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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八十一章 倾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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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丝橘红被沉重的黑吞噬,江漠站在墓碑前没有动。
他记得颜玉。
脑海中混乱的记忆仅仅针对章迟和时昭。
在他的记忆里,关于章迟和时昭的记忆被生生扭曲,章迟变成了时昭,时昭成为了章迟。
和他出入云顶的是章迟,不是时昭。
杀害颜玉的是时昭,不是章迟。
尽管有旁人佐证章迟才是那位十恶不赦的罪人,但江漠无法妥善处理凭借记忆延伸出的憎恨与愤懑。
他的恨都在这种记忆的扭曲中变得无处安放。
时昭和章迟的面孔在江漠脑海里反复交替,最终都画上了大大的黑色叉号,脑海中被鲜艳的红色涂满,江漠痛苦得蹲下去,他在颜玉冰冷的墓碑前蹲成一团,手抱住头,无意识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颜玉...”
如果不是和他这种人扯上关系,颜玉不会丧命,全部,全部都是他的错,他是所有悲剧的源头。
偏激的想法占据江漠的大脑,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拒绝所有人的靠近,孤独的死去,成为枯骨。
他埋葬在这里,死亡是他最好的归宿。
江漠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空散的痛苦的眼眸在下一瞬变得坚定,那双瞳又恢复成淡漠得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存在。
还是不要在这里死掉,将会给墓地的工作人员带来麻烦,更好的做法是,买好自己的墓地,在墓地里自杀。
江漠思绪一转,也许直接死在火葬场要更方便一些。
这样想着,江漠敲开了墓园工作人员的门,“您好,我想要咨询一下墓地。”
许魏顶着呆毛愣愣和江漠对视。
半个小时后,许魏看着账户里多出来的一串零,再看看江漠在文件上签下去的字,他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自己没有收过这笔钱。
江漠面上没有什么情绪,“这块墓地的所有权已经转交给了我,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理论上是这样的,”许魏想起江漠在之前的咨询中,说出想要将憎恨的人的灵魂永久禁锢的可怖言论,他的额头挂上冷汗,委婉提醒,“不过法律之外的事情不能碰哦。”
冷冷清清的人闻言,唇间多出一丝笑意,“我知道。”
谋杀自己怎么能算是犯罪。
许魏作为心理治疗殡葬服务一条龙的从业人员,他从江漠的这抹笑中,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意味。
时昭和江漠自上一次见面后,再也没有出现在许魏的心理诊所。
这两人都病得不轻,无药可救,彼此纠缠在一起就是对方最好的良药,也是最烈的毒。
许魏当这两人已经找到了对彼此最为适宜的相处模式,但眼下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江漠看样子病得更严重了。
许魏状似不经意问道:“时昭没有和你一起来选墓地?他死后不葬在你的身边,你能安心吗?”
许魏言语直白得近乎有些冒昧。
旁边的工作人员尴尬得为自己的老板手心捏出汗。
那名淡漠得如若即将消失的白雪一样的青年脸上没有出现被冒犯的神色。
他认真得看着许魏,漂亮的眉尖儿如若平静水面泛起的涟漪颦起一点点,“我为什么会不安心?你认为时昭应是同我葬在一起的关系。”
“因为江先生你给我的感觉,像是失去时昭这个人你会死掉,如果时昭看向别人,你大概会想要杀掉他。”
那段时间的心理诊治,许魏可以断定,江漠对时昭的占有欲不比时昭对江漠少。
江漠通过被占有的方式来填补永远无法餍足的极端占有欲。
粘稠的暗攀附在大堂四处的透明玻璃上,暖色调的灯光从江漠的头顶洒落,他站在灯光下,没有沾得半点暖意。
江漠的眼珠缓慢转动,像是生锈后缺少润滑的机械娃娃般开口,“失去时昭我会死掉。”
工作人员和许魏分不清江漠是在质疑还是在简单重复许魏的言论,但他们都在同一刻感到心惊,眼前的年轻人状态不对。
许魏心中警铃大作,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他对人类的情绪再敏感不过,江漠的状态看起来差到了极点。
江漠给许魏的感觉和之前来心理诊所时变得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的江漠像是竖起冰刺的雪山,走进会因冰刺而落得满手血,他惶惶不安,以抗拒的姿态面对整个世界。
眼下的江漠却像是一潭平静的死水,他不再拥有极端的情绪,痛苦的部分似乎已经从他的身体与灵魂上被彻底的切割,但再也无法掀起一丝涟漪波澜。
这样的江漠像是失去了生机的花,很快就会...死掉。
无论是作为一个医生,还是处于对美人的欣赏,许魏都无法做到旁观江漠这样走向灭亡。
许魏状似不经意道:“之前你的部分心理报告还存放在我那里,你有时间跟我去拿吗?”
