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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宋允婕 ...

  •   墓园。

      清晨的露珠聚集,凝合,沿着绿叶悄悄落下,偷听着不远处人影的秘密交谈。

      宋仟尘捧着一束洋桔梗走进僻静安宁的墓园内,石碑肃穆,台阶漫长。广袤的天空终于在此刻施舍几丝阳光,落在宋仟尘的身上,为他在这个冷肃的墓园提供难得的温暖。

      “这几年,多谢。”宋仟尘对身边人说。

      丁闻钦步履未停,也并未回应这份谢意,而是说道:“打算就这样了吗?”

      宋仟尘看着眼前一排排的墓碑,自嘲地笑了下,“或许吧。”

      或许一辈子都要拜托丁闻钦的母亲打探他父母前往墓园的时间,以此错开相见,避免偶遇后像第一次那样,被狼狈地撵出墓园。

      或许多年以后都无法回到曾经的家中,只能躲在临镇的民宿;或许再也找不到机会重新叫一句爸妈。

      或许永远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丁闻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出声。

      又向上走了几层石阶,两人同时在某一排停住。宋仟尘站在那儿,忽然开口,似对自己说又似对丁闻钦,“但我想放过自己了。”

      话落,宋仟尘脚步变换方向,数着数,在这一排里的第七个墓碑前蹲下来,洋桔梗轻轻依偎在碑面上的三个字旁———宋允婕。

      春末的清风吹过,树叶奏起一阵哗啦的乐响,穿过丁闻钦的耳朵,勾起音符里的回忆。

      他注视着眼前的一人一碑,渐渐与四年前的身影重合。只是那时的场景,要壮烈的多。

      宋仟尘还如现在这般单膝跪地,但面前不是石碑,而是从高楼坠下血肉模糊的尸体。

      丁闻钦呼出一口气,走向那对姐弟。

      他安静地放下怀中的鲜花,随后默默地离开。

      不久后,这块方地只留宋仟尘。

      他沉默地坐下,拿出纸巾擦拭墓碑的污渍与灰尘,小心翼翼,一丝不苟。

      纸巾移动到上方的黑白照片,里面的人笑容恬淡地看着宋仟尘,宋仟尘的手终于缓缓停下来,落下去。

      他对着那张与自己有着五六分像的脸说:“姐,念姐的转机航班因为暴雨延误了,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到。”

      “所以今年我就先来了。”

      宋仟尘摆弄着她生前最喜欢的洋桔梗,劝哄道:“你等等她好不好?不要再一个人偷偷走。”

      回应他的是没有回应。

      宋仟尘坐在石碑正前方,肩膀低下去一些,像回到小时候他们对坐说小话时一样。

      他的声音轻又低,融在风中,不知道有没有将话带给对方。

      “没想到一晃儿,今年我们都同岁了。”

      “以往每年我都将空间留给你和念姐,什么都不说。其实更多地,我是不知道说什么。”

      “我总想当初我发现的再早一点;衣服做的再快一点,赶回家的路再通畅一点,你会不会就有那么一丝丝的希望和回心转意,不想要离开了。”

      宋仟尘说:“但我没有怪你,我知道,那对你来说是解脱。”

      照片里的人越笑,宋仟尘眼睛越觉得酸。

      他的声音低到快听不见,“只是,我们都太舍不得你了。”

      园内的风忽然变得柔和,绕过宋仟尘身边,停留,他感到无形的拥抱。

      宋仟尘于是笑着继续说:“今年只有你和我,我就多说点,你别嫌我烦。”

      “前段时间,我遇到了我高中回松北救过的那个男孩,他有一侧白眉还有一缕白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

      “我们成为了邻居,很巧吧。”

      宋仟尘抬眼,越过石碑看到远方空中有乱动的黑点正快速移动。

      “我当时只是觉得他眼熟好奇,并没有立刻认出他。”宋仟尘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他移回视线,“后来,我找到他雨天走丢的猫时,想起了他,那个场景真的太相似。”

      雨天,泥坑底,奄奄一息。

      “我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在找救他的学长,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姐。”宋仟尘笑得无奈又勉强,“他说,希望看到那个人生活顺利。”

