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寒夜 ...
-
高二开学,因为文理分科,还有高一时成绩排名的因素,各个班级进行了较大的调整。五班、六班、七班被编为文科班,叶琛和迟睦被分到了理科重点班三班。
原先的五班没有被拆掉,而是被编为九班,还是刘老师当班主任,但班里的人变了不少。叶琛和迟睦离开前,刘老师特意和他们谈了谈,大意是鼓励他们今后在重点班好好学,最后,她对他们说:
“你们两个加油,给老五班争气啊。”
叶琛和迟睦对视一眼,老五班流动出去的人,有一部分去学文,还有一部分成绩较好的被分到四班,去三班的只有他们两个——这是因为离开三班的同学比较少,也是因为三班的总体成绩要高于四班。不论前两个竞赛班,三班几乎就是高考赛道最好的班级。
“老师您放心,我们肯定好好学。”叶琛转过脸,对刘老师说。他的语气是半开玩笑的,迟睦却从他眼中捕捉到一抹异样的情绪。和一年前进入这所学校时的自信无畏不同,现在的叶琛似乎也感到了压力。
两人去的三班,班主任姓陆,是一位快五十岁的英语老师,但和很多古板严厉的老教师不同,她虽然气场强大,却和蔼风趣,教学水平又高,很受同学的欢迎,大家都叫这位老师“陆神”。
陆神在年级里很出名。他们所在的重点高中规矩很多,但校风历来自由,大多数规则只是摆设。高一的时候,当时的八班班主任是一位从补习学校挖过来的老师,课讲得极好,却将抓纪律的风气带到了这里,并对此极为严格。那位老师因为班上有人和三班的学生谈恋爱,特意在陆神下课前杀过来,把三班的学生堵在教室里,斥责他们不好好学习,带坏自己班里的学生。
因为学校明令禁止早恋,加上同事之间的面子问题,陆神当面没说什么,但据三班的学生说,八班班主任一走,陆神便呵呵一笑,挥手说了句“你们把握好度就行,不用理她”。年级里不喜欢八班班主任的学生很多,由于这番近乎回击的举动,陆神在年级里一战成名。
陆神不是个严肃的人,因此,得知他们转入三班后,叶琛直接去找她,说他和迟睦想做同桌。陆神原本没打算让他俩坐一桌,因为不利于融入班级。但既然叶琛提了,她也没阻止,只是问:“你们高一就是同桌?”
“是啊是啊。”叶琛回答。
陆神笑了,她的视线扫过两人,调侃道:“你俩当同桌还当出感情了。”
迟睦有点心虚地抬起手,正了正自己的衣领。
在三班,他们的桌子依旧靠窗,不过楼层高了,向窗外看,是尖尖的树梢。他们学校高中部只有一栋巨大的教学楼,高一的教室在二层,高二的教室在三层,再往上则是高三的楼层。随着教室高度的增加,他们的高中时光便在不知不觉间流逝。
九月,国初结束,也就是在这时,叶琛退出了竞赛课程。
迟睦没有问过叶琛关于竞赛的事,虽然叶琛表现得很潇洒,他能察觉到竞赛课程到底是给叶琛造成一些影响。高一刚开始,报名竞赛课程的人很多,但到了现在,坚持上竞赛课的人只剩下很少了,就连竞赛班的不少同学都选择了退出。这实在是一件吃天赋与兴趣的事,对于没有太多天赋的普通学生,收益远不如一心走高考的路。
有一天午休时,带化竞的老师来找叶琛。迟睦拿了杯子出门接水,走出后门,他看到化竞老师和叶琛站在走廊说着什么。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叶琛侧脸的轮廓,迟睦能看到的那一半脸蒙在阴影里,混杂着有些复杂的神情。他说不出叶琛的表情究竟是什么,遗憾,不甘,还是挫败?但无论如何,这不像是印象中那个活得自信而松弛的少年会有的神色。
迟睦想起叶琛曾说过,他对化竞有兴趣,虽然叶琛一直说自己不想搞竞赛,但当他去上竞赛课时,多少会有些期待与信心吧。因为现实因素暂时放弃兴趣,接受自己没有天赋的事实,确实不好受。
他接完水,回到教室,叶琛已经蹲在座位边,将椅子底下放的竞赛资料一本本抽出来。看到迟睦回来,他起身让出空间,令迟睦可以进到里面的座位。
“怎么了?”坐下以后,迟睦问他。
“没什么,老师问了我答题情况,还建议我继续学竞赛。”叶琛有点讽刺地笑了笑,“学个屁,我反正不当炮灰了。”
他开始把那些资料装到一只印着广告的手提袋里。等他装完这些书,迟睦似乎听到,叶琛轻轻叹了口气。
天气冷了,夏秋湛蓝的天幕转为灰白的阴霾,即使太阳升起来了,向窗外看去,也只能看到雾蒙蒙的楼宇。这时,迟睦会甘愿自己没有坐在窗边,偶尔走神时,他望向外面,心情会变得更糟糕——阴白的雾气,建筑浅灰色的影子,像是看不清的未来,又像是迟睦在三班度过的日子。
