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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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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蜂人春生还站在大树下,看到南水回头朝她挥了挥手。他的目光平静如水,但又沉稳如一潭死水无半点波澜,就这样站在原地目送着南水离开。
南水回去的路上,雨下的更大了。落雨滴到伞面上,形成一条小河汩汩顺着伞骨而下,在南水四周形成一道瀑布。她处在雨幕之中却见不到雨,只感受到沁骨的冷意。二八月的天,气温不稳定随时大跳崖,人的心情也岌岌可危。南水仍旧想不明白春生为何会一会亮一会灰,她的目光虚虚落在天边,什么也没有看清。
回去后南水躺在屋檐下的椅子上,闭着眼睛听雨的声音。外婆抱着一捧灯笼花回来了,远远地南水就闻到了气味,香甜撩人,拨地她的心不停地荡啊荡,荡到了山对面。从高处俯视着这片土地,雨公平地洒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头上,它大公无私,也不留情面。外婆浑身都已湿透,她仍笑着将灯笼花放在椅子的宽大的扶手上:“趁着雨还没下时摘的。明天混了雨水可就没这么甜喽。”
灯笼花甜蜜美味,但南水却怎么也吃不下去。她知道今天外婆又跟在她的身后陪着她出门去了,雨下得那么大,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外婆却因她而受累。南水想哭,眼泪想像雨一般不顾一切的倾泻而下,但她不能。她紧紧抿着双唇,去到灶下烧水。烟熏火燎里,她埋着头泪如雨下。从山上到村子有一条长河,河里矗立着几个光滑的大石头,流水连接着石墩那便是桥了。渡河时跨越流水踩在石墩上,平时稍有不顺便会摔进河里,更遑论是潮湿雾冷的雨天。
涉水后走长长的山路才终于得以见得灯笼花。水花卷起泥土拍打在南水的脚踝上,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哭了,她生平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眼睛连带着恨上了自己。如果她能见到太阳是如何升起的,田里的小麦又是如何从一粒种子长成饱满麦穗,如果她能看见,是否外婆就不会如此的辛劳操累。
南水抬起头来,灶里的火焰将她的泪薰干。外面的雨停了,太阳钻了出来,南水沉默着走到院外,一阵风吹过,路边的野草摇晃起来,轻轻拂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她感受到了太阳照耀的温度。外婆说活着就是这样,小草的鲜活顺着骨缝渗透进人的身体内,人也就此活着感受一切的感受,聆听一切的生命。
南水看不见自己身上的生机,她活着吗?还是早已死去?南水不得而知,至少在这个午后,痛哭了一场的南水看到了一场生命的传递,野草与她相连,生际流连,她的脊背涌起一股温热。山峦绵亘不停,流水照旧往东流去,南水知道她还得往前走。
第二日天晴,外婆早起收拾起来,今天她要带南水去集市。从小镇到集市坐同村人的三轮,小小的车厢里满满地挤了十几号人。南水呆在一个小角落里悄悄地计着数,数着数着她就明白为什么自己多次出走却从未到过集市了,真的太遥远,从前她的出走加起来方有可能抵达集市。三轮停在了集市门口,所有人都下车后,外婆才扶着南水爬下来。她紧紧地牵着南水的手,一路叮嘱着:“集市上人多,你不要乱跑。”
外婆又问南水:“你有没有想要的,外婆给你买。”南水认真想了想,她要买一只小鸡给家里安之送的那只做个伴。家里的原先养的鸡都长大了,它们总是仗着自己高大威猛就欺负孤身的小鸡,小鸡总是郁郁,身上的绿光点也不如从前艳丽了。“买一只小□□外婆。”南水轻声说。
她黯淡的目光四处摇摆着,一股落花流水的无力哗啦一下袭来,避无可避。这是一九九二年的初夏,是南水眼盲的第六千五百四十三天。明明早该习惯的,为什么却始终不敢正视,南水也想问问自己,可是她逃了。她垂目将空洞的眼对着和外婆相牵连的手,以此来假装自己也能看见。西风猛然晃悠,恍惚了她。澹澹山水里,人影绰绰,来往的人轻撞着她的手臂,她不敢抬头去寻觅,沉默是今日的南水。
外婆将一只温热的小鸡放在她的手上问:“幺女这只怎么样?”南水一手捉住小鸡,一手轻轻地把小鸡看过去,她的手与人目光并不不同,长久以来她只消轻轻抚摸过去,除去颜色外轮廓与特征她都能知晓。经年累月下,她的手比眼还准。这是一只胖胖的小鸡,它头小身子大、喙短,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鸡。南水很喜欢,她点点头:“就这只吧外婆。”
小鸡抱在南水的手中,外婆向路边的摊贩讨要了一根绳子系在她和南水的两端,外婆牵着绳拉着南水,南水也就借着外婆识路。走出十几里的样子,小鸡将绳子啄断了,两人被人群冲开。汹涌的潮水将南水不停拍来拍去,她被人流淹没找不到出路。世界开始晕眩,南水随着起伏跌宕,她妄图停下来,但行人步履匆匆,无人关注到她。她茫然无助地抱紧手中的小鸡,四周喧哗人声鼎沸,她张嘴欲言却又发不出一点声音。南水叫:“外婆、外婆……”外婆已被人冲散,她们之间隔着人山人海。
突然一只手从人群里出现抓住她,带着她跑起来。那只手太热,比夏日最盛时的日光更加灼人,南水哭着喊:“外婆,我要外婆。”来人叹了一口气说:“我带你找外婆。”他的声音沙哑像一把钝刀磨石,南水认出来了这是养蜂人春生。他们逆着人潮跑着,四周的一切都在倒退,唯有他们在前进。春生回头看一眼南水,她的眼里藏着春生看不真切的东西,如同前世的未曾揭开的迷题与痛楚。隔空他也被传染了那份痛,一把镰刀疯狂在心头收割,他们同时感受着一种苦。
苦海无边,何时可渡。
春生曾这样问过一个大师,大师说自渡。自渡、自渡,何为自渡?春生不明白,他不懂佛法不明白大师何意。如今望着那双多雨的眼睛,他突然发觉自己的流浪已成无用,他凾待一片水草丰沛之地来收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