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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霸凌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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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浓稠深重,刺眼的日光自四面八方打来,江则仰头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单方面熟人。
“抱歉,你是……”
他对此人眼熟但毫无印象。
秦老师对他说好久不见,江则不想往某一方面深度回忆,想不起来也许是好事。
男人没有被忘记的尴尬,反而在本子上写了几笔后,彻底坐下来,坐在江则身边。
“秦越礼。”他声音不再颤抖,自报家门。
江则欠身给他让出空间,他略带歉意地说:“我的记性不太好。”
“没关系,你不记得我很正常。”秦越礼双眼盯着地面,缓缓解释这份关系的起源,“我们是一个初中的,但不是一个班。”
他没有注意到,江则帽檐阴影下小幅度皱起的双眉。
“我……”秦越礼似乎尽全力组织着语言,来表述这份压抑多年的情感与遗憾,“我没想到今天能再见到你。”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在给我弥补的机会。”
秦越礼扭过头,调整了几下呼吸,说出那句曾经独自演习许多次都未曾说出口的话,“初中的我,欠你一句谢谢。”
江则喉结滚动,无声地注视着他。
“还有一句对不起。”
谢谢与对不起同时出现在一起,江则大概猜到一些情况,他嘴张了又张,却发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想勾起你不好的回忆。”秦越礼苦笑,“但是我怕错过这次就没有下一次了。”
周围的声音突然热闹起来,江则回过神,重新看向前方,看台上的座位不知什么时候已密密麻麻坐满大半,原来运动会快要开始了。
他浅淡地笑了下,向着秦越礼的方向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把自己困在当初。”
秦越礼却摇摇头,拉起一条腿的裤管,“或许你已经忘记了,但我是一定要说的,一定要当面对你说谢谢的。”
江则在不断向上的布料中逐渐看清裤腿下的情形———代替小腿的冰冷机械假肢。
撩起的半截裤子堆停在膝盖与假肢的交界处,将其以下的格格不入毫无保留地展露在外。
秦越礼转动两下小腿,“因为没有你,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是否会是现在的样子。”
江则眼前闪过一帧画面。
“他们当时把我的假肢从窗户扔下去的时候,我真的不想活了,也真的想杀了他们。”
“可你偏偏出现了,捡起我的假肢回到体育馆。”秦越礼的眼眶微微泛红,他极力压制住泪水,“带回我的腿,也带回我的自尊。”
江则听着他的回忆,终于在自己的记忆贫瘠地搜寻到一处水洼,窥探到其中流动的过往。
“你不顾威胁帮了我,于是他们把霸凌对象转移为你。”秦越礼的话中充斥着愧疚,“但我太懦弱了,我不敢再体验一次欺凌,不敢再处于每时每刻的恐惧之中,所以我选择了旁观,选择像老鼠一样躲起来。”
“真的真的,对不起。”
“你帮了我,可我并没有勇气帮助你。”
甚至窃喜过有人代替了自己承受霸凌———秦越礼没有说出这句话。
他挣扎,苦痛,却唯独没有伸出援手。
初一开学没多久,秦越礼便知道了江则。
毕竟那样显眼异类的外表很容易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更何况他们还是十二三岁的初中生。
他那时是极其羡慕佩服江则的。
因为他可以毫不掩饰地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卑与难以融入,那样坦荡,那样自如。
不像他,不敢让任何一个人发现他腿部的残缺。哪怕是夏天,也要穿着长且厚的校服裤子,即便捂出痱子。
可事情永远不会如你所愿般顺遂。
体育课换衣裤时,他还是被发现了。
他们盯上了他。
主使者甚至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人。
他们以凌辱他的残缺为乐趣,一遍遍地把他抓到体育馆老旧的器材室,拍下一段段戏谑的视频。
他恨那个擅于伪装的霸凌者,恨恶劣的跟班,恨所有的旁观者。
在裤子被扒下,假肢随手从窗户扔下去,他甚至无法站起身去反抗时,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的残疾,恨自己的无能。
他半裸趴在地上想死想杀了他们的时候,是江则救了他。
他推开器材室的门,手中拿着他的假肢,捡起地上的校裤,把他扶起来,在他们的威胁中,仍然替他穿好裤子,背起他一步一步向校医室走的时候,秦越礼长久隐忍的眼泪终于决堤长流。
黑暗绝望的初春四月彻底离他远去了。
可霸凌并不会结束,只会取而代之。秦越礼知道,下一个将会是江则。
不幸地是,江则与他们是同班。
秦越礼开始找各种机会向补课班与江则同班的同学打听他的状况,他发现,可怕的霸凌并没有立即出现在江则身上,而是在暗戳戳的进行。
凳子洒水,走路被撞,衣服被藏等等看似无意实则故意的事情开始一件件地涌现。
江则似乎并没有受影响到,只将他们视作空气,就这样,初一下学期结束了。
秦越礼渐渐放下心,以为他们对江则不感兴趣,找到了其他可霸凌的对象。可他没想到,初二刚刚开学,情况发生了彻底的扭转。
他们开始真正地实施霸凌,好像前几个月的行为只是在给江则做大餐前的清淡小菜。
而更令秦越礼没想到的是,江则一拳拳地全部还回去了,他没有任其欺负,所有的伤害和恐吓,江则一概不接受。
补课班的同学告诉秦越礼说,江则与霸凌者在班里已经公开敌对,他也是这时才发现,其他人竟然不知道真正的主使者是谁,在大家的眼里,那个人仍旧是干干净净的好学生,好班长。
秦越礼忽然觉得很讽刺,视作榜样的校三好学生背地里其实是作恶多端的校园霸凌者。
