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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陈断念姑祠 ...

  •   三个人带着苏子参原路返回,草地上躺着一个脸憋得通红的小公子,看身量与苏子参差不多年纪,穿着绸缎软靴,发冠掉落,头发凌乱。

      老大将地上被绳索捆住的小公子扛在肩上,肩膀恰好抵住胃部,那小公子脸隐隐发紫。本来也要扛着苏子参,但傻老四不愿意,他非要亲自牵着苏子参,那小公子看苏子参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苏子参心中很忧愁,他被抓回不去,等长春发现他不在房间里,太史府一定鸡飞狗跳,又给母亲添麻烦了。

      野路上用草掩盖着一辆板车,老大将两个小孩抱到板车上,让老三看着他们,自己在前面拉车。苏子参闻到板车上牛粪的味道,这是一辆农车。老四跳上车的时候,苏子参明显感受到车身一颤,老大脖子上的青筋差点蹦出来。

      苏子参趁着这个机会将一枚铜板扔在地上。

      暮色将近,苏子参看向一直好奇盯着他的老四,他轻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什么名字?”老四憨笑着反问。

      走在一旁的老三低声道:“他叫陈四。”

      这老四居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苏子参眼睛转了转,这一行人实在是怪异。

      拿主意的老大手上满是辛劳的裂痕和老茧,脸上经受风吹日晒,是标准的农家人,有种色厉内茬的姿态;老三穿着长衫,手掌心白嫩,手指纤细,只有右手中指处有茧,身上还有劣质纸墨的味道,看来是个读书人;老四就更加奇怪,力大无穷却生得一副痴傻样子,奈何前两位对他又是极为耐心。

      “陈四哥,你们是亲兄弟吗?”苏子参乖巧地问。他假意问陈四,实际上他是在等老三跟他说话,他看得出来,这三个人中只有老三头脑清醒,并且好沟通。

      果然,老三道:“对,我们一个娘的。前面拉车的是我们大哥陈大,老四他幼时发烧,脑子烧坏了,不太会跟人沟通,你莫见怪。”

      老大在前面道:“你跟个小娃娃聊什么天,不如回去多背几篇文章。”

      苏子参便是摸准他们对孩子不设防。那老三许是看他很安静,被绑走没大吵大闹,也挺乐意和他说话,苏子参没一会就把他们打听个干净。他抽出一只手给横躺着的小公子拉开蒙脸的细布,让他呼吸顺畅些。老三看在眼里并没有阻止他。

      陈家世代种地,他们母亲生了四个儿子,分别陈大,陈二,陈三,陈四。陈二在地里干农活时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了,陈三自幼喜欢学习,陈家觉得说不准能出个秀才光宗耀祖,便铆足了劲供他读书。

      老四饭量大,经常吃不饱。小时候看见二哥被石头砸死,吓晕过去,回到家高烧不止,由于陈家太穷,没钱找好大夫,就烧成个傻子。

      又因为陈家老二被天石砸死的消息,旁人都说陈家是做了孽,被天罚,两个儿子一死一傻。陈家夫妇受不住流言,没多久郁郁而终。陈家的担子便都落在了陈大身上,他一个人种地养活两个弟弟。

      苏子参听了小脸缩成一团,怎的有人这般惨。可纵然有这样凄惨的身世也不该拐带些无辜的孩童进行报复。

      有两个累赘弟弟,陈大一直没有娶成媳妇,他也无怨无悔,牟足了劲供三弟读书,让四弟吃饱饭。也许是天可怜见,有一村女看上了陈大的勤快与情深,选择与他结成连理,两人共同持家,逐渐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起来……

      “陈三!别说了。”陈大的声音忽然从前头传来,忍耐的,低沉的。

      陈三停嘴,垂下头,面色不太好看。只有陈四憨笑着,时不时拨弄苏子参的包袱。

      苏子参看见陈大的背脊,因干久了农活不可避免地隆起,肩膀微微颤抖着,身上的短衫破败地能照出人影来。

      他们为什么要偷孩子呢?

