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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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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名“天阙”,建在昆仑山脉东麓,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九重宫阙直入云霄。车辇穿过九道城门,在最高的“凌霄殿”前停下。
殿前广场上,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多时。见车辇落地,齐齐躬身:“恭迎帝君回朝!”
傅君卓下车,没理他们,径直走上白玉阶,黑袍下摆在风中微微扬起。
进了凌霄殿,他在龙椅上坐下。那是张纯黑玄铁铸成的椅子,椅背雕着九条狰狞的恶龙,龙眼嵌着血红的宝石,在殿内明珠的照耀下泛着诡异的光。
“说吧。”他开口,“朕不在这些日子,都有什么事?”
左丞相上前一步,须发皆白。
“启禀帝君,东海妖族虽退,但探子回报,他们正在集结第二波兵力,恐怕不出半月便会卷土重来。”
“让他们来。”傅君卓淡淡道,“来多少,杀多少。”
“南境赈灾之事已按帝君吩咐办理,但七十二城主联名请求……请帝君亲临南境,巡视灾情。”
“朕没空。”傅君卓说,“让右丞相代朕去。”
右丞相脸色微变,但还是躬身应下:“臣遵旨。”
接着是户部、兵部、工部……一桩桩,一件件,繁杂琐碎,牵扯万千生灵。
傅君卓听着,偶尔点个头,或说个“准”字,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但他每说一个字,底下百官的心就跟着颤一下。
谁都知道,这位帝君看着年轻,手段却比历任都狠。
三百年里,他平了四海妖族,压了八荒魔道,将原本一盘散沙的人间界硬生生拧成一块铁板,建起了这前所未有的“天阙帝朝”。
过程自然少不了血流成河,反对他的世家大族被连根拔起,质疑他的修士被当众枭首,就连上清界那样的仙门正统,在他面前也得低头。
最令人胆寒的例子,莫过于上清界那位最受世人景仰的仙君——白瑾言,他已三百年不见踪影……
坊间传闻,白仙君是在一座无名岛上闭关修炼,或已隐世逍遥。这实则是文武百官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唯有他们知道,白瑾言其实是被自己的徒弟囚困起来,废去了毕生道行。
可没人敢说他暴虐。因为他确实让这乱世有了秩序,让百姓有了太平,哪怕这太平是用铁血手段换来的。
一个时辰后,朝会结束。
百官退去,大殿里只剩下傅君卓一人。他靠在龙椅上,闭着眼睛,背上的伤又开始疼了。
过了会儿,他睁开眼,看向殿外。天已经黑了,宫灯次第亮起,将整座宫城照得灯火通明。很美,很繁华,也很……空。
就像他心里那个窟窿,怎么填都填不满。
“血鸢。”他开口。
血鸢从阴影里现身,躬身:“帝君。”
“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要去一趟葬剑谷。”
血鸢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垂下:“是。”
葬剑谷,在昆仑山脉最深处,是傅君卓的私人禁地。那里埋着三百年来所有死在他剑下之人的佩剑,也埋着……一些别的秘密。
傅君卓站起身,走到殿外廊下。夜风很冷,吹得他黑袍翻卷。他仰头望向夜空,星河璀璨,却照不进他眼底。
他在想观月台那扇窗。
在想窗里那个人。
在想那株已经凋谢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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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剑谷在昆仑山脉最深处的裂隙里。
谷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是万丈绝壁,壁上寸草不生,只有纵横交错的剑痕。深的、浅的、新的、旧的,密密麻麻,像是被千万把剑反复劈砍过。风从谷口灌进去,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像无数冤魂在哭。
傅君卓独自一人走进谷中。
血鸢和十二红衣卫守在谷外三里处,这是规矩,葬剑谷是帝君禁地,除他本人外,任何人不得踏入半步。
谷内很暗。阳光被两侧绝壁遮挡,只有正午时分才能透进一线天光。此刻是清晨,谷底笼罩在一片阴冷的雾气中。雾气里,隐约能看见无数把剑,插在地上的,斜倚在石壁上的,半埋在土里的,密密麻麻,无边无际。
每把剑旁,都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碑上刻着字,是剑主人的名字,和死在他剑下的日期。
傅君卓沿着狭窄的小径往里走,靴子踩在碎石上,他走得很慢,目光扫过那些剑,那些碑,像是在检阅一支沉默的军.队。
三百年来,他杀了多少人?
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但每一把剑,他都记得。记得持剑人的脸,记得剑招的起落,记得血喷出来的温度,记得生命从指尖流逝的感觉。
记得……杀人的滋味。
那滋味不好受。尤其是最初那几年,每杀一个人,他都要在谷里站一整夜,看着那把新插的剑,看着碑上那个陌生的名字,一遍遍问自己:值得吗?
为了变强,为了不被人欺负,为了有朝一日能站在足够高的地方,让师尊看见,值得这样吗?