三班和老五班的氛围很不一样。老五班给人的感觉是一个集体,同学之间都很友好,乐于互帮互助,氛围有人情味儿;但三班不同,虽然表面看着正常,但私下却显得疏离而冷漠,大家眼里更多的是自己的学习。在老五班,课间,不少人会出去转转,也有人在教室讨论题目;但在三班,下了课,教室里静悄悄的,很少有人离开,大家都坐在座位上争分夺秒地做作业。
或许也是这个原因,三班的成绩总体上要比四班略高一点。
来到三班以后,叶琛一如既往有着很好的人缘,但大大咧咧如他也察觉到这里氛围的奇怪之处。放学路上,他和迟睦聊过这个话题,迟睦便试图给他分析:“这要从高一分班说起,三班大部分人都是初中部内定的高分学生,他们升上来的时候,本身内部就有各个成熟的小圈子,没有一个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
“可五班也有很多初中部来的人啊?”叶琛疑惑道。
“不一样,三班四班集中了初中部重点班的学生。”迟睦说,“因为咱们学校接连几年中高考成绩不够理想,我们初三时,学校搞了好几个重点班。我没在重点班里,不太清楚情况,但听说这些重点班的学生大多想往外考,竞争也很激烈,甚至有点变态,当时还闹出学生抑郁的事情……反正,一言难尽。”
“太复杂了。”叶琛感叹,“你们真会玩儿。我记得你是被内定的,那你初中成绩也不差,怎么没想着往外考啊?”
“我?”迟睦笑了笑,“我当年胸无大志,小富即安,能上高中部就满足了。”
“是吗?”叶琛狐疑地看着他,“你现在学习这么玩儿命,我还当你是那种一直特别认真,结果初中没完全开窍,到了高中才开窍的。”
迟睦不知道叶琛是在夸他还是损他,便没搭理这句话。
其实,是因为你啊。他在心里说。
对于三班的情况,陆神也是叹气。有一次快下课的时候,她扔下粉笔,痛心疾首道:“咱们班那几个爱回答问题的都去文科班了,这学期,好几个老师给我反馈,你们上课不吭声。这可不行啊,我在咱们学校二十多年,带过的学生里,没有哪一届是你们这个样子的。”
上课没有回应,这算是三班的特色,在文科课程上更甚。进入高二,理科班的文科课程形同虚设,其他几位老师已经习惯,无人应答时便自顾自接着讲,偏偏地理老师是个刚入职不久的小姑娘,这学期第一次正式代课,面对大家的沉默,她有些无措,站在讲台上涨红了脸。
以前在老五班,也有文科课上无人回答问题的情形,但同学们不想让老师尴尬,安静一段时间后,总会有四五个学生举手捧场。可三班完全没有人回答,大家都低头写自己的作业,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到了这个时候,叶琛便会抬头,也不管会不会,胡乱说些什么。对此,地理老师总向叶琛投来欣慰的目光。
然而,班主任说归说,课堂上,大家依旧保持死寂。
高二上学期,第一次月考还好,迟睦和叶琛都考到了前十名以内,也给了三班的同学们不少压力。高中分班极大参考中考成绩,考虑到家长与学生的因素,后续的人员流动大多只是掐头去尾,这情况很像温水煮青蛙,重点班的学生的目光更多集中于身边的同学,却未曾发现他们所轻视的普通班已经有了超越自己的存在。
但是到了期中考试,班里五十多个人,迟睦只考到了全班第三十七名。
成绩起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本来只是一次失误,迟睦可以接受。可是,接下来的大小练习中,他频频犯低级错误,第二次月考成绩也很不理想。到了最后,班主任陆神找上他。
“迟睦,你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什么事?”陆神问他。
迟睦摇头:“没有。”
“那,是压力太大了?”陆神观察着他的表情,“我看你中午也不休息,一直学习。平时适当放松放松,别绷太紧,不然,没到高三,气就泄了。”
迟睦从办公室走出来,他觉得脑子有些发木。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扪心自问,他的学习状态没有什么变化,不存在松懈的情况,两次大考的分数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反馈。
迟睦痛恨这种成绩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觉,同时,他发现,自己的心态有很大的问题。高一以来的顺利让他习惯了努力便有回报,习惯了考出耀眼的成绩,突如其来的挫败让他备受打击,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该从何改变。
如果下次还是这样呢,以后呢……甚至,高考呢?
