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二十一 来客 ...
-
林倦峰来到清风轩时，已是深秋。
曳城的秋日不甚寒冷，日光清澈，天高云淡。在这样的日子里，林倦峰身着灰白衣衫，腰间悬有一柄淡蓝穗的长剑，他缓步踏入清风轩的院门，神情和煦，姿态从容。
林时雨正在院中清扫海棠落叶，察觉到有人进入清风轩，她抬起头，待看清来人，她先是一愣，继而惊喜道：“大哥！”
林倦峰走到林时雨面前，站定，他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女，温和道：“时雨，许久未见了，近来可好？”
“我一切都好。”林时雨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林倦峰。和记忆中一样，面前的人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的青年，嘴角噙着浅笑，眼底隐约透出几分不甚清晰的阴影。
林倦峰，她的堂兄，也是他们这一辈林家人中年龄最大的兄长。同为兄长，相比于陆宇静尚未全然褪去少年人的锐气，林倦峰则要成熟不少，眉宇间的意气风发早已被岁月磨尽，沉淀为成年男子的稳重深邃。
现在的林倦峰，和他父亲太像了。
林时雨将目光从林倦峰身上移开，看向他身边的人。她早已注意到，林倦峰不是独自来清风轩的，他带着一位面孔陌生的少女。这少女白衣黑发，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杏眼珠圆，面庞清灵，却没有任何表情。她定定地立在林倦峰身边，像是一具精致却没有灵魂的人偶，漂亮，木然，不带一丝生气。
林时雨的目光下移，她看到这少女腰间也挂了剑，剑柄上悬着银白色剑穗——这是五大除妖世家中姜家的标志。
“这位是——”林时雨不禁开口，眼里多了疑问。林倦峰怎么会带着一个姜家的女孩？
林倦峰道：“她叫纺月，姜家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离家出走了。我在来曳城的途中遇到她，见她一个小孩独自在外，不甚放心，就把她先带到你们这里了。”
离家出走……虽然自己没有真正意义上做过这样的事，但听到这个词，林时雨莫名感到亲切。她友好地向纺月招了招手，纺月却对此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林时雨只好再次看向林倦峰：“大哥，你怎么来曳城了？前些日子，师兄还疑惑你怎么不回信，原来是亲自过来了。”
林倦峰笑道：“近来家中无事，我便来看看你们。怎么，不欢迎我来？”
“哪有的事。”林时雨凑过去，挽住林倦峰的手臂，带着他往屋里走，“大哥，家里情况如何？致江小妹近来可好？”
“家里一如既往，致江跟随其他弟子外出历练，我也有些日子未见她了。”林倦峰说，他注意到纺月没有跟过来，便回身招呼她，“纺月，一起进来吧。”
纺月微微点头，跟了过来。
林时雨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和同龄人不同，纺月身上毫无活力，就像一潭被围困于深山的死水，风也惊不起波纹，向下望去，只能看到幽暗的墨绿。
除此之外，她还从纺月身上感到一丝异常的气息。虽然出身于姜家，纺月却不像一名除妖师，若不是她腰间那柄品相不凡的长剑，林时雨定要对这少女的身份产生怀疑。
几人正向屋里走去，陆宇静却已听到院内的动静，迎了出来。看到林倦峰，他也是惊喜：“大师兄！”
林倦峰看着陆宇静，目中含笑：“宇静，三年多不见了，变化不小啊。”
“师兄说笑了。”陆宇静道，他也留意到林倦峰身后的纺月，目光里多了询问之意。
“她叫姜纺月，是姜家人。”林时雨复述道，“是大哥带她来的。”
陆宇静“哦”了一声，他明显还有疑问，但因为纺月在场，他也不好发问。这时，始终没有说话的纺月却突然直直地看向林时雨：“林师姐。”
林时雨一愣，她没有向纺月介绍自己，虽然纺月不难从她同林倦峰的对话中推测出她的身份，但听到一个陌生人突然唤自己“林师姐”，总有点奇怪。
“还是叫我纺月吧。”
纺月的语气很平淡，说完这句话，她转过身，向屋外走去。她的长发以淡银色的发绳束起，发绳垂在脑后，随步子轻轻晃动，一闪一闪的。
等她出了屋子，林时雨才反应过来：“啊，这……”
因为林倦峰对纺月的介绍是“姜家人”而非“浮灵宫姜家的除妖师”，林时雨先入为主，以为纺月姓姜，谁知似乎叫错了。
“你没有叫错，时雨。”林倦峰压低声音，“她确实是叫姜纺月，但好像和家里闹了矛盾，这才离家出走了，也不愿别人叫她的全名。”