      苏子参为应付陈四,从包袱里将刚采摘的蓍草拿出来与他玩,在这道上,陈四倒是比他会玩多了,时不时苏子参还得请教陈四。除了小公子的呜咽声,就只有苏子参与陈四的嘟囔声。

      后半程天黑了,草丛里有蛐蛐声传来,他们摸着黑终于赶到了念姑祠,陈四一手一个孩子拎着进去,将小公子随意扔在地上后,他轻轻放下苏子参。

      他为苏子参拍了怕身上的灰土,口中含糊道:“脏……要拍掉。”

      “多谢。”苏子参微微躬身行谢礼。

      念姑祠不知荒废了多久,看不清面目的泥像半倒,到处破败不堪。蜡烛点亮后,头顶上是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屋顶漏着月光,好在地面尚能下脚。

      角落里坐着几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眼球浑浊,面色阴郁,俱是农夫打扮。

      “这傻四,怎么这么喜欢这小子。”陈大费解。

      陈三苦笑,眼中有些忧愁,他拉着陈四去了泥像后头。

      陈大毫不留情地将那小公子嘴上的布取掉,就听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眼睛早已红肿,陈大皱眉问:“你是你家中第几个孩子?”

      小公子抽抽搭搭:“第……第三。”

      “嫡子还是庶子?”

      “庶子。”

      陈大眉头更深:“不受宠的庶子?!”

      那小公子听着陈大不客气的语气,顿时惶恐,连忙道:“不要杀我!我父亲是御史大夫,我母亲是父亲最宠爱的妾,你想要多少银两都可以,求你不要杀我。”

      陈大问道:“御史大夫是很大的官?”

      “很大的很大的,所有官员都不敢惹呢!”小公子连忙道。

      那小公子两股战战,鼻涕眼泪横流。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事难免害怕,甚至将家中几口人都和盘托出。

      陈大这才眉头舒展,他拍拍那小公子的肩膀柔和道:“不要怕,在这里呆些时日就好了。”

      也许是因为念姑祠荒僻,他没有再塞住那小公子的嘴,只是又将他的绳索紧了紧。接着陈大来到苏子参身边蹲下,抽出一根绳子将苏子参的手和脚都束缚住。

      陈大倒是没问苏子参许多问题,只用手点了点苏子参的额头哼笑:“你呀,是个有福气的,好好待着别乱跑,过些天就把你放回家。”

      苏子参没挣扎,只道:“我饿了。”

      陈大点点头起身走去泥像后头。苏子参垂着眼睛,看地上路过的蚂蚁。

      那御史大夫的第三子苦累了终于停下来,他磨磨蹭蹭好一会,对着苏子参低声问:“你不害怕吗?”

      他看苏子参一路上不哭不闹,神色冷静,不像被劫持,反而像同伙。

      苏子参看见一只蚂蚁搬着蚂蚱腿爬过去,耳边听到那小公子的话,只淡淡道:“他们既不谋财也不害命有什么可怕的呢,只遗憾让父母平白担忧罢了。”

      那小公子一愣,脸上的鼻涕流到嘴边:“你怎么知道他们不谋财害命?他们可是匪徒!”

      “不过农夫。他们劫持你,只打听你家是否繁华,是否爱子,却不取你腰上金玉,自始至终没有确切伤害与你……”

      只是,苏子参悄然看了这屋子里其他人,那些人就说不准了。

      不仅是小公子身上富贵的装饰,还有苏子参身上的几两银钱也没被取走。

      小公子反驳道:“他们图我家繁盛,定是要谋更多的财!况且我刚刚差点就死掉了。”

      苏子参摇摇头:“你险些丧命是因为你对花粉过敏,而他查探你的家境,是想知道你家权势如何,看你父亲能否为救子而报官。”

      小公子张了张嘴:“这怎么可能?!那他们图什么呢……”

      是啊图什么呢?他们明明穷的鞋底都磨破,却不拿他们身上的财物,而且听他们意思,是只绑官宦世家子弟……

      那小公子许是不信他的话,好一会都没再与苏子参讲话。过了会,念姑祠阵阵阴风吹过,梁柱上的烂布在蜡烛下随风飘动,如同巨大黑色野兽游荡。

      小公子终是忍不住,蠕动着靠近苏子参一些,俨然把镇定的他当作主心骨:“我叫曲安,你叫什么呢?”

