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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诀别 ...

  •   四百年后,人间恰逢如诗如画般美轮美奂的阳春三月。

      就像风月自会相逢,故人总有归期。
      亡魂入轮回,于黄泉中重获新生。

      盛醉身上带着花神的气息,以至于俞央找他找得并不费力,却在再次相见之时难以相认,若不是那缕气息在花神面前愈发清新可闻,俞央是无论如何都认不出来面前人的。

      面前少年看起来仅有十二三岁,身量瘦小,体形瘦削,并非那小仙所说。他赤裸着身子匍匐在地,此刻正张嘴死死咬住一只山兔,唇边溢出滚烫的鲜血,洋洋洒洒地落到地面上。那灰兔扑腾四肢拼命挣扎着,半晌便断了气。盛醉叼起灰兔谨慎地左顾右盼,似乎害怕有人抢食。

      他将灰兔衔在嘴里,四肢着地,以一种既怪异又别扭的姿势朝远处跑来了。俞央眉头紧皱着,收敛气息跟在他身后。

      盛醉在一棵红杉树前停下来,将灰兔放到树下,嗷嗷叫了两声。

      一只显出老态、后腿断了半截的老狼从树后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盛醉迎上前去,亲昵地贴贴老狼,任凭对方舔舐自己的身体,又用脑袋将灰兔拱到老狼面前。老狼原地趴下,没动,盛醉着急地嗷呜几声,围绕灰狼转来转去,又用牙撕开兔肉,叼到灰狼嘴边,想强行往它嘴里塞。

      老狼轻轻咬住盛醉的脖子,强撑起身体替他“舔毛”,又瘸着身子绕到树后,用前腿在土里扒拉扒拉,最后叼出来一块玉佩。

      俞央愣在原地,他虽隔得远,却看得清晰,玉佩正是盛母送走盛醉时挂到他脖子上那块,玉佩上雕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狼王,蓝色的眼睛晶莹剔透,一身皮毛呈灰蓝色。

      盛醉的本命玉。

      俞央走近一步,脚下不小心踩到一根树枝,发出“吱嘎”的声响。

      老狼和盛醉同时转身,两双眼睛冒出凶光,目光锁定俞央所在的方向。

      花神长袖一挥,给自己换了身衣裳,扮成一个人间小公子,手里提着叫花鸡,慢慢从树丛中走出来。

      他在一百步远的地方停下,敲开叫花鸡表面裹着的泥土,将鸡肉掰碎,用几片树叶垫着,把肉块放在树叶上,还用手扇了扇,让香味飘得更远。

      俞央清楚地看到一人一狼鼻子动了动,接着他捏着一条鸡肉丝,又超前走了几步,等老狼警惕地想要起身时他才停止脚步,当面将鸡肉丝送入自己口中,而后指指身后的叫花鸡,朝一人一狼点头,从右边小路走远了。

      他去而复返,纵身跃到树梢上居高临下望着下方。

      老狼先吃了一块肉,转头拱拱盛醉,把他推到叫花鸡面前,示意他吃,自己则叼来灰兔,将最鲜美肉最多的地方撕下来放到盛醉旁边,自己用那口年迈摇摇欲坠地老黄牙啃骨头。老狼吃得少,吃一口要歇很久。俞央心下了然,这狼,是要死了。

      仿佛命运故意要印证他的想法,将之变成预言。老狼嘴里还含着鸡肉,面朝盛醉趴在地上,野兽的眼睛里满是温和,慢慢在他身后闭上眼睛。

      随便叫一个有判断力的人来看了,都会知道这便是濒死了。

      盛醉吃得高兴,吃完俞央掰碎的鸡块后伸手扒拉着扒拉着,歪头好像在回忆俞央的动作,生疏地伸手,用手指将剩下的大块肉撕开。他兴奋地把自己撕下的肉喂到老狼嘴边,却发现老狼闭着眼睛没有反应,于是着急地呜咽,起身围着老狼团团转,用头拱它的脖子,用舌头舔它的皮毛。

