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二十 燃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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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傍晚，夏日的暑气稍稍褪去。清风轩的小院，海棠树下，鲛人少女坐在石桌边。在她对面，陆宇静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你的意思是，林家的断离琴，其实是鲛人一族的龙骨琴？”陆宇静终于说话了，语气里带着轻微的尴尬。这两天，皓华与海中的族人联系上了，回到曳城以后，皓华将龙骨琴的事告诉了他，并提出自己的推测——当年，令林行章闻名天下、甚至奠定了如今林家地位的断离琴，便是皓华交给林行章的鲛人宝物，龙骨琴。
虽说皓华没有直接指责林行章将琴据为己有的行为，但陆宇静毕竟是林家出身，听闻此事，难免感到局促。
林时雨将一盏花茶放到皓华面前，在陆宇静身边坐下：“可是，皓华，你不是说，人类无法操纵鲛人的龙骨琴吗？如果断离琴就是龙骨琴，那位林家先祖又是如何使用它的？”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皓华有些迟疑，“不过，我对你们除妖世家的术法缺乏了解，如果他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驱动龙骨琴，也不是没有可能。”
“据你的描述，断离琴应该就是龙骨琴。”陆宇静思索了一会儿，道，“月白色骨琴，弦上似有月光，这都符合断离琴的特征。林家内并没有提过先祖代鲛人保存骨琴一事，也不曾讲明断离琴的来历……或许，当年是林家对不起你们鲛人，将龙骨琴据为己有。”
皓华道：“我并没责怪你们林家，无论如何，令龙骨琴留在岸上，总好过在海里引来祸患。如今鲛人一族依旧单薄，加上季淮诱骗、害死了不少鲛人，我也并不急着将龙骨琴取回。”
她顿了顿，有点遗憾道：“可惜，我的灵力远不及姐姐，不然……”
陆宇静低头看着石桌上的纹路，半晌，开口：“皓华，不瞒你说，断离琴已经不在林家了。”
皓华一怔：“什么？”
陆宇静抬眼看向鲛人少女，目光中有痛色：“三年前，断离琴——也就是你口中的龙骨琴，被一个名叫‘水镜’的外门弟子盗走了。我被赶出林家，正是因为那晚轮到我值守祠堂，却没有守住断离琴，令那盗走的弟子逃脱。”
“怎会如此！”皓华低声惊呼，“那你可知道，现在龙骨琴在谁手中？”
“当年，林家推测水镜是与阿蘅勾结，带着断离琴投奔了妖君阿蘅，可水镜自离开林家后便杳无音信；我们先前见过妖君的两位护法，从他们的言辞中难以判断断离琴是否在阿蘅手中。”陆宇静道，“不过，不久前，我们在曳城感到了断离琴的气息，还遇到了一个带有断离琴气息的残魂。”
“断离琴气息……你说的，大抵是龙骨琴上残存的龙皇血气。”皓华说，“残魂身上怎么会有龙皇的血气？那残魂同我们海国有联系么？”
陆宇静答道：“无从知晓，按现有的信息来看，那残魂应该只是个凡人。”
皓华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族中事务众多，我需要先返回海国……不知能不能请你们二位帮我留意龙骨琴的去向？”
“那自然可以，”林时雨说，“你放心，我们会留心的。如果日后我们寻到了断离琴，我们也会将这件事告诉家里的长辈，让他们商议归还琴的事——”
陆宇静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林时雨，令她打住这句话。
“多谢你。”皓华留意到陆宇静的举动，但只是笑笑，“我们鲛人一族总会复兴，到那时，我们自然会将龙骨琴取回……无论用什么方式。”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变得锐利。
陆宇静不动声色地移开话题：“皓华，你姐姐的鲛珠被妖君护法青墨拿走了。你可知道，妖君要鲛珠做什么？”
“妖族拿去鲛珠，或许是为了修炼。”皓华推测道，“鲛珠中蕴藏有灵力，更何况，姐姐生前灵力强悍，在鲛人中都是极其少见的，她的鲛珠自然不是凡品。”
“那你要去把鲛珠夺回来吗？”林时雨问。
皓华却摇头：“逝去鲛人的鲛珠对人族妖族有用，但对鲛人毫无用处。姐姐已经走了，就算我有能力拿回鲛珠，也没有什么意义，况且，我们也不想被卷入除妖师和妖族的纷争。”
她抬头看看天色，起身：“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尽快返回海国，便不打扰你们了。无论如何，此番多谢你们。”
林时雨与陆宇静将鲛人少女送到清风轩门口，皓华正欲离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步子：“对了，我前几日与族人联络，听闻了一件事，似乎和你们除妖世家有关。百年前，有一位女性除妖师曾造访海国，她不说自己的身份，但有帮助我的族人重建海国。作为感谢，我的族人也给予她了一些信息。”