      “苏子参。”

      “噢,你是承平郡王!”曲安先喊后嘀咕,“没想到你衣着这么朴素。”

      苏子参讶异:“你认得我?”

      曲安嘿嘿一笑,完全不复先前的害怕:“知晓你的名字,毕竟是公主的儿子,又是皇上亲封的郡王。”

      苏子参可有可无地点头,没有曲安想象中皇室子孙的倨傲。

      他主动向苏子参倒起苦水来:“我今个不过是因为曲争那小子才走了回小路,哪想到偏偏被这几个人贩子给拐住,可悔死我了,早知道这样,就算曲争打死我我也不走小路。”

      “曲争?”

      “我大哥,曲大夫的嫡长子。”曲安郁闷道。

      他左右环顾一番,又靠近苏子参两分,悄声坦白道:“其实我刚刚是骗那个人的,我爹根本就不在意我,他巴不得其他几个庶子死了好给他大儿子让路呢。我娘也不是他最喜欢的小妾,他有五六个小妾呢,他连我娘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可怜我那貌美的娘,年纪轻轻就没了儿子该怎么办啊。”

      思及此,曲安又想流泪了。

      苏子参不太喜欢人哭,聒噪,他道:“多一个人知道真相就多一分危险,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曲安殷切地眨眼:“您可是郡王殿下啊!更何况那三个人贩子对你也不错,总之跟着您总没错。”

      苏子参没告诉他,如果他老实告诉对方自己不受重视估计早该被放走了,现在说倒于事无补,陈大他们也不会信,他就不给这不太精明的曲安添堵了。

      苏子参见蚂蚁走远了,轻轻叹一口气,他活动活动血液不流通的手,只觉得这点时光非常难熬。

      曲安用脚后跟点点他,示意他陈大来了。

      苏子参抬头,看见陈大端着一只碗走过来,碗沿上有三个磕碰的缺口。

      那碗里盛着野菜粥,稀稀拉拉的米在绿色菜叶中点缀着。陈大递到苏子参嘴边,粗声粗气道:“喝吧。比不得你们在家里吃的,勉强填饱肚子吧。”

      苏子参没张嘴,他转过头看向曲安:“让他先喝吧,他脸色苍白,快晕过去了。”

      曲安十分之感动,先前强撑着跟苏子参说了很多话,被苏子参点醒后他才发觉自己头晕目眩,胃里空虚,一转头就能昏死过去。

      陈大斜视他:“你自己脸色更白,跟坟地里小鬼一样,还去管人家如何。”

      苏子参轻笑:“并非如此,我苍白是因为我内里寒症无法根除,并不会如何,这位小公子再不吃东西怕就真的难以支撑了。”

      陈大如他所言先喂了曲安,曲安也顾不得这野菜粥好不好喝,一口气全喝光了,脸色终于红润起来。

      望着空空如也的粥碗,曲安对着苏子参尴尬一笑。

      陈大将空碗放在地上,将念姑祠破旧的门关闭,蜡烛吹灭。拎起两个孩子往后面走。

      泥像后是更大的空间,陈三陈四围坐在一只柴火架起的铁锅边,手中捧着碗吃的正香。

      角落处堆叠着书卷和干涸的砚台,上面蒙上一层薄灰。

      见到苏子参,陈四立刻捧起碗递到他面前,又憨笑起来。苏子参见他们碗里也不过是野菜粥,甚至更加清汤寡水。

      “自己吃,赶紧吃光,吃完干活。”陈大敲击陈四的脑袋。

      陈四一张壮汉脸露出委屈的表情,看了看苏子参将脸埋进碗里。

      苏子参接过陈大给他盛的粥,喝了两口就咽不下去了,陈大拿起他剩下的粥两三口喝完擦嘴。

      曲安吃饱后不那么怕了就张嘴求道:“叔叔们,你们什么时候能把我放回家啊?我娘见不到我会哭瞎的。”

