉开,很快包上一层柔软的纱布。
杨瑞盯着两只手腕上看着格外规整的蝴蝶结,半天没说话。
春生放好药膏,才道:“皇帝最近可能会有动作了。”
杨瑞像是不解般“嗯?”了一声。
春生道:“娄太师找过我了。”
这下杨瑞终于抬头了,他面上似有几分紧张,紧紧盯着春生的眼睛,像是想分辨她眼中的情绪,好一会儿,才凝重道:“他和你说什么了?”
春生把她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皇帝最近可能会有动作了。”
杨瑞没说话,像是不信似的,但春生自然是没说谎的。
杨瑞在宫中生存本就不易,更何况还要给她找一个宫女的身份,想来其中也付出了不少努力。
就算娄太师怀疑她,也不该在宫里,在圣贤书院里找她,若是被有心之人发现,这难道不会给杨瑞招惹麻烦吗?
娄太师,三朝元老,太子太傅,怎么可能如此莽撞?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来是情况实在危急了。而能让娄太师这样关心则乱的事,也只有危及杨瑞性命之事了。
毕竟娄太师确实是杨瑞的外祖父,他请求春生帮忙时眼里的关切与焦虑作不得假,他真真切切地担忧着杨瑞。
杨瑞还在沉默,春生提醒过,剩下的事交给他自己考虑,转而说起另一个话题:“我今日听到有公子谈论,说怀安城外有山匪作乱,此事你可知晓?”
她话题转得太快,杨瑞思绪还在娄太师那,反应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我不知。”
春生看了他一眼,提醒道:“此事怪异,多加注意。”
这件事的不简单已摆在明面上了,连守城将军都出动了,寻常山匪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而杨瑞现在处境又危险,不管此事最后是不是真的与他有关系,他都应该小心些。
不过山匪远在怀安城外,总不能冲进宫里来把杨瑞杀了吧?只要杨瑞安分地待在宫里,想来是没什么事的。
春生原本是这样想的,但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下午杨瑞午歇起来,立刻就有小太监来传召,说皇帝召见。
春生直觉不好,但也不可能不去,两人收拾收拾换了衣裳,往御书房去了。
到了御书房,发现杨端和杨濯的随侍竟也在门口站着,禄海在门口候着,杨瑞到了就迎他进去了,春生自觉在廊下就停了步,低着头,很是恭顺的样子。
这会儿大白天,一波波的守卫站着,春生自然不会搞什么小动作,只听御书房内偶然传出几声杨端的声音,什么“大胆”“目无尊法”之类的话。
春生站得远,除了杨端几句脾性上来后的激言,其余人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不过只从杨端的几个词,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些猜测。
不多时,御书房房门打开,杨端和杨濯相继走了出来,杨端表情看上去并不好,眉眼压着,嘴角拉得平平,杨濯却仍是一副笑容,看不出什么不妥。
临分别前,这两位对视了一眼,对彼此都没什么好脸色,杨端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三皇弟最近嘴皮子功夫真是越发见长了。”
杨濯似笑非笑的,毫不示弱:“比不得皇兄,事事都要拿在手里。”
“吾乃太子,理应为父皇分忧。”
杨端冷笑道,“反倒是皇弟,本该好好辅佐我才是。”
这两兄弟的明争暗斗已经如此不加遮掩了?
就算是普通人家,兄弟争权,明面上仍要和和气气的,不然这个家迟早要散,更何况是在皇家。
现在这种局面,是皇帝纵容的结果吗?是他有把握,只是拿杨濯做杨端的磨刀石,还是,他其实对杨端并不满意,所以放任他们角逐?
更往深处想,皇帝这样做,到底是不满杨端,还是不满杨端身后的叶家?
“……”
此事春生现在无凭无据,也只是大胆假设一番,还需日后求证,不愿多想。
那边杨端和杨濯已相互讥讽完各自离开了,但杨瑞居然还没出来,皇帝找杨瑞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杨瑞弱冠受封的事了。
不知皇帝是如何考量的,难免心忧。
不过担心归担心,春生也不可能强闯,还是按耐住心思,安静等着。
而此刻御书房内,情形倒是比春生想得要平和许多。
“这些年朕对你关心甚少,你心中可有怨恨?”
