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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坦白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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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网约车停在街口。
江则走进一家开了很多年的糕点店,挑了几样热销款,拎着简朴的包装盒慢慢往民宿走。
此时正是三水镇热闹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江则穿过人群拐过路口,见到王曼婷在门口等他。
江则的脚步慢下来,一步一步迈向王曼婷。
“外婆,怎么出来了?不用等的。”
王曼婷却只笑笑说:“要等的,要等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江则发现,无论他几时回来,王曼婷总会在门口等他回家,有时站着,有时坐着。
他每年见王曼婷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可他的反应总是慢半拍,等惊觉回头,他早已习惯了王曼婷的身影。
她似乎正缓慢填补着曾经空白的三年。
江则送王曼婷回屋,分给她一盒她常吃的糕点。老人普遍困的早,又聊了会儿天,江则便让王曼婷早点休息,离开了。
楼梯灯散发盈盈微光,江则踩上楼梯,路过二楼却没停留,而是继续向上走。
江则的头逐渐高过楼梯口的栏杆,他空出只手从烟盒里抽出根烟,打火机窜出幽蓝明火,烟丝燃烧,江则在彻底踏上天台的同时,眼睛透过火苗看见不远处的人。
葡萄藤架绕满青绿枝叶,打造出一方秘密空间。正下方挂着两架秋千,晚风推着它们正轻轻地荡。
黑夜繁星下,宋仟尘坐在其中一架探头望过来。
对视的瞬间,江则的心脏化作乐鼓,宋仟尘的眼睛变为鼓槌,重重地在鼓面敲下一击,乐声瞬间传遍全身的神经系统。肺部呼吸循环被震得失灵,几秒后,余波消失,白烟才从鼻腔飘出。
“才回来吗?”宋仟尘问。
江则在楼梯口愣了会儿,把烟从嘴里拿下来,走过去坐在宋仟尘旁边的另一个秋千上。
他拿烟的手刻意离宋仟尘远些,“十几分钟前回来的。”
“你还没睡吗?”
宋仟尘撇了他手一眼,回道:“等你啊。”
“等我?”江则侧过头,再次和宋仟尘对视,眼睛里有些无措的茫然。
宋仟尘面无表情地摊开右手,看着江则说:“你忘记了。”
询问的语式,肯定的语气。
江则就着夜光和楼下各家店铺溢出来的灯光低头看掌心,烟疤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今天行程匆忙,江则这时才恍然想起,他忘记按时提醒宋仟尘涂烫伤膏了。
其实照常问候已不再需要,宋仟尘也未必现在仍在涂烫伤膏,但现在,江则与宋仟尘某种未曾明说的约定乍然断开,宋仟尘带着笃定又类似委屈的情绪来询问他,江则内心忽地涌出叫不出名的情感。
他记起,小时候的某一阶段总是会收到他妈妈和王曼婷的空头支票。“妈妈下次出差回来带你去游乐园”、“你安心睡,妈妈和外婆不会走的”、“这周周五放学后外婆去接你”……
事实上,游乐园没有去上、江则一睁眼房间里空荡荡、校门口并没有人在等他……
如今,江则竟成了书写空头支票写至一半停笔的人。无论宋仟尘是真心还是挪揄或者仅仅想要逗他,江则都不想当作无所谓,他不想宋仟尘成为那个等待的人。
烟火积成一段,倏地掉落。
江则顾不上许多,他握住宋仟尘的右手,盯着那块烟疤,语气低低地承认:“我忘记了。”
“你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的。”
宋仟尘这一刻证实了他的想法,江则外表展现地冷淡疏离,其实内里柔软敏感。
他隔着秋千间的短短距离,任江则轻轻抚摸早已变得平滑的疤痕,他对江则说:“你的问候随时可以取消,并不是一定要做的,我的伤早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宋仟尘话锋一转,“只是我习惯了。你今天没有和我说,我有点不适应。”
江则抬头,宋仟尘接着说:“所以这无关错不错的问题,不要总是第一反应想着是自己的错,想着要道歉。”
“还有,”宋仟尘拿过江则手里的烟,放进他微张的唇间,“我不会被烫过一次就害怕,就远离你,不需要刻意避着我。”
江则嘴里下意识咬住烟,宋仟尘的话信息量太大,他还没有完全消化完。
他直觉,他好像要被看穿了。
宋仟尘却不依不饶,摇摇江则的手,追问道:“行吗?”
江则的秋千也跟着小幅度轻晃,他点头。
真神奇,江则想。
似乎从认识宋仟尘以来,他就无法对他说不,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宋仟尘笑了,放开他的手,仰头看天上的星星。
“你告诉我件事好不好?”他问。
江则这次学聪明了,他说:“你想知道什么?”
宋仟尘没有看江则,“你喜欢吃橘子吗?”