      陈大没说话,陈三温和道:“再过些天,等你爹叫官府找你的风头过去就放你回去。”

      “老四,把那锅饭送进去,顺便把这两个小孩也关笼子里。”陈大道。

      陈四瞪了眼陈大,不情不愿地拎着锅和俩孩子又往里走去。

      苏子参看到了两个大笼子,里面关着十来个孩子,小至几岁,大至十几岁,齐齐抬起头看他们,身上穿的戴的无一不是上等货色,却个个面黄肌瘦。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曲安腿软了一软,那些孩子中不乏他认识的,过往倨傲之辈如今却像笼中之狗。

      而今,他也要成笼中之狗了。

      他惶恐地拉住苏子参的衣袖。

      “吃,吃,吃。”陈四将锅里的饭倒在笼子里的盆中。

      那些富贵的公子哥们虽然饥肠辘辘,但也没急着抢食,扑上前乞求陈四:“叔叔,把我们放了吧。”

      “叔叔,放了我们吧……”

      陈四憨笑着将曲安扔进笼子,又对苏子参道:“麦苗,睡觉。”

      将他送进另一个干净些的笼子里陈四就打着哈欠走了,丝毫不管其他人的哀求。

      此处沉寂下来,没人顾得上管这两个刚来的,纷纷凑在盆前吞咽那并不好吃的野菜粥。虽落魄至此,世家的礼节还是没丢,每人都分食几口,谁也不薄待了谁。

      曲安趴在笼前,凄然地喊:“子参兄——”

      苏子参有一瞬间的默然,这曲安年纪长于他。

      见苏子参看过来,曲安道:“你父母一定会来救你的吧?!”

      苏子参没说话,倒是笼子里旁的人开口嗤笑一声:“若是这般容易,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如此久?”

      曲安潸然。

      有人押着嗓子恶狠狠道:“若有一日我得以出去,将这些个匪徒千刀万剐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曲安是个热络的人,闻言立刻和其他人攀谈起来,很快就互相知根知底,这里边关着的,居然不是将军就是官员的孩子——互相之间抱头痛哭。

      苏子参将自个的包袱垫在屁股底下,他一直没说话,看着笼子角落里蜷缩着的男孩。

      那男孩头发凌乱披散着,脏污的衣裳上有着独特的云纹。旁人吃食时,他一直安静的趴着,露出半张脏兮兮的脸,里面透着白,眼睛紧闭。

      旁边有人注意到他的目光,道:“你可不要靠近他,他生了病,当心染了你。”

      远在数十里之外的城南太史府此时灯火通明。

      赵姬红着眼睛站在苏子参院子里的梅树下,苏长令坐在石凳上唉声叹气,就连一向不出门的苏太史也在侍人的搀扶下到来。

      长春低头跪在地上,止不住地抽泣,赵姬扬手:“给我狠狠打!这个院里的所有侍人都不能放过。”

      “我让你们常常跟着公子,你们却仗着公子年幼一再疏忽,倘若你们时时照顾着公子怎能连他跑出去都不知道?一群阳奉阴违的狗奴才!”

      长春等人被仗打哭喊着:“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

      在闪烁的灯火中,此处犹如炼狱。

      苏长令有些不忍,起身道:“是否报了官府?参儿许是跑出去玩迟归,你不要动那么大怒气。”

      赵姬赤瞳恶狠狠看向苏长令:“你以为参儿是你?时常晚归?他从不会让自己在外停留过长时间,即使出去也必然在落匙之前回来。”

      “官府有何用!城南城北的孩子丢了声张的不声张的又几个寻了回来?我早已派人快马加鞭去找金吾卫及南北指挥使,就算要把整个中都城翻过来也必须找到我儿!”

      赵姬掐着手心,她头上的钗冠歪斜也来不及整理,余光看到沉默坐着的苏太史,心中更是一阵郁气,她拂袖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陈断念姑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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