或许是看出迟睦情绪低落,有一天中午,吃完饭,叶琛拉着迟睦出了校门。两人走过校门外的红砖小路,此时,夏日的林荫已经不复存在,行道树的叶子已经变黄枯萎,地上积了不少落叶。
“你不要吊着脸。”叶琛对迟睦说,“不就是考砸了一两回,有什么啊。”
“你要说这个,我就回去了。”迟睦的语气冷淡。他已经尽量掩盖住自己的负面情绪,但两人朝夕相处,叶琛明白他的心情。
“不是我要说这个,看你不高兴,拉你出来散散心。”叶琛说。
说话间,他们刚好走过一家便利店,饮料柜就摆在门口。叶琛扭头问迟睦:“喝饮料吗?”
“不用了,谢谢。”
“那我去给我买瓶喝的。”叶琛说,“等我一下。”
但他还是拿了两瓶饮料回来。迟睦犹豫片刻,接过叶琛递来的一瓶饮料。他扭开饮料瓶盖,喝了一口,甜味从舌尖弥漫开,是很浓的水果口味。
迟睦捧着饮料瓶,有些迟疑,但最终他还是看向叶琛:“叶琛,你有没有……答完题没什么感觉,但考出来成绩很糟糕这样?”
“有很多啊。”叶琛用一只手端着饮料瓶,说,“我中考前最后一次模考就考扯了,当时心态都崩了。我初中的班主任让我一定不要被打击到,考试放平心态,我照做了,后来中考成绩就还可以。”
“你上了高中以后一直都考得挺好。”迟睦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很难说的。”叶琛说,“有时候确实看运气。”
迟睦叹气:“我最近老在想,如果高考的时候运气不好,那是不是只能自认倒霉。”
“想太远了,咱们离高三还早呢。”叶琛停住步子,“万一到时候你运气特别好,超常发挥了呢?别那么悲观。”
“随便想想而已。”迟睦跟着停下,又喝了一口饮料。
叶琛看着迟睦:“我说认真的,迟睦,你是真的很厉害,至少这个努力的程度,很少有人能达到。”
“哦,我这种没有才能的人是这样的。”迟睦有些不习惯叶琛突然其来的正经夸奖,自嘲道。
“不要这么谦虚哎,你努力能看到结果,已经说明你很有才能了。”叶琛说,“而且我一直觉得努力也很重要啊,说实话,你比我自律勤奋多了。中考完了上预科那一阵子,我看你天天上课听那么认真,又各种问我题,我都吓死了,心想重点学校的学生确实强的,学习状态在暑假都不松懈。”
“我怎么觉得是你吓到我了。”虽然知道叶琛的话有夸大的成分,迟睦还是不免吐槽,“你居然在暑假就提前学了高中课程。”
“我当时只是随便翻了翻课本,没太认真,结果你居然还找我讨论问题,我不要面子的吗,只好回去狂补网课。”叶琛幽幽道,“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的重点是,努力一定是有回报的。”
“我老家那边有个哥哥,高考时走了狗屎运,上了很好的学校,他们班第一名反而发挥失常,去了一所一般的大学。那个哥哥当时感慨命运弄人,有点洋洋得意的感觉,结果他上了大学以后跟不上进度,屡屡挂科,最后差点没拿到学位证,心理也出了问题,毕业就回家躺着了;他高中时的第一名学习习惯很好,大学成绩靠前,最后保上了名校研究生。”叶琛一口气说了很多。
他最后总结道:“所以,努力不是毫无用处啊,它总会带来收益的,只是兑现时间或早或晚而已。”
迟睦沉默了半晌,说:“虽然不知道这和我考砸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谢谢你。”
他其实明白叶琛的意思,叶琛想让他别太悲观,相信努力的作用——至少在考大学这件事上相信努力的作用。然而,面对叶琛,迟睦难免会抱有几分近乎阴暗的羡慕,这是努力型选手对天赋型选手本能的反应。
只是,到了现在,迟睦的这种情绪淡了不少。自己就完全没有天赋吗?也不是,班级里玩命卷的从来不止迟睦一个,但就是有人考不过他;叶琛靠天赋便可以轻松吊打别人吗?也没有,叶琛退出竞赛课程就说明他不是天才,只是个比较聪明的普通人,他是过得松弛,但在学业上也要花不少心思才能保持成绩。
意识到这些以后,再听叶琛的安慰,迟睦并没有生出太多排斥。
“要不然咱们放学继续去打球吧。”叶琛见迟睦的脸色稍稍缓和,提议道。秋季学期,天黑得早,加上天气转冷,叶琛暂时停止了他的乒乓球大业,但没有了运动,精力确实下降得厉害。
“或者,你不想打乒乓球,换别的也可以。我看班里有人打篮球,要不要去?”
