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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二 长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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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师姐，曳城的冬日会下雪么？”
屋顶，穆槐半躺在青瓦上，望着天空里的薄云，突然发问出声。林时雨坐在穆槐身边，她将手中的点心盘子搁在面前，想了想才回答：“不知道啊，我是今年春天才来的……应该，也会吧？”
穆槐翻身坐起：“再过几日，我和师父便要走了。师父说，我们会向北方去。”
林时雨捏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那不挺好，在曳城不一定能见到雪，但往北肯定能见到。”
穆槐也拿了一块点心，却不急着吃，她将点心举到眼前，端详着撒了芝麻的酥皮：“当然不好，我不喜欢雪。”
“啊？为什么？”林时雨咽下嘴里的点心，奇道。
“看到雪就会很伤心啊。”穆槐半真半假地说，她也咬了一口点心，顺手拍掉落在衣服上的糕点碎屑。
“哦，这样。”林时雨只是点头，识趣地没有多问。穆槐看似大大咧咧，为人古灵精怪，却绝非那种能一眼看透的女孩。在清风轩没待多久，这姑娘便跟众人混熟了，她会好奇地向林倦峰打听除妖世家的生活，也会把纺月逗弄得涨红了脸，但有些时候，她身上会散发出一种深深的落寞，像是在热闹的宴会，觥筹交错，她却并不加入众人的交谈，只是坐在角落，埋头安静地吃着碟子里的菜肴。
林时雨总觉得穆槐和吴天雪有一丝相似，他们似乎都是用表面的活泼掩住了最真实的内心。不过，比起吴天雪，穆槐更加令人捉摸不透，她可以真情实感地讲出伤心事，接着立刻扮出一个鬼脸笑着说“骗你的啦，这才不是什么难过的事呢”——很难分辨她是为了掩盖真心才开了玩笑，还是一开始就是想捉弄别人。
穆槐对待别人都很落落大方，唯独对吴天雪有些别扭，林时雨明显感到，这个女孩和吴天雪之间大抵发生过什么，但吴天雪不说，她又不好问穆槐。林时雨想，吴天雪说得没错，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愿为外人道的秘密吧……
她，又何尝不是呢？
“林师姐，你在清风轩开心吗？”穆槐察觉到林时雨在出神，便发问出声。
“很开心啊。”林时雨说，“在这里很自在，认识了很多人……虽然除妖的委托基本没什么大事，但日子也算充实。”
穆槐朝林时雨眨眨眼：“林师姐是觉得，以前在除妖世家的生活不开心吗？”
“唔……倒也不是。”林时雨沉思片刻，继续说，“只能说，是不同的生活……但如果非要比较的话，在清风轩比在家里开心一点吧。”
“这样啊……”穆槐若有所思地点头，“总感觉，清风轩里，大家的心情都很不一样呢。”
“哦？你觉得大家是怎样？”林时雨有些好奇。
穆槐望向院中的海棠树冠，轻声道：“陆师兄就不太开心呢，虽然他表现得很平淡，但终究是不太喜欢这里的生活吧。”
“看人很准啊。”林时雨继续低头吃点心，含糊不清地问，“那大哥呢？”
“林师兄啊，我不好评价，他给我的感觉是没几句实话。”穆槐吐了吐舌头，“但姜小师姐挺开心的，对了，姜小师姐很喜欢林师姐你呢。”
林时雨一口点心卡在嗓子眼：“咳咳……不是吧，你怎么也这么说，咳。”
“啊，还有谁说过？”穆槐帮着拍了拍她的背。
林时雨停顿了一下，开口答道：“吴天雪。”
穆槐眸光一闪，神情却不再局促，而是笑了笑：“他啊，哦，顺便一提，姜小师姐也挺喜欢他的。”
林时雨听出穆槐是在刻意转移话题，她迟疑少顷，问道：“那你觉得……他在清风轩开心吗？”
穆槐却没有立即回答，她一手托起脸颊，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很难说呢……”
“为什么？”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低低叹了口气。
