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秋冬 ...
-
夏日的炎热褪去,随着几场冷雨,天气开始变凉。学生们纷纷换上秋冬季的蓝白条校服,把自己裹在宽大的外套下,以抵挡微寒的秋意。
迟睦现在的座位还在窗边——叶琛很大方,将靠窗的位置让给了他。中午,为了方便高三学生吃饭,高三年级比高一高二早下课十分钟。那时,迟睦侧脸望向窗外,便能看到操场上走过的高三学生。他们头顶是秋日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好看的苍蓝,干净,深远。
迟睦和叶琛都在学校午休,吃饭也总是一起去食堂,但迟睦通常是一个人先回教室。叶琛吃完饭以后总要去校外转转,或是去学校后门的书店,或是在外面随便走走。他们学校高中部位置很偏,对面是大学部校区和研究所,周围颇为僻静,有很多林荫浓密的红砖小路。中午,马路上很少有车辆经过,在安静的林荫道漫步,偶尔能撞到牵着手的学生情侣。
等叶琛回来——通常是拿着杂志或者饮料——坐到座位上时,迟睦已经结束了午间短暂的休整,摊开书本,开始写作业。
叶琛拿着被他卷起来的杂志,敲敲迟睦的后背:“迟睦,别偷学了!”
“偷学什么,我在写作业。”迟睦没好气道。
叶琛倚到座椅靠背上,翻开手中的《科幻世界》,说:“中午这点时间能写多少,不如放松一下,再睡一会儿。”
“能写一点是一点。”迟睦说。他本来也没指望中午能有多高的效率,只是想抓住时间干些事情。
叶琛没有继续说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白色的mp3,还有被揉成一团的耳机线。学校有规定,严禁带手机进学校,但老师查得不太严格,学生私下带手机的不少。叶琛一开始也带着手机,后来发现自己只要带手机,就会打整整一中午游戏,下午精力严重不足。他干脆把手机留在家里,用这个mp3当听歌的平替。
迟睦曾把叶琛的mp3要到手里来看,这只mp3有着略显劣质的塑料外壳,可以插tf卡,外观呈u盘状,也确实能当u盘使用。他上次看见mp3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不知道这mp3是叶琛从哪里搞来的。
叶琛拆开耳机线,戴好耳机,开始专心看杂志。在教室午休的人不多,这时,四周便会变得异常安静,迟睦能听远处汽车驶过的呼啸声,还有耳边叶琛细微的呼吸。
迟睦在纸页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解答。空旷的教室,午后的阳光映亮一半桌椅,有风从半掩的窗外流进来,拂过他的鬓角。这时,迟睦就会觉得,虽然高中生活的节奏迅速而紧张,但总归有一角时光——午后的这段时光,明亮而美好。
“琛哥,帮忙看道题。”迟睦拉过作业本,把题目指给叶琛。
叶琛扯下一只耳机,凑过来帮他看题。叶琛常常和别人讨论题目,也欢迎别人向他问问题。因为叶琛是月考的第一,又好相处,课间来找他讨论题的同学不少,叶琛对别人的提问很少表现出不耐烦,反倒是乐在其中。
高中的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迟睦想,难怪校长在入校教育上告诉大家要“珍惜时光”,他们的班主任也总感慨转眼间便送走了一届学生。开学仿佛就在昨天,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叶琛口中的“你们学校”已经变成了“咱们学校”,迟睦也不会再在教学楼里迷路、需要看一眼门牌才进教室。叶琛那本蓝皮的厚资料书就放在桌角,迟睦看到,书里夹的书签位置越来越靠后。
很快,期中考试到了。
迟睦对期中考试很重视。第一次月考的成绩,他算不上满意,加上决心要追上叶琛的那股劲儿,期中考试前,他复习得很认真。等考完最后一科生物,迟睦稍微松了口气——他感觉自己答得不错,至少比上次月考有把握。
果然,这次,迟睦考了全班第一。
拿到自己的成绩条,迟睦看向总分与班级位次那一栏,等看清上面的数字,他先是一怔,紧接着心里泛起隐秘的喜悦;但当迟睦仔细看了每一科的成绩,他却略略有些失望——九科里,他的每一科单科位次都还不错,但只有语文和政治位次是班里第一;其他科目,前面或多或少有几个人。
问题是,政治这种靠背诵的科目也就罢了,语文成绩的高低……这不是纯纯靠玄学?
