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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鬼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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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微热,指节修长,几乎盖住季千里大半张脸。
从身后俯低的身子,可知来人很高,且力大惊人——轻得像没用劲,但当季千里挣扎着去掰他手,却连一根指头也不能动摇。
来往无人,唯有雪光晃动枝丫,一阵山风来了又走。
季千里在此住了十来年,从未想过此间暗藏危险,“唔唔”挣了两下,那人又在耳畔道,“听话,在下不杀你。”
“唔唔唔……”他急着要回头。
“我是谁?”那人问。
他点点头。
“在下不想说。”
“唔唔唔唔……”
“我来做什么?”
他又点头。
那人似想了想,“我来救个人。”
“唔唔唔唔唔……”
那人倒像猜上了瘾,“你说护国寺中没有可救之人?”
这人是会读心术么?季千里忘了点头。
“那可说不准,”那人低笑,“方才在下闻见一股奇香无比的烧鸡味,难道它就该在此间?”
“唔唔唔唔……”
“你问我来救谁?”
季千里又连着点头。
那人忽地一叹,“在下手有些酸了,小师父呢?”
季千里指了指他的手,那人笑道,“松了手,小师父可要听话。”
季千里忙又点头。
禁锢一撤,松雪清香重入鼻尖,季千里窒息般急喘两声,那人哼笑,“活佛?小师父连走这条路会遇贼人也不知,还能替旁人祈福?”
喘匀了气,季千里回过神来,回身望向不速之客。
“啊——”他瞪大眼,“唔!”
暗夜只够瞧清来人着深色长衫,身修长,长发微散,似只在脑后随意打了个结,有几丝垂落颊边,一副懒散之态。
仿佛他并非夜闯,而是夜间信步来此消食——若非他面上罩了一只面具,又自称“贼人”,谁也不会将他当做“贼”。
片刻间,山风将月儿推出云外,雪月相映,将那人脸上雪白鬼面照得分明。
见光刹那,季千里目光与墨色瞳仁相接,连风也化作了阴风,惊了半声,又不能言语。
“还叫么?”鬼面问。
季千里摇头。
重获自由。
他勉强定住心神,“……施主,你是什么人啊?”
那人四下一瞥,望他一眼,“不是说了,在下不想告诉你。”
“那你戴着面具,是要做什么啊?你白日没来……”
“你再啰嗦,在下会后悔让你开口。”
季千里只好闭了会儿嘴。
却没闭多久,又问,“你要救什么人啊?”
这回那人应了他,“一个今日剃度的和尚。”
季千里惑然,“今日剃度僧人许多,施主说的哪一个?”
那人似一笑,“自是那大罪过之人。”
季千里心中微动,“施主说的可是那皈依之人?”
“带路。”那人抬手在他背上一推,似很轻,却一股重力,季千里一个趔趄,紧走出几步,才没栽个跟头。
“施主,你……”
那人戴着只鬼面负手慢走,又似起了闲聊之心,“怎么?”
皈依之礼是为大礼,季千里入寺十载,今日也还是头一次耳闻亲见。
午时用饭听人说,任来人是良心难安也好,大痛大悟也罢,是洗清今生罪孽也罢,修来世因果也罢,剃度后,皈依之人便不得返回尘世。不知此人干什么要把人带走。
他想到便问了,“那位施主甘心皈依佛门,不可随意出寺,你怎么要带他走?”
“皈依佛门?”那人似觉好笑,“在下要带他走,你的佛祖拦得住?”
素来凡尘之人来寺,无不谨言慎行、虔诚跪拜,季千里未见此等怪人,虽未动怒,却不肯往前走了,“那……那我不带你去。”
那人脚下一顿。
“不带我去?”
季千里点头,“施主要将佛门中人带到尘世,对佛祖大不敬,犯‘我慢’之过,我不能带你去。”
“小师父,”鬼面头微一偏,“你不怕在下杀了你?”
这人真有些奇怪。
听他闲话,似个和气之人,口说杀人,也似好商好量,好似若求他两句,他便可放了你。
可当他逼近了,那所有和气瞬作假象,只有种说不出的压迫。
倒并非全因那骇人鬼面,而是底下隐约透出的眼——无爱憎,也无喜怒,唯有一种随心所欲式的漫不经心,好似一切只随他高兴,这杀人于他也不过如吃饭饮水,他若高兴,大可多吃两碗。
季千里长于寺,人人敬他,被这般性命威胁究竟是平生头一次,猝然汗毛一竖,不自觉便倒退两步。
“我……我不怕。”嘴里却又道,“佛门之地,施主不该强人所难,去打扰那位师父,更不应犯下杀……”
他压根没看清此人如何动作——
但觉脖颈一紧,双足离地,呼吸猛窒。
“小师父,”那人捏小鸡似的捏着他脖子,唇微一勾,“在下只需稍稍用力,你这会儿就要下地狱啦。”
季千里手脚并用,抓他手不能,要踩地不能,片刻血涌面颊。
“……菩,菩萨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施主……莫造杀孽……快下山……否则佛祖怪罪……”
那人冷笑,“你此时入了地狱,我大可找别的和尚带路。”
话罢五指微收。
季千里颈间更一紧,话难成句,“……他们……也不会告诉你…….”