“林师姐，这话我没有跟别人说过，但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他的。”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林时雨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终于要得知你们的爱恨情仇了。可穆槐似乎没心思将曾经娓娓道来，她放下左手拿的半块糕点，神情里多了失落。
“其实，小吴哥当年的武功很高，可是，后来……”她慢慢开口，声线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我害他中了毒，失去了大半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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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天雪觉得自己是鬼迷心窍了，才会答应和穆槐一起去南木大泽。决定匆忙，他甚至没来得及向身边那几个弟兄道别，便同穆槐踏上路途。
离开的那个清晨，吴天雪来到城郊田间，沿着田埂处的土路走了许久。冬日，唯有田间的青柏尚带绿意，柏树下是一座孤坟，没有立碑，几只鸟雀在地上蹦跶，见有人来，嗤地飞远了。
吴天雪在坟前站了许久，穆槐便在他身后等着，什么也没说。直到晨光熹微，微风拂起少年的鬓发，吴天雪才转过身。
“走吧。”他说。
路上，穆槐问吴天雪：“你所去的……便是你那位姐姐的坟吧。”
吴天雪轻轻点头，不语。
“她叫什么？”
“她说她叫申桃，很多人喊她小桃姐，我也喊她小桃姐。”吴天雪答道，眼眸里流露出怅然。
穆槐沉默许久，又问：“你也是被她捡回去的吗？”
“嗯，但后来我才知道，她与我父亲是旧识。”吴天雪言简意赅道。
“所以，是你父亲托她照顾你？”
“不是的……但，可以这么想吧。”
穆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吴天雪沉重的心情渐渐消退，他因为两人的沉默而有些不自在，便没话找话：“先前，我还在猜你师父是不是和小桃姐会有点像……没想到是截然不同的样子。”
穆槐“哈”了一声：“你觉得我师父是什么样子？你的小桃姐又是什么样子？”
“你师父好像比较严厉，但小桃姐很活泼，她——”吴天雪把后半句“她和你有点像”咽了回去。
“严厉？也没有啦，她是还在气头上。”穆槐耸肩道，“她平时一点儿也不严肃的。不过，另一方面呢，她又是个很死板固执的人，为人处世不懂变通，唉，这么一说，我都有点担心她了。”
吴天雪偷偷瞥了一眼穆槐的神情，却发现少女面无异色。他想了想，还是说：“你师父说，你……被人骗了，这件事和你找忘尘莲有关吗？”
“我被人骗？”穆槐轻笑一声，“才不会呢，说起来，她不被人骗，我就谢天谢地了。”
吴天雪有些惊讶：“她被人骗过？”
“没有啦，但那个女人有时候奇奇怪怪的。”穆槐道，“她对人情世故很是不屑一顾，但活在世上，没有这些也不行啊，我就得帮她处理很多事情……她一定要我回去见她，也是离了我不行吧。”
“啊……居然是这样吗？”
“好吧，其实没有啦，我胡诌的，听听就好。”穆槐却漫不经心道，“怎么说，她都是我师父啊。”
吴天雪不着痕迹地皱眉。这些年，他同形形色色的人有所往来，自然能听出穆槐的话语前后矛盾之处，从一开始，她对他便并非全然真诚，或许，与这个姑娘同行并不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
他将手掌覆上心口，微不可察地叹息。
南木大泽在僻远的南方，两人跋山涉川，日夜兼程。五大家族的势力盘踞在北方，越向南走，驻扎的除妖师便越少，一开始，大多是靠吴天雪解决一些麻烦，而到了南边，则需要穆槐出手。穆槐虽法力低微，但毕竟自幼修行，对付一些寻常的妖物也是绰绰有余，总而言之，他们一路还算顺利。
穆槐说，她师父出身黄家，授予她的也是黄家的术法。除妖师家中，黄家并不精于剑术，而是通常将灵力注入纸符，以此攻击妖魔。吴天雪见过她封印妖物的情景，月光下，少女操纵纸符，燃起浅金色的火焰，那光芒落在她眼眸中，令她清丽的面容平添几分凌厉。
这一刻，吴天雪深深意识到，尽管穆槐和除妖世家并无太深的联系，对除妖师的态度也颇为复杂，但对他而言，她依旧是身处另一个世界——一个他永远不可触及的世界。