陆宇静惊讶：“她是离家出走的？和家里闹矛盾……为什么？”
林倦峰叹道：“我也不甚了解。我在来的路上遇到她，见她法力微弱，独自在外可能遇上麻烦，本想送她回姜家，她却不同意。后来，我问她愿不愿同我去曳城，她答应了，便跟我过来了。”
“大哥，你还是那么喜欢多管闲事。”林时雨忍不住说。
林倦峰回以一个责备的眼神：“时雨，话不能这么说，都是除妖世家的人，我岂能不管？”
“我开玩笑的，”林时雨赶忙找补，“但是和家里人闹矛盾，最好让他们自己解决，我们插手是不是不太好……”
换作林时雨，和家里闹了矛盾，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如果路上遇到其他家族的除妖师多管闲事，她肯定烦死了。
陆宇静却显得忧心忡忡：“纺月么……恕我直言，我觉得这个女孩子不太对劲。”
林时雨闻言，眼神一变：“师兄，你也发现了？”
“是这样，”林倦峰的声音很轻，“纺月……大抵就是姜家里有妖族血脉的孩子。”
此话一出，几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变得安静。林时雨面上多了惊讶，她匆匆向门外扫了一眼：“原来她就是……”
浮灵宫姜家，五大除妖世家中势力仅次于林家的存在，也是以剑法而闻名于世的除妖师家族。姜家和林家关系友好，弟子之间来往甚密，林时雨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关于姜家的事，她知道姜家有几个孩子有妖族的血脉，也就是人们俗称的“半妖”，但关于这些孩子身世的来龙去脉，却是探听不到一点消息。
“难怪她身上的气息不太对。”陆宇静若有所思地说。
林倦峰叹道：“我已暗中将此事告知姜家人，但时至今日，那边依旧没有回信。宇静，这孩子恐怕要在清风轩待一阵子，只能麻烦你了。”
“这倒不碍事，”陆宇静微微一笑，“清风轩本就颇为冷清，多来点人未尝不是好事。”
“不过，关于纺月的事，如若她不提，我们还是不要问为好。”林倦峰提醒道，特意多看了一眼林时雨，目光中有叮嘱之意。
晚上，为给林倦峰与姜纺月接风洗尘，陆宇静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几人落座，林时雨将林倦峰介绍给吴天雪，又对林倦峰讲了吴天雪的身份，期间，吴天雪似乎有些紧张——面对林倦峰时，他显然不如平日放得开。
听到吴天雪是陆宇静收的徒弟，林倦峰略略惊讶，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陆宇静，委婉道：“宇静，你这般……是否有些不妥？”
虽然林倦峰的语气如常，并无责怪之意，但林时雨还是听出了林倦峰的意思——擅自收徒，不合规矩。看来，先前陆宇静虽同林倦峰仍有联系，但没有提到自己收徒一事。
陆宇静的视线移向吴天雪，见自己徒弟此时面露难堪，他淡淡道：“我已被逐出师门，细究起来，如今可算不上林家弟子，想收徒弟，难道还要告知林家么？”
他的语气冷淡，言辞中毫不掩饰针对之意。不过，在林时雨听来，自家师兄并没有刻意针对林倦峰，更多是借机发牢骚而已——说来，她很少见到一向少年老成的陆宇静在别人面前如此沉不住气，但如果这个“别人”是林倦峰，那就没有关系了。
林倦峰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语有些不合时宜，他轻咳一声，对吴天雪抱歉道：“失礼了，天雪。宇静说得不错，如今，他已不再是林家弟子，林家也不会干涉他收徒的事，只是我一直将宇静视作师弟，未深思熟虑便脱口而出了，实属唐突。”
吴天雪求助似的看向林时雨，林时雨看出他的窘迫，干笑一声，岔开话题：“大哥，你来一趟不容易，多在清风轩住些日子吧。”
林倦峰笑了笑：“正有此意，我便不客气了。不过，此行虽有叔父授意，家里事务繁多，我恐怕也难以长住。”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眸子里有几分疲色。林时雨明白他的意思，心里也是感慨，这些年，她这位大哥的确担了不少事，在林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只可惜……
她暗暗叹息一声。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渐渐活络起来。吴天雪看出林倦峰虽有城府，但表现得十分友好和善，便没先前那样拘谨，他悄悄问林时雨：“我听你唤他‘大哥’，他是你的亲生哥哥吗？”