叶琛也拿到了自己的成绩条,他瞅了一眼,叹了口气,把纸条扔到桌面,又侧脸看向迟睦手里的纸条。
“卧槽第一啊,同桌,牛逼!”看清迟睦的位次,他惊叹道,引得好几个同学回头看他俩。
迟睦忽视了叶琛含有夸张成分的惊叹,相处了三个多月,两人已经很熟了,举止也变得随意。他直接拿起叶琛桌上的成绩条,看了看。
叶琛考了第三,他的其他科目成绩都很好,好几个单科名次靠前,但语文成绩炸了,总分掉了不少。
该说什么……这是什么奇妙的巧合?迟睦把成绩条还给叶琛,心里暗暗想。
语文课上,老师很高兴,说这次期中考试,三大主科的卷子是区里统一出的,迟睦的成绩不仅是班级年级第一,也是区上的第一名,很给学校长脸。迟睦有点心虚地低头,假装没有看到语文老师投来的视线。
叶琛用手肘撞了撞迟睦:“喂,老师在表扬你耶。”
“可这是语文成绩,”迟睦无力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考出来的……”
他这话不是假谦虚,而是血的教训。从初中开始,迟睦便对语文这一科很头痛,找不到学习方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成绩——这也导致完全一样的答题体验,分数却总是截然不同。他至今都记得有一次自己考了语文第一,老师还让他分享了学习经验,结果下一次考试,他的语文排名直接掉到了倒数。
……总之,非常尴尬。
“能考出来就证明你的实力在。”叶琛说。
迟睦腹诽,上次月考你语文成绩也不低,有实力怎么掉到后面了。他还没来得及反驳,语文老师看到刚刚叶琛讲话,便点名问:“叶琛,你这次考试怎么回事?”
叶琛挠了挠头:“呃,这次考砸了。”
“为什么考砸了,是不是这个月只忙着竞赛去了?”语文老师把粉笔扔回粉笔盒,说。
“哪儿能啊,”叶琛说,“老师,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上语文课很认真的。”他倒是没说谎,毕竟语文是主科,叶琛听得仔细,也经常和老师互动。
“知道考砸了就多和你同桌学学,”语文老师说,“你写字那么漂亮,作文也不错,语文不该差。我告诉你,千万别轻视语文,以前就有学生栽在上面。上一届高三有个学理科的孩子,特别聪明,理综考了将近满分,结果语文九十多,你说亏不亏。”
“好的老师,我一定重视。”叶琛说。他伸手揽住迟睦的肩膀,凑到他耳边道:“同桌,多熏陶熏陶我啊。”
迟睦顿了几秒,才说:“……滚。”
“我靠,我平时给你讲了那么多题,你就这么对我?”叶琛抽回手,开玩笑道。
迟睦没有回答。他定了定神,将注意力集中到黑板上。
只是,鼻间似乎还残留着叶琛衣服上的薰衣草香味。
期中考试以后,便是运动会。新班级第一次参与大型集体活动,同学们都很兴奋,不过,这兴奋更多是因为运动会可以玩乐放松,至于报名参加体育项目,大部分人都避之不及。
叶琛是体育委员,他自然发愁没有人报名运动会项目,下了课也不闲着,四处逮人,苦口婆心地劝他们报名。迟睦见他劝得辛苦,便主动说:“你有什么项目还缺人,只要不是1500米我就可以考虑。”
叶琛眼睛一亮:“这是你说的啊。”他拿起笔,开始往报名表里填名字。
迟睦觉得不对,一把按住报名表:“你等等,报名前至少让我知道是什么项目。”
“同桌,你要信任我,”叶琛还在往上面写,“我肯定给你挑轻松的项目。”
迟睦坚持把报名表抢过来,皱着眉头看了半天:“……这报名表底下不是建议每人最多报三项吗,我怎么觉得我的名字不止出现了三次。”
叶琛说:“那个限制的是单人项目,我还给你报了一点集体项目,接力赛之类的。”
迟睦把表还给叶琛。叶琛还算良心,没给他报太离谱的项目。
“先说好,我体育一般,估计拿不上奖。”迟睦说。
叶琛无所谓道:“没事,现在的问题是连人都没有,能凑够数就行,我好给老师交代。”
迟睦不知道最后叶琛和女生体育委员用了什么方法,最后总算勉强把运动员凑齐了。运动会那天,空中有些阴沉,但天光一直很亮,不像是会下雨的样子。看完了开幕式的方阵和汇演,迟睦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做作业,偶尔写点通讯稿,交给前来收稿的同学。
叶琛的坐垫和书包在迟睦身边,但叶琛要负责通知运动员去检录,还有班主任交给他的拍照片的任务,一直在看台下忙碌,不怎么回到座位上。他的坐垫上放着竞赛课程布置的作业,一上午过去了,也没能完成几道题。
“迟睦!”叶琛站在看台下喊他的名字,“广播通知200米检录,快去!”