      老狼依然没有动静。

      盛醉坐在原地,鸡肉也不吃了,就这样静默地坐着,枯坐着,一直到太阳下山,黑夜降临,凉风吹过山谷,带来冬天遗留的丝丝寒意。

      俞央提着灯笼走来,盛醉没理他,将自己强行塞到老狼身下,借他冰冷的皮毛躲避寒风。

      俞央走到他面前蹲下,将灯笼放在一边,把手伸到他面前,被盛醉一口咬住,溢出血迹。俞央脸色不变,依然伸着手,等他自己冷静下来。

      两人僵持许久,盛醉慢慢松开嘴,狐疑地盯着俞央看,迟疑地凑近,用鼻子嗅嗅他的手指,继而蹭蹭染血的指尖,重新把头转了回去。俞央卡住他下巴让他转过身来,分开他双唇,将依然流血的手指放到他嘴里,喂他喝血。

      “乖一点。”他摸摸盛醉脑袋,另一只手轻握住他咽喉,不让他乱动。

      血液流失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俞央脸色如旧。等伤口止血后,他才抽出手指,随意揪了把草叶擦了擦,将人强行拉起来,把叫花鸡塞到他怀里。

      “吃。”俞央按住他乱动的手脚,任盛醉张嘴咬在自己肩膀、颈侧。强行把叫花鸡的肉往他唇里塞。

      “你乖点。”俞央说,“它已经死了。”

      盛醉挣脱,退回到老狼身边,龇牙咧嘴地示威,想让俞央走开。

      “罢了,我明日还会来。”他摆摆手,将灯笼挂在距离盛醉几步远的树枝上。

      俞央临走前转身往后看了一眼。黑暗的世界里,只有一方灯光下的尸体和人。清冷孤独,看上去可怜又寂寞。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盛醉滴水未进,几乎奄奄一息地趴在老狼尸体边,试图用自己血液流动下依然温热的身体给它传递体温。

      俞央无法,只得伸手劈在他后颈,将人抱起来,想了想又在老狼周围设下一圈结界,用一个复杂的阵法留住了那具慢慢腐化的尸体。

      他捏了个童子打发去山下买了屋子,将盛醉洗刷干净,捆好双手,嘴里横着塞一根木头让他咬着。

      这时俞央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多出的这些耐心是为何而来。或许对他而言这只是为了守住一个诺言,即使立下约定的人已经撒手人间。

      盛醉刚被带回来的时候焦躁不安,就像一匹真正的幼狼,在老狼死去后骤然成长起来,咬合力大幅度提高,常把俞央的手臂咬得出血,继而又会被甜美独特的血液吸引,像个偷喝大人藏酒喝醉的小孩。

      那段时间俞央身上血腥味特别重,手腕处的伤口深可见骨,久久不能愈合。他是具备治愈能力的神,但只能治别人,却治不了自己。要是在仙界,他还可以用自己提纯的晶露养伤,可眼下身在人间,神也为人,只能找江湖郎中包扎伤口,等它慢慢愈合。

      没办法,人类就是如此,明明渺小又脆弱,但能让轻视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众神想方法阻止了时间大部分神降,古神不显世,只能不断起用点将飞升的人神替代。俞央无事可做整日偷闲,便亲自上阵,把从前教过盛醉的东西全部重新教一遍,只是偶尔会被他同曾经别无二致的问题问住,自此呆愣下来,接连被盛醉唤了四五声才回神。

      回过神俞央才惊觉,原来这已经是盛醉的第二次生命了。仙门大乱暂平,他才得知人神被点召飞升的残酷真相。无论从哪个层面说,都是俞央害他走上这条路,算他欠盛醉的。

      面前少年抽条,那些粗鲁的习性已经被人细细纠正过,任谁来都无法将他同几年前的狼孩联系在一起。

      小孩胆子大着呢,见他走神先是愤怒地喊他的名字,后又得寸进尺地捏住他的脸,千般数落他的不是:“俞栖择,你怎么能这样!给我上课怎么可以不专心呢?”

