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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陈断念姑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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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日光透过屋顶破瓦投射到苏子参脚边,光芒中尘埃飞旋。
他收起手中石子,将地上默写的文章及式子演算用脚抹除。下一秒陈大打着哈欠进来,手中端着一盆还算干净的水。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惊醒,忌惮地看着陈大。与陈四不同,陈大虽然一脸憨厚老实的农民样,但往往是这种人最危险,做出这一切的主谋就是陈大。
他将水分别倒进两个笼子里,走时却被苏子参拉住了裤子,他看向苏子参示意何事。
苏子参仰视他,道:“请给我一只小碗。”
陈大也没问为什么,自顾自去拿了只干净盛满水的碗来递给苏子参。
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个少年,但见苏子参接过碗并不自己喝,而是凑到笼子角落,扶起地上一小少年,将水碗贴近他干裂的嘴唇,一点点濡湿,顺着齿缝将水渡进去。
陈大不知是耻笑还是旁的,冷哼一声道:“小圣人。”
待陈大走后,其他人又分食水,可这些水又哪够这么多人饮用,不过勉强湿润口腔。见苏子参将剩下的半碗水放在地上,那半碗水也很快消失。
他自己竟是滴水不尝。
苏子参抹去怀中少年脸上的乱发,露出一张因病而颓丧的脸,但那脸上也有一二分模样教人熟悉。
因喝了水,那少年略睁开眼,看见苏子参的脸一时恍惚,可身子软乏,一时间不能动作。
“你不能一直趴着,气血阻塞会使你更加难受。”苏子参道。
旁的人见此景惊奇道:“本以为他醒不来了,竟然又能睁眼了。”
有悲观的人道:“那又能如何呢,无药可医,茶饭不足,长时间下去还是会死的,不过早死晚死罢了。”
那少年比苏子参小上许多,约莫五六岁,喝了点水,眼中有泪出来,卧在苏子参怀中虚攥他的衣襟,脸色委屈极了。
苏子参知道,他年岁小,身又弱无法起身食饭食水,旁人也不会滥好心去给他喂食,长此以往,一日比一日虚弱,眼看就要一缕幽魂去了。
苏子参低声在他耳边私语:“赵表弟,莫怕,坚持住。”
那小少年身子猛然一颤,眼泪竟是又大颗大颗落下来。他紧紧盯着苏子参的脸,头向上昂起,哽咽道:“你……你,”
苏子参不让他说话:“你身子不好,不要言语。”
但那少年还是挺起身子,嘶哑着声音,恍惚道:“你是哪路来的神仙,竟然救我来了。”
他带着稚气的言语令苏子参苦笑,该是怎样难捱,才让他寄情于神仙,他在他耳边道:“我是祥宁公主之子,你表哥。”
“表哥……”小少年恍惚。
“嘘,再睡会吧。”苏子参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将他的头靠在自己颈侧。不一会耳边就传来轻微的酣睡声。
他垂眼想着逃脱之计,此时必然不能坐以待毙,不然只能沦落成笼中囚徒。
这小少年正是当初大理寺调查失踪案的主角,九王爷之子赵添。只是当初结案为妖狐食子,所有人便都以为这孩子早已命丧黄泉。怎么也料不到赵添居然在这样一处破旧的祠庙中。
苏子参并未见过这位表弟,但他看见那衣服上皇室之人特有的衣服制式和云纹就心生疑惑,除九王爷之子赵添外,并没有其他皇孙丢失。又见那半张脸,他曾在王侍郎之子王石的生辰宴上见过王爷们,这脸与九王爷有八分相似,便知晓,这便是那受难的表弟赵添了。
本应葬狐腹中的表弟缘何出现在这里?其中蹊跷只能日后探查了。
曲安寻了一个石子丢过来,一脸苦哈哈地囧相,只见他走到一处角落,那里有一只木桶,竟就在那里如厕。
苏子参默默转过头去,庆幸自己没有吃什么东西。
身着轻甲的禁军在城内外奔波,街道上的商户人心惶惶,私以为有人攻打中都城。
赵姬站在内城门处,眼神冷厉,眼角泛起青黑,紧紧抿着嘴唇,袖中双手紧握。苏长令在她身侧,亦是心神不宁。
“殿下,有商贩说他昨天见到个穿着青衣旧袄的小孩偷偷爬上他的车出城,后来又在荒岭那边下了车,那商贩以为是哪个农户家调皮的孩子搭车就没有声张。”
禁军副指挥使疾驰而来从马背上跳下,半跪在赵姬面前行礼,他微微抬头又呈上一枚古旧铜钱:“这是在荒岭旧陵墓处找到的东西,请公主辨认是否为郡王殿下之物?”
