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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黄狸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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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舟所说的女生宿舍楼靠近老校区,周边仅有一栋荒废的教学楼,平日里除了偶有汉服社的学生取景拍摄外,鲜少有人晃悠。
但当祝言骑车匆忙赶到时,假山后面的灌木从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米棕色的围巾铺展在青石板,一只三花猫静静地伏在中央,胸腹已经不见丝毫起伏。
夏舟正安慰着宋令,一见祝言来了,微微颔首打过招呼,神色也没有往日那般轻松。
死去的三花猫是他们亲手接生,母猫难产没能救活,就留了它一个独苗,宋令打算等它再长大一点就绝育带回家,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宋令眼眶通红:“是我的错,如果早一点带它回家就好了。”
祝言整个人都懵了:“怎么回事?前几天我瞧它还好好的。”
“昨天上午还有人在人文楼瞧见它晒太阳,之后就没见过了。”夏舟说着皱起眉,声音也变得更沉,“之后就是半小时前有汉服社的女生来枫林拍照,仰头发现它挂在树干,吐着白沫不停抽搐,救下来时已经断气了。”
气氛一下变得沉默起来,大家都是看着这只小三花出生长大的,说是团宠也不为过,夏舟每说一个字都像尖刀在心头划拉。
“看情形应该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会不会误食老鼠药?之前不是有宿舍闹鼠患吗?”
“那是男寝,小三花不去那边溜达。”
“可是最近也没有工人给绿植打药……啊!猫粮呢?猫粮也没问题吗?”
因为有许多校友捐赠,救助站购买的猫粮都是高品质好粮,但也不排除这方面出现问题的可能。
夏舟叹气:“其他猫没出现这种情况,不过已经取了每个喂食点的猫粮去化验了。”
猫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出事,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着,祝言不太舒服地皱了下鼻子,闻见空气中一丝很淡的刺鼻气味。
不是草丛,也不是谁的衣服,祝言视线四处搜寻,落向团在围巾安然长眠的小毛团身上。
“祝言?”
感觉到旁边有人俯下身,抱走了面前的小猫尸体,宋令揩着眼泪抬头。
祝言凑到三花猫头顶和围脖闻闻,而后又小心捏开了嘴,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将鼻头凑近。
“不是猫粮被投毒。”祝言轻声说道。
未等大家松一口气,祝言再次开口,语调却相当冷淡:“应该是有人强行给它喂了泡过消毒水的食物。”
猫对刺激性气味很敏感,绝不可能主动触碰,然而它嘴里,还有被白沫沾染的围脖,都有明显的消毒水味道。
祝言不喜欢往坏处去揣测别人,但灼烧到糜烂的牙龈食管暴露出更为恶劣的事实——
“当然,也有可能是直接灌入消毒水。”
秋风裹挟着祝言不轻不重的声音,周围的人皆是怔愣在原地,从脚底腾起一股寒意渗入背脊。
恍然间,这群心性洒脱纯良的学生都意识到,人的恶欲没有下限。
*
三花猫的遗体被送去了火化,第二天为了避免猫粮被投毒的可能性,救助站暂停使用喂食器,改成志愿者每天两次的人工投喂。
他们亲手搭建的喂食点变得冷清萧瑟,祝言每次路过,小猫软绵绵的尸体总在脑海里盘桓。
于是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当天就拎着个崭新的猫箱回到宿舍。
最近接连降温,两名身着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的青年踏进宿舍。
起初祝言还会拘谨站军姿,他从小能想到最豪气的场景就是打电玩不要劵,吃肯打鸡购入全套小玩具,买衣服让店员把最上面一排的衣服通通插下来。
如今也是见过世面了,对这一套操作可以淡定地视而不见。
两位青年全程保持无可挑剔的职业仪态,毕恭毕敬向裴见青欠了欠身,又向雇主身旁躬腰钻进衣柜翻腾的生物微微颔首。
将整套纯手工缝制的高级成衣整齐码放妥当,确定好周末专业家政与甜点师□□的时间,再彬彬有礼地悄然离去。
可以说裴见青以一己之力,将九号楼文明寝室的标准直接拉爆到接近顶奢酒店。
为什么是说接近?
因为当裴见青往柜子里放置好自己的手表配饰,关上柜门,随着宽松的灰色长袖被“刺啦”一声撕裂,脚边丢来了块带毛边的布料。
抬眼看去,祝言背对着他,盘腿坐在衣柜旁,翻来覆去选了几件旧衣服,连剪刀都没用,徒手撕下最软和的部位,如同为豌豆公主铺床一般,极其耐心地层层叠叠塞进猫箱。
粉红色的塑料箱在他的装扮下,透露着又糙又精致的复杂气质。
裴见青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俯身收拾地面杂碎的线头布料。
等他收拾完,祝言也铺好了猫箱,向他展示自己精心制作的碎布床垫。
裴见青扫了一眼:“你要养猫?”