      少年人话说得利索极了,有时连俞央也辩不过,索性闭了嘴听人叽里咕噜好一通斥责,却并不出言打断。

      这次下凡他用了假名,俞取自本性,“栖择”同“祈泽”。他本以为小孩会延续上一世的叫法喊他哥哥或是师父,没想到这一世被老狼捡去养成了如此野蛮的性子,竟然直呼大名!

      “喂,俞栖择,你为什么老是不穿鞋?”
      (习惯了皮肤暴露在外的感觉,很自由。)

      “我的名字是跟着你取的吗?为什么我姓盛你姓俞?”
      (因为上一世为护你周全令你改名换姓,这一世想把从前的名字还给你,但不知为何起了私心,依然想唤你自己取的名字。)

      “俞栖择!你又走神!你是不是在透过我看别人?”
      (不是,没有,我就是在看你。)

      通常俞央不会回答这些无关轻重的问题,因为他这次没打算带人回去。教完人就走,不以真面目示人。
      来往多了关系深了,那可就走不成了。

      盛醉也不生气,自说自话也开心,对他老是“俞栖择”“俞栖择”地叫来叫去。

      后来小孩迎来了迟到的青春期,有段时间总是躲着他,俞央便知道,是时候分别了。

      次日俞央起个大早,亲自给小孩捻好被子,这个动作做过千百遍早已成为习惯。谁都想不到堂堂花神殿下竟然会为一个人类孩童捻被角,可他就是做了,不止做了,做一次自己也笑一次,一边笑一边叹气。他也没想到自己如今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倒真像一个操心孩子的母亲了。

      “敬宁,”他道:“先前我教你的剑法,你可记牢了?”

      盛醉不耐烦地挥挥手:“切,又不难,这有什么记不住的?”

      俞央又说:“你过来,今天我教你馒头,教你做饭。”
      “衣裳要用石头或竹扁捶打。”
      “平日多买些金疮药备好。”
      “你喜欢小妹妹吗?我带你去走访一户人家?”
      …

      “够了!”盛醉攥住他手腕,“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平日里可没见你这般唠叨!”

      俞央不答,一昧温和地笑。盛醉被他这一瞧闹得耳朵通红,又因为尚未束发,黑色发丝柔顺地垂落,恰好遮住那双染上绯色的耳朵。

      盛醉觉得自己昨夜多半又着凉了,不然为何会头晕眼花,口干舌燥?

      俞央叮嘱完,见他漫不经心的样子,知道他没听进去,便揉揉他脑袋:“罢了,这么多桩事记不住也正常。幸好我提早写下来,你不懂的时候便翻上一翻。”

      用完午饭后有位老翁走进院来,身旁同行的还有一个牵着妻子的壮士,他们身后探出一个编着麻花辫的小姑娘。

      “敬宁,这是王伯,这位蔡老爷同他妻子,身后那位是予安妹妹。”

      予安妹妹!

      盛醉阴阳怪气地想,叫他就是干巴巴两声敬宁,叫这个黄毛丫头片子就是予~安~妹~妹~

      想归想,基本礼数他还是知晓的。

      盛醉朝众人行礼,便听得一声:“你跟他们慢慢聊。”语罢俞央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盛醉这才觉出点不对味来,今天又是叮嘱又是拉人见面的,莫非俞央要出远门?也好,他自己还没有理清楚那种不清不楚的悸动为何物,是妖魔作祟还是害了疯病,为何会被俞央的一颦一笑勾住心神,为何会渴望跟他进一步地亲密接触,又是为何…

      为何会在夜深人静地时候,光是想起他的轻声细语,身下某个位置就觉得胀痛,又是为何,他总会在夜晚梦到一些荒唐事,梦见自己压着一个人,看不清脸,那人的皮肤白净细嫩,被他攥住握紧的十指修长,声音,却同俞央相似。