赵姬拿起那枚铜钱,头脑一紧,怒气立刻盈满心间,她将铜钱握在手心,沉声对副指挥使道:“的确是我儿之物,请陈副使务必详细搜查,若有我儿下落,必然重谢!”
“公主放心,卑职一定竭力而为。”
看着骏马远去,赵姬又拿起那枚铜钱,是被人摩挲过无数次的样子,背面角落处刻着一个小小的苏字。
“我……我爹,”苏长令猛然屏息,他看向因憎恶而浑身颤抖的赵姬,面色隐隐发白。
赵姬咬牙愤恨瞪视苏长令道:“若我儿有半分不测,我与你们太史府玉石俱焚!”
苏长令愧不敢言。
恰在这时,中都大街上传来阵阵马蹄声,从声响来看,马上之人皆着重甲。赵姬悍然转身,看到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她诧道:“卫大将军?”
打头的马上坐着一彪形壮汉,浓眉大眼络腮胡,右手持着一支银色长枪,另有一长刀挂在腰间。
此人正是为赵国征战沙场守卫疆土的镇北大将军卫君实。他军功无数,为人豪迈,更为人称道的是大儿子是文武双全的人才。不知他何时回了京?
卫君实扬起一阵沙尘,他匆匆下马,壮实身子往祥宁公主面前一立,面色阴沉道:“请公主饶臣莽撞一罪。”
“卫将军这是怎么了,有何要急之事?将军难道不知,非京城护卫不可在中都城集结吗?”赵姬眯眼看向他身后的士兵。
卫君实只低头哀声道:“臣知罪,他日定主动向皇上请罪,只是今日着实无奈,臣爱子今早无故失踪,遍寻不着,听闻公主亦在寻子,料想定是同一伙人所为,臣只能来与公主为营。”
“卫将军大儿子在南,二儿子的马车先前刚与我路过……”
“实不相瞒,是臣三子,三子顽皮,但实在是臣的心头肉。”卫君实愧道。
赵姬了然:“此事无人不急,那就多谢卫将军率军倾囊相助了。”
卫君实松了口气,他率兵在中都城内疾行说重了就是对皇上大不敬,即使是救子心切也犯大忌。若皇上计较,将他治罪也不为过,但是有祥宁公主在旁担保,又有小郡王丢失一事,他便是事出有因了。
他让士兵尽数去搜寻,对赵姬恭敬一拜:“郡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不会有事。”
赵姬看卫君实也是一副焦急上火的模样,苦笑一声:“借将军吉言。”
无数蝉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它们高声庆祝夏日庆典,有巨兽在草间穿行,引吭高歌的夏蝉立刻止了声息,只留下倦鸟争鸣。
苏子参被一声嘹亮的鸟鸣惊醒,头猛地一点,他竟不知何时睡着了,只觉得做了个怪诞的梦,梦中情形惊醒后怎么也记不起来。
赵添趴在他腿上,脸上的潮红退下去些,呼出的气息也不再那么灼热。
有沉重的脚步声走过来,苏子参抬头,看见陈四拎着个孩子走进来。
那孩子低着头,头发半束,身上穿一件蓝色春衫,脚下青色布鞋。跟笼子里其他公子哥穿着打扮差不多。
他被陈四塞到苏子参这边,刚一进来,那人就反应很大的挥开陈四的手,挤到笼子深处,远离其他人,倒是离苏子参近极了。
陈四关上笼门,跪在苏子参这一侧,脸色蔫然。
他很认真道:“麦苗,等大哥做完坏事之后我们就带你回家。回家我们一起去打鸟。”
苏子参听陈四说过几次麦苗,由于他吐字不太清晰,他一直没当回事。这次意识到麦苗极有可能是个人名,这傻老四是将自己看成了谁?他也知道他们在做坏事?
他问陈四:“你们何时才能做完坏事?”