秋千停住,江则沉默两秒,把烟熄灭。
“喜欢。”
“那为什么吃得很少?”
江则转过头,对上宋仟尘的侧脸,“因为喜欢到觉得它是很珍贵的程度。”
宋仟尘的眼睛从星星转移到江则眼中的两点亮光,他竟然从中读出藏于口中的原因。
因为皮肤病不能总是吃橘子,甚至是禁止。喜欢但很少能吃到,所以在孩童时期便埋下意识——橘子是极其珍贵的水果。
哪怕长大后有了足够的自制力,对橘子也不再有强烈口欲,却并没有改变这个想法。
它于江则仍是珍贵的。
要用它来表达对宋仟尘帮忙的诚意;要用它来表示对宋仟尘陪他打针的感谢,即使是一半,也足够贵重。
吃的少决不是不喜欢,相反,是很喜欢。
江则意识到这问句背后的缘由,他肯定地说:“你从外婆那里知道了吗?”
宋仟尘盯着他毫无波澜的脸,说道:“我向你坦白,我不小心听到了。”
江则听见却没什么反应,好像习以为常。
他解释道:“外婆不想我成为特殊的那一个,她总是在证明我和正常人没有区别,那并不是难以启齿的。”
所以不想刻意隐瞒,要如常坦白。
“是白癜风。”江则手摸到白眉,一缕白发从耳边划过,像说过很多遍,他轻轻补充,“不会传染的。”
气流无声凝固,片刻后,宋仟尘从秋千站起来,踱至江则身边。
“我知道。”不会传染。
“其实见到你第一面就想说,”宋仟尘接过那缕发丝,“特别好看。”
纯黑的瞳孔倒映出身影,江则从中看到了自己。
不是另类,不是吓人,不是丑,是特别好看。
他早已习惯多年的议论、打量的眼神、难听的标签,恶毒的诋毁。甚至面对赵虎当时恶意满满的,与那些人如出一辙的“白鬼”,他都可以做到毫无反应,平和接受。
可为什么,如今只是四个字,他却有些扛不住,心脏变得酸软呢。
良久,江则垂眸,说:“谢谢。”
虽然宋仟尘说他不喜欢听他说谢谢,但现在,江则只想说这两个字,只有这两个字。
宋仟尘抬眸,星光跑回他的眼睛。他问:“那你现在能做到像外婆那样坦荡吗?”
“不能。”
“其实这几年已经改善了许多,不再那么在意目光与看法。”江则坦言,“但完全不在意,我目前仍然做不到。”
宋仟尘了然,他说:“我会保密的。”
江则笑起来,回道:“说到做到。”
宋仟尘也笑,“好。”
两个人安静地看了会儿星星,江则发现宋仟尘总是在盯着某一方向。
“是有认识的星星吗?”
宋仟尘回过神,思考几秒说:“不知道她认不认识我。”
江则想了想,“我觉得会认识,那颗星星特别亮。”
“我都可以看出你看的是哪一颗,它肯定也能接收到。”
宋仟尘视线落回江则身上,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我会和她说起你的。”
“什么?”江则没听清。
“没什么。”宋仟尘嘴角携着笑,“我明天去看我姐姐。”
“好……”江则莫名顺着他的思路走,“那希望你们见面开心。”
“谢谢夏夏。”
话音落下,江则呆滞约半分钟,随后“腾”地站起来。两人距离极近,江则和宋仟尘几乎面对面站立,他清楚地看见那双微弯的眼睛。
同样地,宋仟尘也看到他在瞬间红透的脸。
“你……你……”
江则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只顶着个红脸蛋和对方对峙,然而什么反抗效果都没有。
这种忽然当面被叫出小名的情景,有谁能毫无羞耻地坦然面对呢?这和多年后被呼叫青春期的非主流网名有何区别?
一样地令人脚趾抓地。
更何况,对方还是宋仟尘。
江则觉得,全身的体温都飙升几度,热得他想要立刻脚底抹油跑掉。
江则退后半步,咬牙挤出三个字。
“……不客气。”
紧接着跑向楼梯口。
宋仟尘止不住笑,跟在他身后下楼梯。
前方的人逃到一半,又回身把刚刚放在楼梯口附近的糕点盒拿起来快速塞进宋仟尘手里。
“我回来时顺路买了点南临的特色糕点,你晚上没吃饭,饿了的话,可以尝尝。”
宋仟尘看着手里朴素的糕点盒,再一抬眼,江则已经溜回二楼的房间,房门刚刚合上,跟一阵风似的。
他在楼梯中间停留片刻,攥紧袋子,走回相邻的两间房。他停在其中一间门口,敲了两下。
门内没有任何反应。
宋仟尘不再继续敲,而是隔着门板说:“晚安。”
背靠在门板另一面的人,抬手无意识地摸搓着耳垂上的耳钉。待隔壁房门开锁声音响起的同时,江则轻声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