杨益坐在上首,手中握着一卷书册,正垂眼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平静无波,像是只是随口一问似的。
他眉目冷淡,神情威严,在位多年,周身气质都收敛到极致,越发显得深不可测,哪怕是随口问话,也充满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杨瑞当即掀袍跪了下去,微垂着头,动作利落,语气不卑不亢,“皇上乃一国之君,有千千万万的子民,还有国事要操劳,臣无功无德,岂敢让皇上为臣烦心。”
杨益放下书卷,微眯着眼,眼神如刀,直直地刺向下首跪着的那个白色身影,极具压迫感的审视仿佛带着彻骨的寒意,要把目光所及之处都冻个粉碎。
半晌,才淡道:“起来吧,这么紧张做什么。”又道:“太子说你木讷,朕看你倒是口齿伶俐得很。”
杨瑞没起,依旧垂着头,什么都没说。
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是错的,杨益说这样的话,本身就是一种敲打,他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在反驳,这显然是不可取的。
还不如沉默,反而显得乖顺。
杨益表情还是冷冷的,好像也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只是目光虚幻了一瞬,像是想起什么往事,回过神来后,眼神便更冷了。
“听娄太师说,你爱看些山野杂志?”
“是。闲时打发时间罢了。”
杨益眯着眼,“是怪朕把你拘在宫里,事事无聊了?”
“……”
这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不安好心。
杨瑞微微弯了腰,很快道:“并非如此。是臣愚钝,夫子所授策论于臣而言犹如无字天书,难以揣摩,万般不得已,只好寻些易懂的书来看。”
杨益道:“日后前往封地,也要处理政务了,如此懈怠,如何管理封地?”
“……”
杨瑞袖中的拳头微微紧握,明知这只是一句试探,但眼睫还是忍不住轻颤了两下。
“……臣愚钝,一切听从皇上安排。”
“……”
这下轮到杨益沉默了。
放杨瑞出京,显然他是不愿的,但那群宗老世族一个个慷慨激愤,折子一本本地递上来,像是要是他不放杨瑞出京,他就是违背祖制。
祖制?
呵。
现在他才是天子,九五之尊,天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真是这些年对他们太过宽容,才让他们野心见长,分不清大小王了。
杨益面无表情,周身气场越发冷冽,半晌,才道:“你双亲早亡,朕作为你的长辈,也有教导之责。”
“……”
杨瑞身伏下去,沉默而顺从。
“近来城外山匪作乱,阴险狡诈,狡兔三窟,梁将军久寻无果,此事便交由你处理,擒获山匪,五日内,朕要看到结果。”
杨瑞声音有些沉闷,低低地传出来,“臣领旨。”
杨益看着他,眼神沉凝,情绪纷杂,停了许久,还是道:“好了,出去吧。”
“谢皇上。”
杨瑞起身,退至门口,才转身出去了。
杨益看着杨瑞退出去的身影,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门口,窗台半掩,杨益的脸半明半灭。
“他倒是听话。”
禄海在一边弓着身道:“世子是乖顺,书院里的夫子也常说他听话,只是愚钝些。”
“愚钝?”
杨益笑了一声,眼里像是讥讽,“他的孩子,怎么可能愚钝?”
杨瑞的生父,他的皇兄,曾经的天之骄子,自幼聪慧,机敏过人,如神童降世,人人称颂,他的孩子,怎么可能愚钝?
这种话禄海接不了,只好沉默。好在杨益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也不用他接话。
“他这些年安分,朕也懒得管他。”
杨益沉默了一会儿,思绪又回到杨瑞身上,“若非……”
若非什么?
禄海专注地听,杨益却没了下文,犹疑的话含在嘴里,旁人半分不晓。
禄海道:“皇上累了?奴最近学了套按摩的手法,奴给皇上按按?”
杨益瞥他一眼,淡道:“你还学这个?”
禄海道:“近来政务繁忙,皇上日夜操劳,奴看了也心疼啊。”
杨益神情松缓下来,摆摆手,“不用,去换壶新茶。”
禄海习以为常般捧了茶壶退下,出了御书房,杨瑞早已离开了,禄海看了看天光,日渐西沉,霞光熹微,心里难免想起杨益那句未尽之言。
若非?
若非如今世家争权夺势,步步紧逼,他也不会想要置瑞世子为死地?
常伴君侧,禄海确信自己这个解读是对的,可它也是不对的。
它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宛如遮羞布般的借口,只要掀开它,就能发现底下赤裸裸的真相。
不知那位“愚钝”的瑞世子,能不能接受那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