陈四哭丧脸:“大哥说等官兵来。”
陈大捉这么多孩子过来果然是为了吸引官兵!可官兵又猴年马月才能找到这里?
问更多的,陈四就答不上来了,他脑子糊涂,只连声喊麦苗麦苗。
陈三从外边喊他,陈四摸摸苏子参的头发就立刻欢快地跳跑出去了。
“你与他很熟?”那新来的倒霉蛋忽然沙哑着喉咙问。
苏子参看了他一眼,忽然收了目光。
曲安从另一个笼子里遥遥喊道:“他可不是同伙啊,他可是……他只是被那傻大个给缠住了,我俩一块被抓住的。”
“可恨那人力气太大,不然凭我的武功他一定抓不住我!”倒霉蛋狠狠道,他手掌拍向笼子,那木笼子都是用胳膊粗细的长木造成,自然无法撼动。
整个后室只有他和曲安有来有往互通消息,其他人皆是认命的做派。
苏子参看了眼那少年,那是一张引人注目的脸,怪不得陈大他们挑中了这个孩子,而最令人诧异的是他的眼睛,瞳孔异色,一黑一金,妖异非常。
两双眼忽然对视,苏子参立刻又垂下目光。这便看到了他的手,掌心是厚厚的茧子,指甲短促,他的确有着功底。
“你总看我作甚?”那蓝衣少年问。
苏子参略带歉意:“抱歉,是我唐突了。”
金色眼孔眯起,忽然向苏子参靠近,他道:“我是卫三,你叫什么?”
苏子参猛地后撤,脑袋撞到笼子发出闷响,怀中的赵添哼唧两声。
“你这么怕我做什么?!”卫三不满。
苏子参讪然,低声道:“我叫苏子参。你是姑娘家,我不可无礼。”
卫三左右看了看,好在苏子参声音极小,没其他人注意到。她也低了声音,透出一丝女孩的清亮:“你如何得知?”
“喉结较之他人更不明显,声音故作喑哑,耳垂有孔洞。”苏子参道。
那卫三必不是真名,不过姑娘家确实不宜让他人知道闺名。
“好小子。”卫三低笑,“姐姐定然带你一块出去。”
“多谢。”苏子参拱手。
说是如此说,可苏子参并未想着依靠她,不说她无法抵抗陈四,就是陈大也不是好惹的。
苏子参将手背到后腰,那里放着一块锋利的铁片,正是他当初挖狐狸草的那枚。
他用碗敲击笼子发出哐哐声响,将所有人都惊醒。陈四闻声进来后,苏子参对他道:“能把你三哥叫进来吗?”
陈四嘿嘿笑道:“叫我四叔我就给你叫三叔!”
“……四叔。”
“好诶!”陈四雀跃着跑出去,“三哥三哥三哥,麦苗叫你!”
“什么麦苗,不要瞎讲,让大哥知道了要揍你的。”
远远地,陈三的声音传过来。
他站在破败的门槛旁边,迟迟没走进来:“你唤我何事?”
苏子参见他这般就知道这陈三良心未泯,他不敢面对这些被关在笼子里的孩子,不敢正视他们哀求的眼神,和徒劳的呼救。
苏子参举起手,食指不知何时破了一道口子,简直深可见骨。他眼角氤氲出雾气,端的一副可怜模样道:“我流太多血了,害怕。您有药能给我止血吗?”
陈三心神一震,苏子参的脸上身上染了脏污,他从这个距离,这个角度,忽然有种久别重逢的感受。难怪陈四喜欢他,且叫他麦苗,他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竟然像极了那个孩子……
苏子参呼喊:“陈三叔叔……”
陈三醒神,他胡乱点头,语气慌乱道:“你等一等,我立刻去给你采草药止血。”
待陈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苏子参的脸顿时木了下来,他将手指垂下,也不擦拭,任它自顾滴血,看得周围的孩子们龇牙咧嘴。
“太狠了吧……”卫三道。她是清楚看到苏子参刻意在木刺上划伤手,又用牙齿扩大伤痕。
陈三将采来的蓟草嚼烂,覆盖在苏子参手上,用干净布条包裹。
苏子参看着他有些书生气的侧脸忽然问:“麦苗是谁?”