      “所以,我没有承认,那个学长就是我。”

      他生活的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不太好。

      姐姐离世,被父母断绝关系,工作停滞。

      宋仟尘想,他看似什么都无所谓,事事洒脱,其实,他是没有牵挂了。

      所有牵挂都离他而去。

      大四那年,为他也为宋允婕找回清白后,他如未封口的气球瞬间泄气,只剩一副骨架支撑着他,行尸走肉。

      设计所的工作压榨他,用最痛苦的情感逼发出最奇妙的灵感,那些设计似开关,他只有把身上的淤青一块块狠力按压,结痂的伤口一遍遍撕开,反复折磨凌迟自己,才能完成一幅幅作品。

      他需要“明天”,来喘一口气。

      宋仟尘说:“再后来我发现,他并没有表面展现出来的正常,他会自残,会失控,可能还在接受心理治疗。”

      再抬眼,宋仟尘看清了对面的黑点。

      是蝴蝶。

      它们从远方赶来,一只又一只地绕碑低空飞行。

      宋仟尘伸出手,神奇地,其中一只脱离部队落在他的拇指。

      “他对我并不排斥,所以我想试一试。”宋仟尘看着指尖的蝴蝶,“姐,我不想他成为第二个。”

      “他昨晚说希望我们见面开心,姐,你今天开心吗?”

      蝴蝶从指尖离开,飞过墓碑,飞过洋桔梗,飞过照片,最后的最后,它停在了宋仟尘的心脏。

      啪嗒,一滴水打湿了它的翅膀。

      画笔倾倒,江则伸了个懒腰,活动着脖子站起身。他按开手机,屏幕显示时间已经快傍晚了,宋仟尘还没有回来。

      江则合上画册,推开门走出去。

      一楼露天区域的石墩上坐着人,时不时传来交谈声,江则习以为常,王曼婷热情脾气好,每天都有邻里朋友过来聚着散散步说说话。

      江则趴在一边的栏杆,望天透气。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

      “真的假的?!”

      江则低头看下去,看清人群中间坐着的人后,下意识地皱眉。他回南临的次数不多,却也在几次间深刻地记住了男人。

      是附近有名的闲聊八卦碎嘴子。

      用王曼婷的话说,方圆几里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除此之外,江则反感他的另一个原因,是在他刚回南临那几次嘴碎过自己。

      被王曼婷发现并大骂过后,才逐渐闭嘴。

      而现在,半百男人正坐在中央石墩,滔滔不绝地讲着不知道又是谁家的秘事。

      他摇着扇子大嗓门地说:“那肯定是真的啊,要不然他为什么不回家,而是来这儿住?”

      有半路过来听不明所以的人问:“谁啊?”

      男人毫不避讳,“临镇老宋家的小儿子啊,叫什么来着,啊对!宋仟尘。”

      江则走回屋的步子猛地停住。

      人群里有人想起来接道:“临镇老宋家?不会是南临小学的宋老师吧?”

      “哎哟,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宋老师夫妇俩以前可是中北的大学老师!要不是出了那档子事,怎么可能回来南临这小地方委屈地当小学老师!”

      半路来的人好奇地追问:“什么事啊?你快细说说!”

      男人声音压低了凑过去,神秘兮兮地说:“姐弟俩都是同性恋。”

      八个字传到二楼江则的耳朵,他愣了神。

      那人“啊?”了一声,似乎是没想到。

      另一边的中年女人见怪不怪地嗤声,“这有什么啊,现在这年轻人同性恋多的是,哪像以前了,你们都放开点想吧。”

      “要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男人一手杵在桌边,一手挥着扇子,“根本原因在于,大女儿跳楼自杀了!”

      平地爆惊雷,周围惊诧一片。

      江则呼吸无意识地急促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宋仟尘的姐姐已经去世了,他昨天说的去看对方根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见面,而是……

      “小儿子这时候回来,我估摸着,八成是上坟。”男人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道。

      江则双脚似乎牢牢钉在了原地,想动动不了,这是他从未预想到的局面。

      手机震动,将他拉回一些思绪。

      S:【我马上到民宿了,你吃饭了吗?】

      江则猛地望向门口。

      “那他怎么没回家啊?”有人继续问道。

      男人告诉他,“这不就说回刚才了吗。大女儿自杀还不到一年,小儿子紧跟着也被爆出同性恋,而且情况恶劣,夫妻俩一辈子的名声都败完了!”