他希望江则能够反抗赢这场霸凌,可奇迹终究不会出现在他们这类人身上,如果有,早在“格格不入”冒头时,就会彻底抹杀。
十一放假回校后,秦越礼得知,江则放弃抵抗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只记得江则从教师办公室出来后,便沉默地接受了一切。
同时,他从当天的八卦得知———那个人是公安局市局局长的侄子。
秦越礼因巨大的恐惧,懦弱地不敢像当初江则帮助他一样出头帮助他。他成为这场霸凌的旁观者,成为其中的一份子,他们所有人都是悲剧加害者。
他还是成为了他当时最恨的人。
没多久,江则办理走读,不再住校。
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霸凌奇异地转变了方式。
他们停止实施暴力,转而采取另一种方式———每当雨天,江则会出现在楼下,全身浸润于雨中。
楼上,围拥着所有冷眼旁观者。
没有一个人送出一把伞,没有一个人将他从雨中拉回,没有一个人帮助他。
包括校长老师。
江则就这样立于一所冷漠无情的雨中学校。
于是那件事发生时,秦越礼终于在近两年的挣扎中做出选择,他偷偷跟踪到巷子口,人生中第一次同时拨通110与120。
再后来,事情爆出,又压下。
江则离开了,他们也离开了。
初三的春天,江则没有等到。
秦越礼走上夏天的中考考场,阴暗压抑的初中结束了,他却没能完全地走出来。
所经历的一切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根进他的身体里,直至今天,仍每时每刻地提醒着他。
激昂的进场音乐响彻全场,一队队的班级阵容迈上赤红的橡胶跑道,不间断的踏步声掺入语气饱满热情的班级介绍词,粘揉成团,砸进江则的耳膜。
“你想说的,我知道了。”江则脑空间嗡嗡低鸣,他听自己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几度,“接下来,向前看吧。”
我们都不要留困在初中了。
秦越礼微微皱起眉,转头,问出困惑他多年,想问许久的一个问题,“你不恨吗?”
他们理应是被困在青春和恨里的人。
“恨?”江则弯腰,胳膊架在两边膝盖,眼神跟着三年一班队伍最后一排的男孩移动。
“恨能改变什么吗?”他平静地反问,“他们过得好好的不是吗?”
秦越礼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是啊,恨能改变什么呢。
它什么都改变不了。
霸凌者依旧过着优越的生活,甚至他们其中还会有人成为老师成为医生这类教书育人救死扶伤的职业,抹去曾经所有不堪的痕迹。
秦越礼想起,一年前他无意得到的消息。
跟班们一个选择做幼师一个继承家业。
而始作俑者,早已进入国外top5的大学。
真可笑。
哪有那么多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受害者承受着一生的痛苦,不得安宁。而施暴者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仍然潇洒于世。
“它只会改变我自己。”江则又说。
炎炎的身影渐渐捕捉不到,江则回过头,对上秦越礼的眼神,“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复仇爽剧一样因恨去选择报复,那会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以及金钱来让自己长期处于霸凌的痛苦中,煎熬度过漫长岁月。”
“太痛苦了不是吗。”
江则极轻地笑了声,“所以,把它变为其他的力量吧。”
“什么?”秦越礼不解。
江则思算着他们两人年龄相差不多,他问道:“你在这里工作吗?”
“算是。”秦越礼解释,“我老家是南临,目前回这里实习。”
“你选择成为老师不仅仅是表面的原因吧。”江则重新开始寻找三年级的方位。
秦越礼迟缓地明白江则话里的意思。
“是还有其他的原因。”
“秦老师,”江则叫他,“炎炎似乎正在被孤立,程度我估不准,但他身上有明显的淤青。”
秦越礼有些愣,他作为炎炎班刚来两个月的副科实习老师,每周只有两节课,他有注意到炎炎比较内向,只是没刻意想过会是霸凌的情况,明明他曾经也是受害者。
如今再一分析炎炎的所有行为表现,一切如拨开云雾见青天般明了。
“我今天来充当他的家长陪同,可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告诉他真正的家长。”
秦越礼静寂几秒后,说道:“我明白了。”
“我会查清楚的。”
为着心中其他的原因,为着其他的力量。
人群中渺小的炎炎在离他遥远的看台找到了秦老师和小江哥哥,他偷偷踮脚看过去。
“他是救了人的小英雄,不是异类。”江则看到后排努力张望的身影,他笑得柔软,衣袖下的指甲却掐得用力,“脸上的疤痕也不是残缺,是勋章。”
“砰砰砰砰砰!”
五声巨响平地而爆,五色礼花直冲蓝天。
运动会正式开幕。
烟雾迷漫,自远飘来。
江则呛咳一声,与身边人说道:“我们都尽力不要让悲剧再重演了。”
秦越礼咳着咳着咳出泪,点头说好。
身体中的刺的坚固底盘似乎终于开始松动了。
彩雾散去,秦越礼掏出手机,冲向江则,“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
江则没拒绝,听着秦越礼念数字,往屏幕上输号码。11个数字全部输完,江则按向拨通键。
“喂?”
宋仟尘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推着行李箱向行李托运处走,于念整理着机票跟在旁边。
“你现在在哪?”电话那头人问。
“南临。”宋仟尘回。
对面并不绕弯子,直奔主题,“你还记得三个月前找你定制衣服去参加他爸葬礼的那个人吗?”
于念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排进队,抬手示意宋仟尘先忙。
“记得。”宋仟尘退至队伍外,“怎么了?”
“他出车祸了。”
“什么?”
话筒里传来清晰的声音———
“脖子以下瘫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