陈三低着头:“我大哥的儿子。你和他有些像,陈四才认错了。”
“陈三,你知道的,你们犯下的是杀头的大罪。”
苏子参下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将陈三身心劈碎,他肩膀抖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后室寂静,苏子参蜷了蜷被包扎的手指,冷声开口:“你许多天未曾读书写文章了吧?春闱已过,你却不曾去应试。你明知你大哥犯罪却助纣为虐,你不仅是害了你大哥,更是害了你自己的前途。”
陈三跪坐在地,神情委顿。
“我没有办法……大哥亦是有苦衷的。前岁我乖侄儿陈麦苗在田埂上失踪,怎么也遍寻不到,报了官府却一再没有音信,久而久之,官府竟不再受理。我大哥与大嫂便散尽家财自己找,那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啊……”陈三痛苦道:“大哥日日夜夜梦见麦苗在哭泣,说‘爹爹救救我’,醒来时血泪流了满枕,他们找的心力交猝,田地无力耕种进而荒废。”
“大哥他又递了血状去报官,官府一如既往,有官兵见他可怜,告诉他丢孩子的太多了,他孩子肯定找不回来了。但大哥不相信,就算是只有尸体也要见到麦苗。大嫂不堪重负与丧子之痛,离开了。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
“有一天大哥忽然兴高采烈地回来告诉我们,穷苦人家的孩子官府不找,但达官贵人家的孩子要是丢了他们一定会查的。于是……他和几个同样遭遇的同伙就去京城里拐带孩子,可有钱人家孩子众多,有些不会报官,直到绑了个王爷的儿子,京城里沸沸扬扬。这次我们都以为有希望了,后来却说是妖狐作祟……”
苏子参神色严肃。陈三苦笑:“沉寂了一段时间,他们觉得是绑的孩子还不够多,于是更加变本加厉。”
“就算这样,你们也不能做这样的恶,死后一定会下阴曹地府被油锅炸的!”有孩子气愤道。
陈三忽然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是我们对不起你们,等到事情了结,我们自会去报官自首。”
苏子参沉声道:“你还要执迷不悟?倘若就此收手,即使有牢狱之灾也不会危及生命,待到罪赦,你仍可以参加科举。”
“事到如今,我们兄弟三人只能共进退,此生不悔!”陈三语气决然。
待陈三走后,卫三斜睨苏子参一眼:“看来你的怀柔政策没有成功。”
曲安扶着木笼怪叫道:“嘿,不要以为你比我们年龄大就能随意嘲讽,子参兄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你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苏子参没说话,他本来便没指望仅靠言语就让陈三放了他们,他三人兄弟情义深切,必然不会违背彼此,更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其他人。他此时在想的是另一件事——既然赵添是陈大他们拐走的,那么案件中被妖狐咬死的王府家奴又是怎么回事?
他递给卫三一块铁片,指着刃口对她道:“在这里你体力最好,武功也定然比我厉害。用这个将把木头割开,我们不能困在这里了,赵添要不行了。还有那陈大,他是三个人中最难缠的,并非良善。”
卫三看向他怀中梦魇撒癔症的少年:“这便是九王爷的孩子?”
“嗯。”苏子参重重点头。
“你对他倒是挺好。”卫三话语一转,“但是这木头就用你那小铁片怎么可能割的开?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她挥舞铁片,再看看手臂粗的木头,满脸质疑。
苏子参很坦然:“若在彼时当然割不开,但在此时可以。”
他指着身后,他一直倚靠着不曾挪动的地方,这里原先是病弱的赵添一直趴着的角落。
“这笼木估计是陈家兄弟现砍的,他们不懂这种树木湿润时有异香,最是吸引鼠虫,旁的地方老鼠不敢啃食,只能挑拣人看不到的角落。经过老鼠长时间啃食,后木头阴干而裂,早就生出裂隙,只要再有助力,我们自然能借此破笼而出。”
苏子参说的没错,他身后的两根粗木底端侧面是斑驳齿痕,没了三分之一的厚度,前面又有木头龟裂的细小纹路,一直延伸至顶端。
卫三眼睛一亮,当即拿起铁片磨刀霍霍向牢笼。
所有人见有希望逃脱,竟都纷纷配合起来,身上只要有尖锐之物都奉献出来,找寻哪里还有破局之处。
苏子参唇齿干涩,轻咳两声,他的嘴唇发白,眼圈乌黑,脸色差到和怀中的赵添比起来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耳尖微动,立刻制止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