“那我杀光这寺里和尚试试。”
“……这么多……”
季千里听来毛骨悚然,不由又惊、又惧、又急,“……你,你既为……救人……为何……要杀人?……杀人……即作恶……”
“作恶又如何。”
“你……”季千里胸肺气短,脸上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紫,“你……”
那人冷眼一望,眸光微沉,“当真不说?”
好一番变化后,季千里认命般,“……不……说……”
心中也可惜,莫非今日便要命丧于此?上师午时才要我去见尘世,不想没有机会。也许母亲所说一劫便是今日也未可知……
就要昏死时,脑中又冒出一个念头:只可惜此人要在此犯杀孽……
忽地喉间又一疼。
细想却是胸肺,因一阵比方才更烈百倍的雪松味猛灌来,他一跤跌地。
铺天盖地的一阵猛咳。山鸟振翅而飞,一朵清雪落在颈后,冷得他一个激灵,忙退后两步,警惕地护住喉口。
鬼面望他片刻,忽又温和一笑,“小师父,在下跟你打个赌如何?”
季千里摇头,“我是……咳咳,佛门中人……咳咳,不能赌……”
那人自说自话,“你先带在下去见那人……”
季千里仍是摇头。
“倘若他心意已决,当真要留在此间,在下便随他心意。”
季千里一愣。
“……当真?”
那人嗯地一声,“但倘若他甘愿随我走,小师父绝不可拦他。如何?”
季千里微踌躇。
“听说修行只讲诚心,可若他不肯留下,小师父还要强留?”
更深寺静,只有少许巡逻僧举灯路过。
然每每未撞上,身侧那人便似先知,将季千里肩膀轻轻一碰,便借墙壁、树枝遮掩了身形。
季千里一面借月影偷看,鬼面将此人脸孔罩实,只底端露出一条瘦削流畅的下颌线,唇角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旁的便再也瞧不出了。
一面心道,带他去是不合规矩的,只他武艺高强,我若不答应他,他怕要伤及无辜。
又道,倘若午时不曾听闻,他要我带他去也找不着地方,许是天意。
只不知那到底是何人?他为何执意带他走?那人既是皈依之人,又得众位师父引导,自非不诚心,却不知他怎么成竹在胸?
那人仿佛不知他看,信步走在他身侧,不时东张西望,好似欣赏暗夜雪景。
照此人所言,他是来救人的,且自信能救走,观他言行,却似也不心急,直走约莫一炷香.功夫,方道一声,“到了?”
远远见前方现出一排低矮禅房,只一间有亮,隐约传出诵经声。季千里心道,他比我耳力、眼力都还好些。
见他步调缓缓,略一犹疑,“施主可要说话算话。倘若这位师父不愿随你走,你便不可强迫他,往后亦不可偷潜上山,伤人性命。”
那人懒洋洋道,“小师父放心,在下也不打诳语。”
他二人说话之声如常,里间却似不曾听见,依旧经声不断。直到季千里抬手叩门,声方一止。
“谁?”一个低沉的男子声应道。
“是我……深夜来扰,师傅……”
话未说完,身侧那人伸手推门,“赵兄,在下受人所托,前来探望一二,两月不见,赵兄别来无恙?”
便在他推门一瞬,只听屋内东西坠地,好似里头那人手脚一乱,把面前一杯水打翻了,连带着季千里心一坠。
房门恰在这时开了,禅房最深处现出一个硕大“禅”字,一个凶眉怒目、大耳肥鼻的灰布僧衣和尚坐于禅字脚下,桌上清水滴落,发出答答声。
那和尚微蹙眉,盯着鬼面,“施主是何人?”
季千里当即道,“师傅,这位施主说来救你离开,你却不认得他么?”
那人看向他,“此间只有净远,并无赵兄,二位施主认错人了。”
季千里欣然道,“我想师傅既已皈依佛门,必不会再随他走,只这位施主不信,执意要来瞧你。原来他是认错人了。”
那人皱眉,“你又是谁?”
“我是……”
他知除僧人和信众,识得他的人并不多,想了想,“我是寺内修行之人。”
那鬼面悠然开口,“小师父,多谢你,你先去罢,在下要和赵兄说几句话。”
季千里将他一望,又看那僧人,约莫感到古怪。但听他如此好声好气,只说要说几句话,那和尚也不说不识得他,稍一颔首,转身出门。
临走前又叮嘱,“施主,你记得我们打的……你答应我的事,我看这位师父并不愿跟你走,你莫要用强。”
正踏出房门,忽听那和尚大呼,“小师父救我!他并非来救我,是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