没人回答。
只有谷里的风,一遍遍吹过,带走他心里的温度。
后来杀得多了,就麻木了。剑一把把插进土里,碑一块块立起来,他心里的窟窿也越来越大,最后空荡荡的,什么都填不满。
只有想起师尊的时候,那窟窿才会疼一下。
疼得厉害。
他走到谷底最深处。
这里插着三把剑。
第一把是青铜的,很旧了,剑身布满铜绿,剑柄上缠着的布条已经风化碎裂。碑上刻着:“无名氏,乱葬岗。”
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一个想抢他怀里半个馊馒头的乞丐。
那年他八岁,在乱葬岗饿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捡到半个馊馒头。那个乞丐扑上来时,他抓起地上半块碎瓦,捅进了对方的脖子。
血很热,溅了他一脸。他呆呆地看着那个乞丐倒下,看着他抽搐,断气,然后抓起那个馊馒头,拼命往嘴里塞。
一边塞,一边哭。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活着,是要杀.人的。
第二把剑是玄铁的,通体漆黑,剑身上有暗红色的纹路。碑上刻着:“血煞宗宗主,厉无咎。”
那是他杀的第一个元婴期修士。
那年他十五岁,刚结丹不久,白瑾言便让他下山历练,他误入血煞宗地盘。厉无咎看中他根骨,要收他为徒,他不肯,对方便要用强。
两人在血煞宗的祭坛上打了三天三夜,最后他一剑刺穿了厉无咎的丹田,将那颗刚成型的元婴绞得粉碎。
杀完人,他坐在祭坛上,看着满地尸骸,看着厉无咎死不瞑目的眼睛,忽然笑了。
笑得很疯。
那一刻他明白了,这世上,弱肉强食。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没有第三条路。
第三把剑是木的。
不是真正的剑,是一截桃木枝,削成剑的形状,插在土里。枝上还留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风里瑟瑟发抖。碑上刻着:“白谨言,观月台。”
没有日期。
因为人还没死。
傅君卓站在那截桃木枝前,看了很久,然后缓缓跪下,伸手,轻轻抚摸那截木枝。木质粗糙,硌手,但他摸得很仔细。
“师尊,我又来看你了。”
当然没人回答。
只有风在谷里盘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跪在那里,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是一方雪白的丝帕,叠得整整齐齐。他小心翼翼地将丝帕放在桃木枝旁,轻声说:“这是你碰过的,我……留着呢。”
丝帕在风里微微颤动,他看着那方丝帕,眼睛慢慢红了。
“师尊,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像对凌虚那样对我。哪怕骂我一句,打我一巴掌,也好过现在这样……不理不睬。”
“可你不会。你对我,永远都是这样。平静的,冷淡的,像看一个陌生人。我锁着你,你不理我。我放了你,你会走。我对你好,你不要。我对你坏,你不在乎。”
他抬手,按住胸口,“我这里,疼得厉害。每天都疼,时时刻刻都疼。像有把刀在里面搅,搅得五脏六腑都碎了,可还活着,还得忍着。”
他盯着那截桃木枝,盯着那方丝帕,眼睛越来越红。
“师尊,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放不开你,也留不住你。我想对你好,可你不要。我想杀了你,可我下不去手。我……我该怎么办?”
没人回答。
只有风,呜咽着,盘旋着,将他的话音吹散在谷里。
他跪在那里,直到双腿麻木,才缓缓站起身。膝盖很疼,但他不在乎。他俯身,捡起那方丝帕,重新叠好,揣进怀里,贴着心口放着。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往谷外走。
走到谷口时,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谷底那三把剑。
青铜剑,玄铁剑,桃木剑。
分别代表着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三个时刻: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杀元婴,第一次……囚师尊。
每一次,都让他离深渊更近一步。
每一次,都让他心里的窟窿更大一点。
他转身,走出谷口。
阳光刺眼,照在他脸上,他眯了眯眼。
—
凌霄殿。
傅君卓坐在龙椅上,听着兵部尚书禀报东海战事。
“……妖族第二波兵力已于今日集结完毕,据探子回报,约有五万之众,由妖族大祭司烛阴亲自率领。烛阴修为已至化神中期,精通诅咒秘术,且麾下还有三名元婴后期的妖将。”
大殿里瞬间安静下来。
傅君卓缓缓开口:“朕三日后亲征。”
兵部尚书松了口气:“臣遵旨。”
“还有事?”傅君卓问。
“还有……”兵部尚书声音压低了些,“上清界那边,近日动作频繁。据暗桩回报,天枢长老暗中联络了七家宗门,似乎……在谋划什么。”
“谋划什么?”傅君卓冷笑,“谋划怎么从朕手里抢人?”
兵部尚书不敢接话。
傅君卓站起身,走到殿前,望着殿外辽阔的天空。
天很蓝,云很白,阳光灿烂,是个好天气。
天枢那老东西,终于忍不住了。
三百年的忍耐,终于到头了。
也好。
该来的,总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