      “听说是断绝关系了!难搞啊。”

      江则迅速下楼,突兀地打破不断唏嘘的氛围,他问向相对眼熟的阿姨,“姨,你知道我外婆去哪里了吗?”

      江则突然出现,大家都愣了一下,没立刻从宋仟尘的事中反应过来。

      阿姨话说的磕绊,“啊,王姐啊……刚才说是出去买水果了,怎么了小江?”

      “没事姨。”江则回。

      紧接着,他偏头,眼睛对上不远处的男人,江则冷冷地开口:“我记得我外婆说过,她好像并不欢迎你来这里。”

      瞬间,所有人面面相觑。

      男人更是被怼得一时间没说出话。

      江则说完,没有管任何人的反应,他快步走向院门,留下男人一人无力地对着他的背影说难听的话。

      在即将跨出门之时,江则身前出现熟悉的身影,他们鼻尖轻擦过,差点相撞。

      宋仟尘微怔。

      江则在这呼吸间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屋内的视线与情景,让宋仟尘的眼中只有他。

      江则回答他几分钟前的话,“我还没有吃饭。”

      “但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南临菜很好吃,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

      宋仟尘看着面前胸脯微微起伏,眼睛亮着光的人,没有任何其他答案地说:“好。”

      江则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拉起宋仟尘的手腕带他向某个方向走。

      宋仟尘盯着他的侧脸,任他拽着自己走。

      店面离得真的不远,没走上十分钟便到了。大概是过了高峰饭点,店内人并不算特别多。江则和宋仟尘找了张靠窗边的桌子坐下。

      点完几道菜,收起菜单,江则给王曼婷发了条消息后低头喝水。

      宋仟尘注意到他隐在杯后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宋仟尘问。

      江则抬起头,脸上有挣扎,但最后,他还是下定决心,坦诚地说:“我也跟你坦白。”

      “坦白什么?”

      江则推开水杯,小学生坐姿地说:“我刚才听到关于你姐姐和你的事情,不是故意的。”

      “装不知道的话,我可能做不到。”

      宋仟尘慢慢靠在椅背,慢慢笑起来。

      他毫不意外江则做出的选择。

      “我听到了。”他说。

      听到一些议论,听到江则最后的话。

      “谢谢你维护我们,学弟。”

      有一瞬间,江则有些许气馁,他努力阻止了,但宋仟尘还是听到了。

      “想听故事吗?”宋仟尘又问。

      听当事人诉说事情,远比道听途说来得真实,可江则不想他如此被动道出。

      他说:“如果你说出来感到难受的话,就算了吧。”

      他不想要对方血淋淋地摊开自己。

      宋仟尘却没改变想法,“不难受。”

      江则静默地想了想,把他昨天说的话原路折返给他,“我会保密的。”

      不会想他们一样把别人的伤痛当作八卦谈资。

      宋仟尘笑着点头,说说到做到。

      “她叫宋允婕,比我大三岁。”