“对,我打算周末把黄狸花带回去伺候,它贪吃贪睡贪玩对人完全没戒心,我可不想它出事。”
祝言的话匣子打开了很难收住,先说起开学报道时黄狸花帮他找到了丢失的包挂,又说起家里还有很大一只阿拉斯加,精力充沛爱撒娇,掉毛的时候还能满足爸妈在南方看不到雪的遗憾,最重要的是特别出门看小猫,一定能与黄狸花相处愉快。
琐碎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也变得有趣了。
裴见青边听边泡了壶金骏眉,第二枚茶盏刚从抽屉拿出,就听祝言问:“小猫其实很爱干净,你不喜欢猫是因为觉得它们养不熟吗?”
“不是。”裴见青轻轻笑起来,“是被一群坏猫追过。”
“你?被猫追?”
祝言很难想象这种画面出现在裴见青身上,但很快记起小时候在乡下曾被大鹅追得满村跑,又觉得有些动物是自己的一生之敌很正常。
可是小猫那么可爱,又能有多坏?
“特别坏……”
裴见青抿了一口茶,仿佛被拖入某段久远回忆,嘴里飘出的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然而向来淡漠的眉眼此刻却蒙着阴翳,像是在说被抓到可是会被剥皮抽筋似的。
第二天下午,祝言上完课就提着猫箱出门寻找黄狸花。
他计划好了,等找到猫,就包个顺风车回余城,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当晚就能到,暂时能让猫住在爸妈收拾出来的小房间,周末再带去体检买玩具。
然而一个多小时过去,祝言把熟悉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半根猫毛都没瞧见,他越找心越沉,只能提着猫箱往回走。
路过人工湖时,神色匆匆的学生擦着他肩膀慌忙奔过。
“欸你看,保安往湖里捞什么呢?”
“不知道,谁手机掉下去?”
“不是手机!”
“卧槽那是不是只猫啊!”
话音刚落,一层层围观的学生被猛然拨开,祝言挤到前排,双臂撑住栏杆急切地探身望去。
毛发蓬松的黄狸花缩水了一圈,眼鼻带血的小脑袋努力够出水面,在靠岸边五六米的位置艰难刨水。
保安举着打捞垃圾的网杆,探进水里来回划拉,费半天劲儿也没捞着。
当黄狸花又一次避开网兜,周围的学生看得一阵着急。
裴见青走出图书馆时,人工湖畔的骚动正像沸水般翻涌。
他习惯性将喧嚣隔绝在耳膜之外,不疾不徐地沿着人群外围前行。
风掠过枯叶的簌簌声里,忽然刺入几道变调的呼喊。
“同学,同学你干什么!”
“祝言快下来!”
噪杂声里冒出个熟悉的名字,前行的脚步徒然停住。
裴见青倏地转头,视线掠过重重人影。
在保安近乎崩溃的怒吼中,有个身影直接撑起栏杆,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噗通!”
快十二月的湖水冻得刺骨,好在只没过胸膛。
祝言艰难地朝黄狸花挪去,受到惊吓的小猫拼命挣扎,直到熟悉的“嘬嘬嘬”让它耳朵一动,倏地调转方向。
孤独游荡许久的毛团仿佛看见了希望,朝着祝言一边委屈大叫,一边拼命游来,好像在抱怨学生崽怎么才来救驾!
祝言一把捞起它抱进怀里,提了一口气憋进胸膛,等离开冰冷的湖水,等踩着石梯上岸,等翻过了围栏……他终于哆哆嗦嗦地呼出气来,喷在微弱气息的毛团头顶。
“太好了,小猫得救了!”
“水这么冷,他也有勇气敢跳,厉害厉害。”
“也可能作秀啊,没看见好多人在拍视频,流量不就赚来了……”
祝言一言不发地离开人群,挂在额角的水滴滚落,未等他偏头擦在衣领,就先一步砸进一只摊开的掌心。
吵嚷的声音渐渐没了。
他抬起头,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站在跟前的裴见青满脸平静,就像是原地刷新出来一样。
然而一低头,黏着血痂打络的绒毛映入眼帘。
昨天还在畅想猫狗双全的室友此时垂头丧气,简直像朵失去日光照耀的向日葵。
萧瑟的秋风一吹,蔫巴的向日葵抖了抖,狼狈地打了个摆子。
裴见青很难对他人产生同理心,他可以留下几句礼貌得体的安慰,抽身离开,然而事实却告诉他,想这么不管不顾相当困难。
裴见青往他怀里看了一眼,脱下外套,还带着温热体温的大衣,裹住了惨兮兮的人和猫。
祝言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我来晚了,裴见青。”
裴见青还未开口,黄狸花颤着声音,发出微弱的一声猫叫——
猫没死,人,先别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