      俞央什么都教过,除了房里之事。因而盛醉不懂,甚至无法理解他在梦里压着人是在做什么、还想做什么。所以除了逃避,他没有其它更好的方法。接触多了,他怕他会忍不住抱住俞央,像梦里那样把他压住。

      虽然不懂,但总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

      蔡老爷一行人亲切和善,关心盛醉的身体关心他的剑法和课业。小妹乖巧懂事,第一次见面便怯生生地喊哥哥,还将自己第一次做出来的女红赠与他。

      “孩子啊,你看要不要今天就跟我们回府啊?要是你喜欢这个院子,也可以经常回来看看。”

      盛醉不解:“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俞栖择跟我一起走吗?”

      “这…”几人面面厮觑,“那位公子说他已倾囊相授,实现了同故人的约定,要回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盛醉猛然抬头,眼里流露出野兽一样凶光:“什么意思?”他似乎丧失了理解能力:“你是说俞栖择不要我了?他不带我一起走?你骗人!俞栖择怎么可能不要我!”

      王伯解释说:“你有所不知,你是他从山林里捡来的孩子,小公子许是有自己的家人要陪吧。要我说,他也算仁至义尽,光是跟我们交代你的吃住就念叨了一整个时辰!还差人用记下来生怕我们弄错!”

      盛醉后退一步:“我当然知道我是他捡来的!”他有记忆,记得俞央是怎么把他从山里抱出来的,记得最初几天俞央总是鲜血淋漓的手臂,记得他发热俞央背着他半夜造访医馆,记得俞央教他自己洗澡给他铸剑为他采花…

      怎么就,忽然丢下他自己走了呢?

      王伯自顾自道:“我听闻这小公子可不是普通人物,茶楼里那个年迈的说书人非说他是九重天上下来的神仙,还说他救过自己一命呢!”
      “这世上那有神仙!不过是看那公子清秀脱俗,编排他好引人听故事罢了!”

      盛醉不信,跑到门外到处找,买来俞央喜欢的花糕,拎着去茶楼找、去他们相遇的山头找、去他知道的俞央喜欢去的所有地方找…都没有找到。

      关于俞央的记忆好像是他无趣人生中偶然抓住的一段机缘,那人渡他上岸,自己便潇潇洒洒地一拍屁股走人了。

      真是…真是可恶!

      他去找说书人,说书人喝了酒神神叨叨地同他将:“这位小少爷,你也想听那位九重天来的神仙的故事呀?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曾告诉我,他遇到过一个好心的神仙,美貌俊郎,如花似玉,总是赤着脚。说时迟那时快——神仙脚尖轻点,腾空而立,轻松把他从土匪窝里救出来,还送他回家。他正欲叩首拜谢,那神仙就化成一道金光飘到天上去了!后来我有幸遇到过,当时一伙贼人盯上我辛苦整来的银两,还对老头子我拳打脚踢,只见咻——一道蓝光闪过,我只记得那双赤裸的双脚,上面有花藤的图案。仙人转身朝我一笑,让我别害怕。他伸手在我太阳穴点了一下,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安全回到家中了,身上的伤口也悉数治愈!”

      “小少爷,你评评理,这不是仙人是什么?我说了他们还不信,我呸——”

      盛醉第一次这么茫然,他跟随蔡老爷回府,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诚然,蔡老爷一家对他都很好。黄毛丫头说自己曾经有个哥哥,跟盛醉差不多大,后来死在了战场上再也没回来。

      盛醉心下了然,这是在他身上补偿他们苦命的儿子呢。

      俞央留给他一封道别的信,通篇废话,绝口不提自己离开的原因,全篇殷切叮嘱:切莫受伤、天凉记得加衣、不要轻信于人、不可荒废剑术…

      蔡老爷一家对他没有任何要求,不要求他出人头地,也不要求他腹有诗书。他喜欢什么就能做什么,就连他要去求仙问道都不曾阻拦。

      我会找到你的。
      盛醉想,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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