迟睦放下手里的笔和练习册,走下看台。叶琛手里拿着单反相机,他见迟睦走下来,问:“你的号码布呢?”
迟睦这才想起来还有号码布这回事:“在我包里,我去拿。”
他又回到看台,从包里翻出号码布。叶琛也跟着他走上看台,问:“带别针没?”
“带了。”迟睦说。
“你为啥不提前把号码布戴好,”叶琛说,“把号码布和别针给我,我帮你戴。”
他站在迟睦身后,帮迟睦把号码布别到背上。迟睦感到叶琛的手指划过自己的脊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带来微痒的触感。
五班在看台上的位置和四班相邻,四班的副班主任是历史老师,就坐在迟睦的座位边上。他看到迟睦的运动员编码是1912,开玩笑说:“迟睦,你这数字还挺好,民国建立的年份。你要是来学文,这是个挺重要的知识点。”
叶琛拍了拍迟睦:“好了,快去检录吧。”他转脸对历史老师说:“我同桌才不会学文,他这次考了我们班第一哎。”
“人家学不学文,你说了不算,”历史老师循循善诱道,“迟睦的文科成绩都很靠前啊。再说,不要小看文科,咱们学校文科不错的,学理科能考个一般985的学生来学文,说不定能上清北。”
迟睦知道历史老师八成也是在画饼,他说:“离分科还早,我也没想好学理还是学文。老师,我要去检录了,先走了。”
检录完,等了很久很久,才轮到迟睦所在的小组上场。站在起跑线的位置,迟睦感到有稀疏的雨丝落在自己的脸上。看来,这雨还是落下来了,所幸这雨很小,对运动会没什么影响。
发令枪响之前,迟睦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座位上放着的的书本,还有叶琛的作业,恐怕要沾水了。
二百米不长,很快就跑完了,也不太累。到了终点,迟睦慢悠悠地向五班所在的看台走去,迎面撞上了拿着相机的叶琛。
“跑得不错啊,”叶琛走到他面前,说,“我给你拍照片了,你要不要看?”
迟睦白了叶琛一眼。他到终点的时间很靠后,肯定无缘名次了,和“跑得不错”自然沾不上关系。但他还是接过叶琛手里的相机,翻了翻图库里的照片。
“……你还是把我的照片删了吧。”迟睦的视线从屏幕上移开,把相机还给叶琛。看来,自己跑步时的表情管理有待提高。
他继续向看台的方向迈开步子,却被叶琛一把拉住:“等等,你别急着走啊。”
“我作业还在座位上放着,现在下雨,怕字被水晕开,白写了。”迟睦说。
“哦,那你不用急,我已经帮你收了。”叶琛说,“是这样,刘老师说她想在教室里做一个重要考试的荣誉榜,在榜上贴每一科第一名的照片。因为咱们班住校的学生很多,不方便发照片的电子版,她让我借这次运动会把照片拍了。”
叶琛口中的“刘老师”就是他们五班的班主任,这位第一次当班主任的年轻老师总喜欢搞一些颇显形式主义的东西。不过,迟睦对此没什么意见,反而有点感动——这样有工作热情的班主任,现在确实不多了。
“所以呢?”
“所以你也不想把刚才跑步的照片贴到荣誉榜上吧。”叶琛笑道,“我给你重拍一张好看的。其实之前……算了。”
“什么之前?”迟睦莫名其妙。
“没什么。”叶琛举起相机,“你往后站一点。”
迟睦便退了几步,望向镜头。叶琛的手指放在快门上,过了几秒,他才按了下去。
“好了。”
他走过来,给迟睦看刚才拍的照片。屏幕里,身穿白色T恤的少年站在跑道边,眼神明亮,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摄影技术挺好的。”迟睦发自内心道,“那你呢,你自己的照片拍了没?”