林时雨摇头：“他是我堂兄，但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于我来说，大哥，还有师兄，他们同我的亲生兄长也没什么分别了。”
“哦，原来是这样。”吴天雪随口说，“那他的术法是不是比师父厉害很多啊？”
林时雨原先正在往杯中续酒，闻言手颤了一下，差点把酒洒出杯子。吴天雪的声音很小，按理说不会引起在对面交谈的林倦峰与陆宇静的注意，可是好巧不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林倦峰和陆宇静都没有讲话，于是，这句话便落到所有人耳中，一瞬间，桌子上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只是年纪长些，论术法便比不上你师父了。”须臾，林倦峰笑着打破沉默，“你师父当年算是林家最有天赋的内门弟子，又是林瑛的高徒，能比得过他的弟子寥寥无几。”
“……”
林时雨僵硬地看向陆宇静，后者的神色则变得无奈。当她将视线转向吴天雪，却看到吴天雪堪称精彩的表情：“内门弟子……林瑛的徒弟？”
他猛地侧过身，抓住林时雨的肩膀：“这么说，小师叔，你是林瑛的女儿？”
林倦峰蹙眉，他望向陆宇静，不解道：“怎么，你对你徒弟没有交代清楚？这是什么说不得的事吗？”
陆宇静似乎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说，一时语塞：“我……”
“我……对，我是。”林时雨觉得有些头疼，“你先放开手，听我解释……”
吴天雪松开手，他望望陆宇静，又看向林时雨，欲言又止。
林倦峰放下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桌上的这场意外——虽然事情因他而起，但陆宇静和林时雨的身份不是秘密，没有必要向任何人隐瞒，因此，他没有像一贯那样打圆场，而是袖手旁观。另一边，纺月则默默地往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她的注意力似乎全在食物上，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
“没事没事没事，我就是……一时有点受到冲击……”吴天雪梦游般站起来，“我吃好了，想出去走走……师伯师父小师叔你们继续……”
说完，他拉开椅子，向门外走去。
等吴天雪走出门，除了纺月，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林时雨叹了口气，看向陆宇静：“师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跟天雪在一起这么久，你干嘛不愿把这层关系告诉他啊？”
陆宇静苦笑：“我不是觉得师父他名气太大，我又被逐出师门了，不好开口……”
“这到底有什么不好开口的？”林时雨埋怨道，“你看现在弄得……搞得好像是我们不信任他一样。”
“那你不是也没告诉他。”陆宇静道。
“还不是因为你搞得神神秘秘的……”林时雨的话说了一半，也有点泄气，“好吧，我也是觉得，呃，父亲名气那么大，我怕给他丢人啦……”
“这倒是我的不对了。”林倦峰插话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先前未想到这一层。”
“不，这是我的不对，与师兄无关。”陆宇静迅速接上话，“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稍后同天雪解释便好。”
林时雨突然想起刚才话题是怎么移过来的，不由一阵头皮发麻。她也站起身：“我吃好了，都是自家人，我就不循礼数了哈，大哥师兄——还有纺月小师妹，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纺月停下动作，她抬起头，看了林时雨一眼，黑眸幽深。林时雨被她看得有点心虚，便顺口问她：“怎么了，纺月？”
纺月将手中的筷子搁到碗沿，起身道：“师姐，我也吃好了，我同你一道出去吧。”
林时雨不由感到意外，这是今晚纺月说的第一句话，虽然依旧是听不出情绪的话语，但能听到这位小师妹主动说话，实在是不容易的事。她赶忙点点头，走过去拉起纺月的袖子：“好啊，那我们就一起先走了。”
说罢，她便带着纺月出了屋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