      宋仟尘记得清晰,中考完的暑假,某一天他和朋友打完球回家,恰好撞到高考完的宋允婕被迫当众出柜。

      他说不清楚那一霎那是什么心情,只感到一股电流在一秒钟窜满他全身,酥酥麻麻。

      因为宋允婕,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青春期一直以来区别于他人的性取向问题。

      原来,他们都喜欢同性。

      爸妈撞见自己的女儿与另一个女生亲吻,当场气的不轻。宋允婕并不想屈服,于是他们开始长时间的冷战,直至开学。

      宋仟尘对于那个夏天的记忆,是黏腻又窒息的。

      他对宋允婕没有隐瞒,他的姐姐告诉他,这是正常的,喜欢同性不是病。

      于是,宋允婕在明,他在暗,都在进行这场违背世俗的反抗。

      父母与姐姐关系的缓和是在半年后的寒假,血缘的力量是强大又稳定的,它能够阻挡一切。

      他们的父母只是不说不计较,绝不是同意与支持。

      但对于他们这个群体,却足够了。

      大学是开放包容的,宋允婕并没有刻意隐瞒她与于念的关系,甚至,她们收获了许多祝福。

      看似发展向好的关系,终止于宋允婕的研究生生涯。

      在另一个城市独自读研一的女孩,受到了来自信任的导师的性骚扰。她如当初一样没有屈服,可事情不会永远顺遂如愿。

      不是所有人都是她们的父母。

      中年男导师死不承认,倒打一耙。利用宋允婕公开的性向为自己开脱,并造谣是女孩先勾引的他。且利用权威打压威胁。

      也不是所有大学都如曾经的美好。

      无所事事颅内高潮的男学生们开始加入这场霸凌的狂欢,宋允婕的照片开始AI换脸出现在各大黄色网站。

      黄谣,网暴,性骚扰。

      每一项都足够摧毁一个女孩。

      宋允婕始终没想明白同性恋与男性性骚扰有什么关系,她受到的所有伤害为何全部归根于同性恋?所有施害者凭什么隐在背后,不受一丝影响,还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明明只是简单的,男性对女性的伤害。

      老师对学生的伤害。

      有权对无权的伤害。

      23岁的宋允婕身边,没有一个人帮助她。

      等到宋仟尘与于念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

      退学修养在家的宋允婕已和宋仟尘印象中的姐姐远远地分离开了。重度抑郁带给她的,无法令她如从前那般积极生活。

      同时逐渐崩溃的,还有于念。

      作为心理医生的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无力的局面。她疏导好了许多人,唯独用医学,用爱,都救不好自己的爱人。

      第二年的春天,宋允婕沉寂已久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消息,没有名字,内容是她所有的AI视频压缩包。

      那根摇摇欲断的弦终于轰然断裂。

      宋仟尘抱着为她设计的洋桔梗婚纱从出租车麻木地走向那片血红地,洁白浸染为鲜红,他跪坐在地,捧起宋允婕模糊的脸,看了许久许久。

      他记忆里姐姐的脸,终于于此刻,彻底消失了。

      于念晕倒在血泊中,婚纱横亘在她们之间。

      警笛声,急救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人群包围的中间,宋仟尘跪在尸体旁,嚎啕大哭。

      “后来不到一年,我爸妈知道我喜欢男生,又是那么似曾相识的剧情,他们还没有从我姐姐去世的伤痛中脱离,就又要面对可能再失去一个孩子的情况,受不了辞去了工作,回到了南临,我妈妈的老家。”宋仟尘真的像在讲一个故事一样平静。

      不知什么时候上齐的饭菜蒸蒸地冒着热气,熏红了江则的眼睛。

      “至于我和他们的关系,”宋仟尘拿起筷子,夹起其中一道菜,“我想,他们是怪我见证了我姐姐的先例后,怎么还敢成为同性恋。”

      “哪怕那场悲剧的起源与同性恋毫无关系。”

      宋仟尘认真品尝每一道菜,他讲的故事到此为止。江则却迟迟未动筷,没有立刻从几年前阴暗潮湿的旁观角落中离开。

      他眼中温柔善良能做好一切的人,原来曾经经历过巨大创伤,是缝缝补补地生活下来。

      长久过后,江则缓缓开口:“叔叔阿姨应该是不想收到你离开的消息才选择切断关系的吧。”

      “这样的话,在他们心里,你永远在某个地方努力生活着。”

      宋仟尘放下筷子,看着眼前这张极具个性的脸,说出来的话却总是意外的温和暖心。

      江则继续说道:“白靖对我说过你的一点事情,虽然现在有点晚了,但我还是想说,你反抗成功了,我真的为你高兴。”

      “姐姐也会的。”

      宋仟尘一直认为21岁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一无所有。父母,姐姐,设计,空空如也。

      那场风向大幅度反转的孤勇反抗中,他也始终认为只有他自己。

      而如今,有个人越过三年的时间,告诉他,你当时做的所有事都是正确的,我真的为你高兴。

      你的父母,你的姐姐,都是。

      你不是独自一人。

      宋仟尘忽然想,或许其实不是他自以为的江则需要他———是他需要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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