“刘老师给我拍了。”叶琛说,他还在看相机,眉头微皱,“效果不太好。刚才那会儿还亮些,现在天阴,又有点下雨,光线太差了。”
“差不多就行了。”迟睦说。
叶琛从口袋里摸出镜头盖,盖好:“行吧,不知道天气会不会好,我们先回去。”
他俩一前一后向五班的看台跑去。
-
为期两天的运动会转瞬即逝。不出所料,迟睦在所有报名的项目里都没有拿奖,主打一个重在参与。他们班在运动会上的总成绩也不好,倒是拿了精神文明集体,以及优秀通讯稿件的奖项。班主任还挺高兴,反正体育成绩无关痛痒,奖项上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获。
运动会结束,日子又回落到平淡紧张的学习中。天气继续冷下去,白昼缩短,黑夜变长,到了放学的时候,天色已经全然暗了。迟睦把手抄在口袋里,和叶琛并肩走出校门,寒风让他们有些睁不开眼睛。校门对面,研究所楼上的灯光亮起,在夜幕里散发着淡蓝色冷光。
接下来的两次考试,非常诡异的,第二次月考,叶琛又考了全班第一;而期末考试,迟睦再度把叶琛压了下去。
不过,这次,迟睦不是靠语文的超常发挥才拿到第一了——除了文科科目以外,他的数学和物理成绩都比叶琛高。
他们成了班里公认的成绩最好的两位。周围的人开玩笑,说你俩轮流坐第一,是不是这位置风水好。寒假补课,小练习前,总有男生过来抱住叶琛的脖子,嘴上说要蹭一蹭佬的力量。当然,这种玩笑大多被开到叶琛身上。
迟睦一向内敛安静,外貌又显得白净秀气,相较于男生,更受女生的欢迎。虽然他也有不少关系好的同性朋友,但里面能和他毫无距离地开玩笑的,确实不多——叶琛便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迟睦收拾了半天,最后抱着一摞书走出教室。叶琛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见迟睦手里的一堆书,他有些吃惊:“你带这么多书回家?你假期不玩的吗?”
“倒也没有,有的是用不到的书,就放回家了。”迟睦说。
“要我帮你拿一点吗?”叶琛问他。
迟睦愣了一下,摇头:“没事,我自己拿。”
叶琛没有收拾要带回家的书本,因为他已经被选拔出来,正式加入面对竞赛生开设的课程里,寒假还需要额外补课。
迟睦稍稍感到失落,这可能意味着开学后叶琛会被分去一班二班。叶琛曾经说过他不打算搞竞赛,但真的被成功选拔、有了机会,他还是会去的吧?
他和叶琛走下楼梯,出了教学楼,来到校门外的红砖人行道上。一路上,基本是叶琛在主动讲话,迟睦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叶琛突然打住话题,他侧脸看向迟睦:“这都放假了,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我哪里愁眉苦脸的了。”迟睦说。他们刚刚走到了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唉,你老是把自己绷得太紧了。”叶琛摇摇头,“期末你都班里第一了,至于吗?”
迟睦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的这个第一是怎么来的——是靠几乎不怎么松懈的学习考出来的。叶琛不仅要忙课业,还在学竞赛,平时看上去很松弛,但考试成绩几乎和他持平。
他为叶琛感到高兴,但不能说没有一丝羡慕。
两人走到岔路口,叶琛的家在左边,迟睦则要去右边乘公交。叶琛在路口停步,他转过身,面对着迟睦,橙色的路灯灯光从头顶洒下来,落在他的眸子里。
“走了。”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转瞬间,叶琛对迟睦说。
迟睦垂下视线:“嗯,开学见。”
他向右边的路走去,步子渐渐却慢了下来。他突然想起第一次月考,自己在心里说要追上叶琛的身影,而现在,无论如何,从结果上看,他至少是和叶琛并肩了。
然而,迟睦明白,叶琛也在向前,竞赛,北京,还有他所希冀的更大的世界。为此,自己不能停下脚步。
迟睦又想起曾经的自己,那时他还在初中不紧不慢地度日,想不到仅仅是半年后,他的心态和行为却完完全全改变了。这是环境变化导致的,是高中的压力导致的,但也是因为叶琛,因为某些……自己已经清晰地意识到,却并不打算、也不能言说的心绪。
迟睦轻轻呼出一口气,天气很冷,呼出的雾气在路灯照耀下格外明显。他紧了紧抱着书的手臂,加快脚步走向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