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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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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从海平面挣扎出来,不是那种痛快的亮,而是灰白的、粘稠的,像熬过了头的鱼汤,勉强泼在天上。
就在这片惨淡的光里,雾被什么东西破开了。
先看见的是两点红,幽幽的,像鬼火,又比鬼火凶。近了,才看清是头畜生。
通体漆黑,鳞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四蹄踏着,一步一闷雷。是麒麟,又不太像,眼睛里的凶光太甚,像是从血池里泡出来的。
畜生背上坐着个人。
黑袍,金冠,腰间的剑没鞘,暗红色的剑身直接贴着衣袍,像一道凝住的血痂。
傅君卓没看那七十二根木桩,他的视线落在凌虚脸上,嘴角慢慢扯开一个弧度。
“师兄。”他开口,声音不高,温温润润的,像在上清界后山喊凌虚去吃新摘的桃子,“好久不见。”
凌虚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去的不知是风还是别的什么。
“傅君卓。”他竭力使吐字平稳,只是尾音有一丝丝颤,“师尊呢?”
“师尊?”傅君卓偏了偏头,像是想了想,“哦,在观月台歇着呢。那儿清静,适合养神。”
他拍了拍坐骑的脖子,那畜生打了个响鼻,喷出的气灼热,把脚下的雾气都烫开一个窟窿。“师兄大老远来,就为问这个?”
“放了他。”凌虚说。三个字,砸在风里,没什么分量。
傅君卓笑了。先是低低的笑,然后肩膀耸动,笑得前仰后合,金冠上的流苏乱颤。笑够了,他抹了抹眼角,那里干干的,什么都没有。
“放?”他像在品味一颗奇怪的糖,“师兄,你这话说的。师尊在我那儿,吃的是南海冰镇运来的鲜果,穿的是天蚕丝织的软袍,看的是孤本典籍,听的是四海奇闻。我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半步不敢懈怠。你说‘放’?放他去哪儿?回上清界,听那帮老棺材瓤子聒噪?还是云游四海,餐风露宿?”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麒麟兽也跟着低了低头。一人一兽,两双眼睛盯着凌虚。
“我这是孝顺。”傅君卓认真地说,“你们不懂的孝顺。”
凌虚身后的弟子们发出一些压抑的骚动。有人咬牙,有人别开脸。凌虚抬手,压下那细微的声响。
他看着傅君卓,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三百年的光阴像一盆泼出来的墨,把曾经那个会跟在他后面喊“师兄等等我”的少年,涂成了眼前这个坐在凶兽背上谈“孝顺”的怪物。
“孝顺?”凌虚也往前踏了一步,脚下碎石滚动,“用锁仙链穿了他的琵琶骨,废了他一身修为,把他困在方寸之地,这叫孝顺?”
傅君卓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下去。他没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凌虚,看了很久。久到风都好像停了,海涛声也远了。然后,他很轻地叹了口气。
“师兄,你不明白。”他说,语气里甚至有一丝遗憾,“有些东西,太容易碎了。不锁起来,我怕一阵风就吹跑了。修为?那东西有什么用?能挡风还是能遮雨?没了才好,没了,就安分了,就能好好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了。”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远处的海平面,那里太阳正努力挣脱海水的拖拽。
“三百年前,他送我走的时候,可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傅君卓的声音低下去,像自言自语,“他说,君卓,你该下山历练了。说得多轻松,多理所当然,就像扔掉一件穿旧了的衣裳。”
他转回头,目光重新钉在凌虚脸上,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现在,我不想被扔掉了。我想做那个决定的人。我想让谁留,谁就得留。这有错吗?”
凌虚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浸透海水的棉花。
他想说那不是扔掉,是想让你更好。想说师尊在你走后闭关十年。想说很多,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苍白。
在眼前这人用“爱”和“怕失去”构筑的铜墙铁壁前,所有道理都像撞上礁石的浪花,粉身碎骨,只剩一点无用的白沫。
“你要怎样才肯放人?”凌虚放弃了争辩,直接问。跟疯子讲道理,不如跟疯子谈条件。
傅君卓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摸了摸下巴,思索着。
“嗯……这样吧。”他眼睛一亮,“你接我三剑。若接下了,我让你上岛,见师尊一面。若接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