“打球还是算了,现在天黑得早,我怕回去晚了家长担心。”迟睦婉拒,“不过,琛哥,谢谢,真的谢谢。”
叶琛笑了笑,笑意转瞬即逝,迟睦却似乎从他眼里窥到了一丝温柔。
“我在呢,迟睦。”他低声说,声音转瞬间便消散在午后的风中。
迟睦觉得鼻子有些酸。来到三班,在这个他不太喜欢的环境里,承受着种种压力,这些日子一直是阴灰的,压抑得如同冬日云翳密布的天幕。对于广阔的人生而言,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风浪,但置身事中,他做不到全然的豁达。
幸好,无论如何,叶琛还在他身边。
他不是在孤军奋战。
到了期末,迟睦考了班里第三名。
这是他进入三班以来考得最好的一次,也是进入高中后在年级总排位次最高的一次。高兴之余,迟睦感到几分如释重负——冥冥之中,这似乎也昭示着他前一段低谷期的终结。
然而,叶琛考砸了。
叶琛发挥失利以后,表现得并没有他口中那样淡然,时不时在迟睦身边叹气。面对这个很有戏剧效果的情况,迟睦也不知道该讲什么——好像讲什么都不太合适,又容易被误会,便识趣地闭嘴。课间,他拿着试卷去办公室抄每题的小分,见到叶琛低头站在陆神座位边,手里捏着卷子,应该是被叫过来谈心。
陆神抬眼,看到迟睦走进办公室,便调侃道:“你俩当同桌当得好,风水轮流转。”
正说着,老五班班主任刘老师也走了进来,看到叶琛在,便说:“叶琛,你这次掉得厉害啊。”
陆神在旁边补道:“叶琛,你看看,你看看,整个年级多少老师盯着你的成绩呢。这次回去调整状态,不敢松懈。”
叶琛叹气,对着刘老师夸张道:“老师您是有所不知,我现在在三班被各种吊打。”
“不要说丧气话。”刘老师说,“成绩高低起伏正常,但你要踏实,沉下心来学习,知道吗?”
“就是,学学你同桌。”陆神看了一眼在旁边抄小分的迟睦,“你看人家踏踏实实的,心态保持得好,这次不就考到年级前十了。”
迟睦表情僵硬地抬起头,刘老师和陆神都知道他们关系好,彼此间没太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才会这样说。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联想到叶琛的安慰,这个“心态好”颇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叶琛看向迟睦,皮笑肉不笑道:“是是是,他心态好,我要向他学习。”
迟睦合上手里的笔帽,尴尬地笑了一下,迅速溜出办公室。在走廊上没走几步,叶琛便追了上来:“哎,你怎么走这么快,小分抄完了?”
迟睦举起手里的卷子,摇了摇:“抄完了啊。”
叶琛把一只手拍到迟睦的肩膀上:“听说,你心态好,特别好。”
“这又不是我说的。”迟睦放慢步子,“陆神那么觉得而已。”
叶琛啧了一声:“她为啥会这么觉得?”
迟睦说:“大概是因为午休时她总见我在教室学习吧。”
“我也在教室学习啊。”叶琛不解。
“你吃完饭不是总要出去逛一会儿,那段时间,教室里一般只有我一个人。”
“哦……原来是这么刷存在感的。”叶琛若有所思道,“话说,我考砸了,你怎么不说两句?”
“……”迟睦很少听到如此直白的求安慰,但还是装傻,“啊,你想听什么?”
叶琛深吸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亏我上次安慰你那么久。”
“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迟睦如实说,“所以我还是闭嘴吧。况且,你上次不是说考砸一两回没什么吗?”
叶琛的表情一瞬间差点失控:“拜托,谁考得差会完全不受影响啊!”
迟睦不客气道:“这就叫回旋镖,知道我当时的感受了吧。”
叶琛自觉理亏,他摸了摸下巴:“所以,果然下次还是一起考到前面比较好。”
换做以前,迟睦大概会说“我不能保证我有这个能力”,可这次,他只是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叶琛的眼睛:“你可以吗?”
叶琛愣了一秒,他眼里惊讶的涟漪渐渐消散,最终化为干净的、平静的笑意,就像那个夏天,迟睦初见叶琛时,少年的神采飞扬。
“我当然可以。”他一字一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