“前往海国的女性除妖师？”陆宇静皱眉，“我不曾听闻……她是哪个家族的？”
“我的族人不清楚，”皓华说，“但是，和她一起出现在海国的，是一只狐妖。”
林时雨愣住：“……狐妖？”
她的眼里浮起一抹怅然。
陆宇静瞥了一眼小师妹，又问皓华：“那你们鲛人给了她什么信息？”
“是鲛人的一些术法。”皓华回答，“我只是听说有这件事，具体的细节，我并不知晓。”
陆宇静见皓华对此事确实不太了解，也就不再追问：“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件事，皓华，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鲛人转过身，渐行渐远，海蓝色的背影消失在桥头。
林时雨和陆宇静回到院中，在海棠树下站定。吴天雪双手抱肩，站在屋檐的风铃下。见两人折回小院，他顺口问道：“那鲛人走了？”
“走了。”陆宇静回答，他又在石桌边坐下，面色凝重。
“师兄，你有没有觉得，皓华在恢复记忆后，气质变了不少。”林时雨回忆着刚才皓华的言行，说。
“她恢复记忆前，我未曾和她接触。”陆宇静提醒道。
“哦，也对，”林时雨说，“我觉得，她更成熟稳重了，不像先前在水塘中，还带着些少年人的慌乱无措。”
“如今，她在鲛人一族中算是挑大梁的了。”陆宇静感慨。
“是啊……”林时雨说，“不过，换作我，我估计不会放过季淮。”
“鲛人的观念到底与人类不同，”陆宇静看向林时雨，“她如何选择，我们理解就好。”
林时雨有些不服气道：“是么？我倒是觉得，鲛人与人类还挺像的。再说了，就算是人与妖族，感受又能差多少？”
陆宇静眼神一暗，轻声责备：“时雨。”
林时雨耸肩：“我只是实话实说。”
陆宇静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说这个。前几日，季淮走时，告诉过我几件事。”
“哦，他说了什么？”林时雨多了兴趣。
陆宇静想起锦袍男人冷冰冰的眼神。季淮并不是个简单角色，他不得不动用了一些不太厚道的手段，从季淮嘴里撬出一些信息。
“我一件一件说。”陆宇静道，“第一，当年皓玉于天劫中丧命，季淮去长弦宫学习术法，以唤醒皓玉灵体，却在长弦宫见到了林行章。林行章那时已是林家家主，没有和他打招呼或是交谈，很快便离开了长弦宫。事后季淮问过时任长弦宫宫主的除妖师，那位宫主说，林行章用林家的奇珍异宝作为交换，学习一种秘术，那秘术名为‘燃魂’。”
“第二，长弦宫迁入南木大泽，是百年前的事。先前，长弦宫虽位于南方，但并没有在如此偏僻的位置。至于长弦宫迁走的原因，季淮不愿多说——他似乎不想提起关于除妖世家的事情。”
“最后，季淮对我说，他在曳城周边，见过一位同样使用长弦宫‘长生之术’的除妖师。那人穿着黑斗篷，也戴有银面具，但季淮不认识他。季淮推测，这人使用‘长生之术’约有一百年左右，奇怪的是，这位除妖师和一只蝶妖同行，但蝶妖的身上并无妖气。”
林时雨的脑子有些发乱：“你等等，让我想一下……”
“我们需要整合信息，”陆宇静扭过头，看向站在檐下的吴天雪，“天雪，你拿些纸和笔墨过来。”
吴天雪便从屋里拿了纸笔，在石桌上铺好，坐到一边听他们讲话。
“先说断离琴。”陆宇静道，“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断离琴就是鲛人一族的龙骨琴，我们感受到的断离琴气息，实质上就是海中龙皇征战的血气。因为天劫，皓玉将琴交与林行章，却被林行章隐瞒来历，作为自己的武器。问题是，皓华对我们说，人类没有操纵龙骨琴的办法，她也不知道林行章是怎么将龙骨琴变为自己的武器断离琴的。”
林时雨说：“你刚才不是讲，季淮在长弦宫见过林行章，那林行章去长弦宫学得的燃魂之术，大概和断离琴能够被操控脱不开干系。”
“的确，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燃魂’究竟是什么？”陆宇静说，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石桌桌面。
“听名字，燃烧魂魄……”林时雨思忖，“难道，是要以损耗使用者的魂魄为代价，才能使用断离琴？在家里，父亲不愿让断离琴认他为主，莫非是这个原因？”
陆宇静眼神一闪。他的师父林瑛是家里公认的最强的除妖师，只有林瑛有资格与能力驾驭断离琴，成为这一代的断离琴主人。然而，林瑛却不愿断离琴认主，这是不是意味着林瑛知道一些内情？
“师父为何不愿断离琴认主，我不知道。可是，据我所知，林行章很长寿，年过九十才归天。”陆宇静皱眉，“他倒不像是被损耗了魂魄……”
林时雨蔫了：“这倒也是。算了，这个问题没什么讨论的意义，我们只要知道燃魂之术能让除妖师操纵断离琴就行了。”
“好，那么，下面说说长弦宫。”陆宇静道，他在纸上另起一列，“季淮说，长弦宫也是除妖门派，在百年前迁入了南木大泽。我们在家里的时候，曾听说长弦宫和五大家族有矛盾……你说，会不会是五大家族将长弦宫逼去了南木大泽？”
林时雨打了个寒颤：“你还别说，真有可能。长弦宫的术法听上去很邪门，五大家族心存忌惮，联合起来仗势欺人，也不是不能办到。”