总之,不能放任江漠就这样一个人离开。
江漠眼睛抬起和许魏目光相接,江漠看起来那样的遥远脆弱易碎,他顿了几秒,目光垂下去,没有血色的苍白手指往内收,抓紧了手中的合同,“不需要了。”
闻言,许魏有些错愕,他来不及追问江漠口中的不需要意味着什么,江漠已经走出大堂。
一瞬间,雷声震耳,刺眼的闪电将近乎封闭的空间劈裂开,天幕透亮,所有的绝望和痛苦都平等的公示于众。
豆大的雨点在顷刻间砸落,世界成为了汪洋。
许魏抓起服务台的伞往外追江漠,一眨眼的功夫,江漠已经消失在许魏的视野里,许魏虽不清楚江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就江漠今日呈现出的状态来说,江漠此时绝对不适合一个人独处。
在踏入雨幕寻找江漠之前,许魏拨通了时昭的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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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的雨丝连绵,干净的车窗玻璃很快被雨水斑驳。
江漠坐在出租车里,透过雨水看向外面的世界,整个世界都变得扭曲起来。
出租师傅透过后视镜看了几眼坐在后排的青年,心情紧绷着,随时考虑拨通救援电话。
无他,后座的青年人看起来太脆弱,像是死去太久,但躯体忘记被埋葬,游走在世界的只有一副尚未腐烂的美丽躯体。
尤其是出租师傅联想起接客的地点,是本市最大的墓园。
他想,这个年轻人应是经历了什么难以承受的变故,才会如此消沉,让人看着实在心疼。
平稳将青年送到目的地,在青年要下车时,出租师傅还是没忍住开口,“年轻人,无论有多想不开的事情,你都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好好活着,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
江漠微怔,他还不习惯陌生人的善意,干涩说了声谢谢,消失在雨幕里。
他不记得这个小区,关于小区的记忆都是李几何告知他的。
江漠站在902的门前,密码也是李几何告诉他,准确来说是时昭通过李几何转告给他的,‘时昭’两个字滑过江漠的心间,本能让他觉得抗拒。
像是锋利的刀片刺入他的皮肉,他因疼痛而痛苦,却又矛盾的想要将那刀片攥得更紧些,哪怕为此鲜血淋漓也无所谓。
“哥?”诧异的声音响起,何生愣愣看着出现在视野里的江漠,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江漠,颜如玉的事情发生后,圈子里都传开了,何生凭靠自己打探到一些消息,紧接着他知晓江漠失踪了。
尽管江漠坚定的拒绝过他的告白,但他从未有过一日放下。
眼下看着江漠,这几个月的担忧让何生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扑上前去死死抱住江漠,但何生硬生生忍住了。
他不想冒犯江漠,更不想吓住江漠,眼泪从何生的眼眶里流出,“哥,平安就好,见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何生有些语无伦次。
江漠注视何生,何生的脸在他面前蒙上了一层雾,他记得这个人,清楚这个人,但关于这个人所有的记忆都是混乱的。
章迟用在他身上的手段让他记得所有人,除却时昭,关于时昭并非遗忘,而是像戒同所里对待同性恋一样,通过电击的方式让他对时昭产生痛苦的情绪,再将关于时昭的记忆和章迟互换。
江漠其余的记忆不应该出现混乱,但因为核心的情感需求被破坏,他的整个记忆都混乱了,连带着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绝望抽离的感觉。
他的核心精神寄托,被毁得彻底,而代替时昭出现的章迟,根本无法完成这份替代。
眼下任何人与他的交流都像是隔着迷雾在同他讲话。
江漠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而后走进902关上了房间的门,何生被留在了门外的世界。
他站在门外有些担忧,江漠的状态似乎...看起来并不对劲。
何生想要敲门的手停顿在半空中,即使敲开门,他又能为江漠做些什么呢?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够让江漠好受些,甚至不知晓江漠会变成这样的原因。
何生点开手机,找到时昭的电话号码,电话拨通的那一瞬,九楼的门打开,浑身湿透的时昭单手握着手机,从电梯门里出来。
他们对视。
何生挂了电话,他苦笑,“看来我给你打的这通电话是多此一举了。”
时昭不会让江漠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护着江漠,守着江漠,像是残忍的巨龙守着自己唯一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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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2的房子有几个月没有主人,房间已经落上了灰,旧烟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江漠有洁癖,尽管他已经完全不像动弹,手指弯起似乎都要耗费他大半生命的力气,但他还是挽起袖子开始准备收拾卫生。
门突然被敲响。
与此同时,手机铃声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江漠停顿几秒钟选择接通。
阿姨的声音传过来,“江先生,您好,我是您约的家政阿姨,方便开门吗?我已经到门口啦。”
江漠的大脑像是生锈的机器,僵硬的转动。
阿姨没有催,那位给了她丰厚报酬的时先生特别提醒过江漠的特殊。
过了许久,就在阿姨以为江漠不会开门时,902封闭的门打开了。
是个格外好看削瘦的青年,看着没什么血色,像是稍一触碰就会碎裂的瓷娃娃。
他沉默着让阿姨进来,沉默的站在门处,一直到阿姨收拾完卫生,江漠才开口,“雇佣您来的人,是时昭吗?”