穆槐性情开朗，吴天雪也不是沉闷的性子，他们有很多话可以聊，因此，两人一路上时有说笑，旅途并不显得枯燥。然而，他们都隐隐明白，有些话题最好还是绕开，比如吴天雪不太愿提起的申桃，又比如穆槐师父口中“骗了她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天雪偶尔有些问心有愧，但转念一想，穆槐对自己同样有所隐瞒，唯有这样想，他于餍足之中掺杂的那缕心虚才会稍微减退。
有一天晚上，两人都喝多了酒，窗边明月朗朗，穆槐突然越过桌面，抓住吴天雪的手，拉到自己眼前。吴天雪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醉意朦胧中，他却也没将手抽回去。
穆槐看了一会儿，将他的手丢回去：“小吴哥，你的手上怎么有这么多冻疮？”
“天冷啊。”吴天雪说，“而且我很穷。”
“你们穷吗？”穆槐却是摇头，她明明喝了很多酒，黑亮的双眸却仍旧明净，“小吴哥，你和那些骗我的人是一伙的……你脑子那么灵，怎么会骗不到钱？”
“……我就当你是夸我了。”吴天雪趴到桌上，将下巴埋在手臂里。
“而且……你武功很高，运功就可以御寒啊。”对面，穆槐继续说。
“时时刻刻运功太累了。”吴天雪晕晕乎乎地答道，“我看你也没有一直用术法吧。”
“那倒是……”穆槐伸出一根手指，若有所思地在指尖凝起一点浅金的灵力，她额间的发丝也被染为淡淡的金色。
“小吴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拉你来……找忘尘莲吗？”她突然断断续续开口。
吴天雪的脑子不甚清晰，他甚至没太听明白穆槐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摇头。
“我给你讲过……我师父收留我，是为了排解旅途的孤独。”穆槐的声音糅合了醉意，听上去轻飘飘的，“这话听上去混账，但也未必不是事实。我师父二十四岁时离开除妖世家，独自在外闯荡，在我之前，她其实收过一个徒弟——也是个凡人。”
“哦……那是你师兄？还是师姐？”吴天雪问。
“我师姐。”穆槐说，她也学着吴天雪的样子，将半张脸埋进手臂，声音变得闷闷的，“后来，我师姐嫁人啦，离开她了……师父提起这件事，总是很生气的样子。她觉得师姐背叛了她。”
“徒弟嫁人是好事啊，你师姐总不能跟着你师父漂泊一辈子吧。”吴天雪说。记忆里，最绝望的时刻，似乎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语。
——你生得漂亮，阿姐便不用担心你的终身大事了……以后要是有倾心的姑娘，你便带她走吧。但是，要记得回来看小桃姐啊！
“是啊……所以我说，她对她的徒弟，就像养小狗一样。”穆槐的眼眸蒙上一层阴影，“我以前在街上流浪的时候，认识过一个出身富家的女孩子……她喜欢小动物，她爹娘疼她，便给她弄来一只小狗……那只小狗很可爱的，黄色的毛，一点儿都不凶，我还摸过它呢……后来，那只小狗病死了，那个女孩子好伤心好伤心，但没过几天，她爹娘又给她带来了一只新的小狗，她便不哭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我有时候会想，师父待我很好，但在心里，我们这些徒弟，也只是陪着她的小狗罢了……一只不在了，换一只便好了……”
吴天雪很想安慰她几句，但意识不受操控，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沉入黑暗里。
“可是，小吴哥，我真的是很怕寂寞的人啊……”穆槐的声音从遥遥的黑暗里飘来，“我想，我没法一个人的……师父因为……生我的气，不愿陪我去找忘尘莲，我又不认识别人，只能拉你来啦……”
“其实，小吴哥，虽然身边有那些弟兄，但你的心还是很寂寞吧。”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融化在这片黑暗中。
“这话真是有些不好意思啊……这些天，你有没有开心一点呢？”
那天夜里，吴天雪从梦中惊醒，看到眼前陌生的天花板，他有一瞬的恍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身在此处。大抵是晚上酒喝多了，醒来后，他头痛得要命，很难再度入睡，只好阖上眼睛，在黑暗中默默想着心事。
他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吴天雪，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