“这个时间点很关键。”陆宇静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勾画，“百年前，长弦宫迁入南木大泽，而在皓华口中，百年前，一位除妖师和狐妖造访海国。同时，季淮在曳城附近见过的神秘除妖师，他使用长生之术也差不多是百年……”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
“最重要的是，我们都知道，妖君阿蘅，也是百年前出现在世间的。”
林时雨心中一惊，冥冥之中，这些事情似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阿蘅的护法花姬，青墨，两百年前流云镇妖灾，带着断离琴气息的残魂，还有随阿蘅一起现世的澜霞妖毒……它们之间会不会也有联系？还有，妖君出现在曳城附近，季淮也选择在曳城布下法阵，这真的是偶然吗？
林时雨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切道：“师兄，季淮提到的那个使用长生之术的神秘除妖师，会不会是在韦家救下我们的人？”
“极有可能。”陆宇静道，“不过，有一个细节……季淮提到的这个除妖师，居然能和蝶妖和谐相处；皓华口中百年前造访海国的除妖师，她是随一只狐妖一道去的——显然，这两个除妖师都和妖物关系颇为和睦。这在除妖师里并不常见。”
“也可能是偶然，”林时雨探头看向纸上的墨迹，皱眉，“季淮说，这个神秘除妖师身边的蝶妖没有妖气……不知道是蝶妖隐藏了妖气，还是怎么一回事。”
陆宇静搁下笔：“季淮的话，我们可以参考，不能全信。他心思缜密，又不愿同除妖世家扯上关系，略去细节也是有可能的。”
林时雨想到那个锦袍男人，心中多了复杂：“他也是很奇怪，一面一往情深，一面又手段毒辣。听皓华的意思，她去劝阻时，只当季淮心有执念无法化解，却不想季淮完全不念旧情，把她也锁入法阵。”
“人都是多面的，”陆宇静道，“其实，他的执念未必有多深，只能不能回头罢了，这可是三百年的等待与痛苦。青墨毁去阵眼，令他功亏一篑，但未尝不是给了他放弃的理由。如果皓玉的灵体真的苏醒，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吧。”
“你说得也是。”林时雨道，“他要是真的有异于常人执念，早就走火入魔了……即使在长弦宫学了术法，他到底还是认为自己是个凡人，在世间以经商为生，也不愿掺和除妖师的事。”
陆宇静闭了闭眼，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说起来，我给大师兄寄信，那边却一直没有回音，恐怕是他最近事务繁忙，无暇看信……希望家里不要出什么乱子。”
林时雨满不在乎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长年累月都那样，只是苦了伯伯和大哥。”
陆宇静将桌上的纸页收好，起身：“天色晚了，今天没人做饭，我带你们出去吃吧。”
林时雨眼睛一亮：“好啊，前段时间我和天雪发现了一家很好吃的馆子——”看到吴天雪给她使眼色，她才立刻转过话头，“吃什么等会儿再决定，走啦走啦！”
夜色渐深，小院静下来，只余海棠树枝摇曳。
皓华离开曳城后，陆宇静又去了祝家，见到祝云，他把事情大致讲了一遍，当然，其中略去了很多细节，只是要祝云放心，如今他的住宅没有法阵了，水塘里也不会再有怪东西出现。
“季淮大概不会再来曳城了，”陆宇静对季淮说，话里藏了深意，“你便安心住在这里，好好经商，切莫起异心。”
祝云一怔，垂眸：“多谢大人提醒，祝云明白。”
陆宇静从祝家回到清风轩，便看到林时雨和吴天雪坐在海棠下分西瓜。吴天雪拿了一牙西瓜，边啃边抱怨：“喂，我感觉我错过了好多东西，你们去找阵眼不带我就算了，季淮和那个鲛人对峙，怎么也不叫我来看？”
“这怪不得我们，是你睡得太死了。”林时雨道。
“是啊，”陆宇静走过去，笑着说，“我和季淮在外面动静那么大，你都没醒来。”
吴天雪抗议道：“师父，你怎么也和小师叔一样挖苦我。”
“师兄，你吃吗？”林时雨递了一牙西瓜过来。
陆宇静摆手：“你们吃吧，我去屋里歇歇。”
等他在屋里看了一会儿书，再度走进院子，石桌上的瓜皮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海棠的树荫里，吴天雪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斑驳的光影落在少年的面颊，他绑头发的布条在夏风中轻轻颤动。
林时雨坐在屋檐下，凝望手心变幻的蓝色光华，像是在摆弄小法术。看到陆宇静走来，她收住手中的光芒，起身。
“他睡着了，”她指了指吴天雪，低声道，“要叫他吗？”
陆宇静抬起头。暮夏的午后，天光明亮，暑气尚未消散，海棠树叶在微风里轻晃，能听到不曾中断的蝉鸣——就像，这样的明媚的夏日永远不会结束。
“让他再睡一会儿吧。”他轻轻道。
卷三完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二十 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