阿姨惊讶,她没有透漏过雇主的信息,“啊,是时先生,他说您不想见他。”
阿姨离开后,房间空寂下来。
江漠站在玄关处,只有头顶亮着冷白色的暗灯,害怕他知道吗?
江漠否定了这个猜想,如果时昭真的不想让他知晓,联系阿姨的事情大可以通过李几何去做。
时昭明知道,江漠一定会起疑,他分明就是要让知道这些都是时昭做的。
像是一个猎人对洞穴里的猎物哄骗:过来吧,请到我这里来,我不会伤害你的。
江漠唇边不自控的泛出笑意,他不是傻子。
这样愉悦的情绪只持续半秒钟不到,头部突然传来剧痛,四肢都开始痉挛,江漠依靠着墙壁,身体逐渐滑下去,慢慢得蜷缩成一团。
痛苦的喘息声从他唇中溢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爬上他的皮肤。
他恨时昭,厌憎时昭,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时昭,时昭对他而言如同洪水猛兽。
这样的想法盘旋在江漠的大脑里。
他仿若从来没有从那个逼仄的电疗室里走出去过,皮/肉被烧焦,电流流窜在全身。
好疼好疼好疼疼疼疼!
好想死...
江漠在地上挣扎翻滚,他就像是刚被捕获上岸,没有双腿的人鱼一般,在记忆创伤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直至,昏厥。
模模糊糊中,江漠感觉有人将他抱起来,嘴巴里涌入温暖清香的东西,那温热一直延伸到他的胃部。
许久后睁眼,江漠苏醒在卧室,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换成柔软的睡衣,在地上磕碰出的伤口都被细致包扎过。
江漠走出卧室,902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
江漠停留在原地,他仔细闻空气中的味道,点开软件,将自己所有余下的积蓄转给了时昭,附带一句。
【我们两不相欠。】
做完这一切,江漠换了一身干净的出门衣服,他打了出租,意外的还是那日送他回来的出租师傅。
出租师傅看着江漠的目的地,还是那处墓地。
季节已经来到了八月,正午的时间闷热的得厉害,分明前几日才下过雨,但是又有再次落雨的趋势。
出租师傅道:“和城今年的雨水比往年都要多。”
江漠看向窗外,乌云已经聚集了起来,“是,今年的雨水多一些。”
雨水多才好冲刷走血腥。
“小伙子,你是去墓园看自己重要的人吗?怎么不带一束花呢?那人肯定喜欢吧?”
江漠稍稍思索,像是想通了什么,“好,那去买一束花。”
于是这天去墓园的路上,江漠转到花店里买了一大捧向日葵,他没有让店员修剪,简单的扎在一起,向日葵自由的组合在一起,肆意生长,有一种野性自由的美。
但注视着生机勃勃的金黄色,江漠知道,野性自由都是假象。
这些向日葵早在被采摘时,就注定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便是通往死亡的路,但即便不采摘,也最终会因枯萎而死。
盛放后只能是死亡,区别只不过是早一些还是晚一些,就像是人生这条路一样,大家最终都会抵达终点。
而他,只不过是选择早一些去终点看。
出租师傅看着江漠抱向日葵上车,开心了些,又兴致勃勃和江漠聊了几句,“你看起来好了很多嘞,嗨呀,你不知道我昨天送你一路上都想打救护车,看你回去也心里不安,担心你出什么事情,但是你今天看起来状态好很多,是老头子我多虑喽。现在这样就好多了。”
“是吗?”江漠看向后视镜,镜子里的人还是面容苍白,如何都称不上健康和朝气蓬勃,即使是一张美人面,看着也没有几分喜人的样子。
“是啊!”出租师傅目视前方,笑呵呵道:“活着嘛,自己喜欢就好,像有的人喜欢晒太阳,有的人喜欢淋雨,这都是不同的活法,没有非说哪一种就好,即使不阳光,不健康,自己能够融洽,就很好啦,当然,前提是不能触碰道德和法律的底线。”
“人活一股气,有气在才行,小伙,你的那股气看样子回来了,是遇见了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吧?”
闻言,江漠沉默几秒,清冷的面容弥漫出柔和的笑意,他很轻很温柔道:“应该是吧。”
江漠在墓园挥手和出租师傅告别,踏入墓园的一刹那,电闪雷鸣,江漠脸上的笑意像人皮面具一样被剥落。
即便那是很重要的存在,但是那份重要已经被毁了,江漠失去时昭作为精神支柱,他无法痛苦的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每一次呼吸里似乎都藏了密密麻麻的刀片,让他从躯体痛到灵魂。
太痛了,痛到他根本无法克服。
也许有天在漫长的折磨后,江漠终于能分清时昭和章迟,身体与意识都能够将那间精神病院里发生的一切都遗忘掉。
但这一天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到来呢,漫长到根本看不见尽头。
江漠要如何活到那一天,也许,早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懦弱的江漠已经死去。
那么,不如就此结束。
就当,江漠根本没有从精神病院逃离,而是死在了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