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几个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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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粘稠的、无法言说的滞涩感，像恼人的杨絮，无声无息地侵入叶凡的思维缝隙，盘旋不去。“不对，不对……”这念头并非惊雷，更像墙角潮湿处蔓延的霉斑，悄无声息，却顽固地昭示着存在。他试图抓住那丝不对劲的源头，思绪却如同陷入泥沼，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最终只剩下一片混沌的茫然。
眼前的涟漪，分明是鲜活动人的。她利落地拉紧了那件灰色冲锋衣的拉锁，金属拉链齿“嘶啦”一声轻响，一路顺畅地抵达领口，将她纤细的脖颈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仿佛也同时隔绝了某种外在的探询。完成这个动作后，她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那笑容如此自然，眼底漾着的光彩也确实是欢快的——至少，表面如此。
“我先去取电动车，然后带你去吃三文鱼。”她的声音轻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对接下来行程的笃定。
就是这过分“正常”的笃定，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叶凡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气泡。“天！”他的头脑猛地一炸，仿佛颅内某根弦应声而断，震得他耳畔嗡嗡作响。这场景……这场景何其熟悉！
时光的碎片呼啸着倒卷。同样是带着疑问的追寻，同样是悬而未决的谜题，当年那个穿着校服、心思敏感的少年叶凡，在经历了涟漪几次莫名的失踪后，惴惴不安地等待她的归来。每一次，他鼓足勇气想要追问缘由，换来的却总是她这样一通看似没心没肺的“嬉皮笑脸”。那笑容像一层光滑的油彩，完美地覆盖了所有可能触及真实的沟壑。然后，便是被她拉着，跑到杨镇那条喧嚣嘈杂的老街上，寻一家烟火缭绕的大排档，点上一大盘辛辣鲜香的炒螺丝。在吮吸螺丝的“啧啧”声、啤酒杯的碰撞声和周围鼎沸的人声中，他那些到了嘴边的追问，一次次被这热闹生生堵了回去，最终混着螺壳被丢弃在残渣堆里。
当年是一顿炒螺丝，今天，换成了北京一家日料店的三文鱼。地点升级了，道具更换了，但那核心的“剧本”何其相似——用美食，用看似轻松愉快的氛围，来转移焦点，消解追问。
一股混杂着挫败、不甘和些许愤怒的情绪，像小小的火苗，在叶凡胸腔里“噗”地点燃。“不能再这样了！这次，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弄明白，撬开她的蚌壳，看到里面真实的珍珠还是沙砾！”他在心里对自己低吼，一股力量从脚底升起，推动着他。
他想象着自己即将说出的、措辞严谨又充满力量的质问，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一个箭步抢到涟漪身前。午后的阳光斜射过来，在她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他刚张开嘴，那个在喉头滚动了好几次的“涟漪”尚未出口——
“哦……”
一阵清脆而突兀的手机铃声，像一颗精准投掷的冷水弹，瞬间浇熄了他刚刚鼓起的全部勇气，也打碎了这片刻凝滞的对峙。是涟漪的手机，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赵园长”。
涟漪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又抬眼看了看僵在自己面前的叶凡，手指划过接听键，并顺势点开了免提。
“喂？你们俩聊通了吧！”赵园长那极具穿透力、带着惯有的热情与些许不由分说的嗓门，立刻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炸开，背景音里是嘈杂的、属于很多人聚餐的喧闹，“给你们发个定位，赶紧找我们来！我们正吃着铁锅炖呢，把叶凡一起叫上啊，快着点，就等你们俩了！”
涟漪握着手机，目光转向叶凡，那眼神里带着询问，但更深层处，似乎……似乎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叶凡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微妙情绪，心猛地往下一沉。他当然不能去！这通电话来得太是时候了，简直是涟漪的“救兵”。一旦陷入那种集体聚餐的热闹漩涡，在杯觥交错、欢声笑语之中，他所有的疑问、所有的坚持，都会像投入沸水的冰块，迅速消融殆尽。最后的结果，大概率又是带着满腹的狐疑和新的“糊涂”，结束这次北京之行。
“哦，我们就不去了吧。”叶凡抢在涟漪开口前，对着手机说道，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让我们俩单独待会儿。”他强调了“单独”两个字。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随即赵园长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熟稔的、近乎“蛮横”的亲昵：“聊出个所以然来了么？”这问题像一把小锤，敲在叶凡最敏感的神经上。
“嗯……”叶凡含糊地应了一声。这个“所以然”自然是没有的，但他不能直说，“下次吧，园长姐姐，下次我来北京，咱们再好好聚。”他试图婉拒。
“哎呀，我说了让你们来！反正话我带到了，你来不来，让涟漪看着办吧！”赵园长使出了“杀手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随即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忙音“嘟嘟”地响起来，像是对叶凡无声的嘲弄。
叶凡按着手机的熄屏键，屏幕黑下去，映出他自己有些茫然而疲惫的脸。他把手机递还给涟漪，苦笑着问：“这……怎么办？”他几乎能猜到涟漪会如何回答。
果然，涟漪耸了耸肩，脸上那股无奈的表情看起来无比真实，却也可能是她最好的掩护。“那就去呗，还能怎么办？”她接过手机，语气里带着认命般的顺从，“园长姐姐都这么说了。”她熟练地解锁屏幕，点开微信，按照赵园长发来的地图位置，开始呼叫网约车。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刚才两人之间那几乎要触及核心的紧张气氛，从未存在过。叶凡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心中那片迷雾，愈发浓重了。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无形线绳牵引的棋子，一步步偏离了自己预设的轨道。
几分钟后，一辆白色的网约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们面前停下，像城市里无数个标准化运行的金属胶囊之一。
拉开车门，一股混合着空调凉气和车载香薰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两人一左一右坐进后座，中间隔着的，仿佛不只是几十厘米的物理距离。
“麻烦您系好安全带。”司机师傅头也不回地提醒，声音平淡得像电子合成音，“手机尾号四位是今晚的接头暗号。”他用了“接头暗号”这个词，带着一种北京出租车司机特有的、见惯不惊的贫嘴劲儿。
“9615。”涟漪从后座探过头，对着前方的空气报出数字。
司机师傅“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中控台上的导航屏幕亮起，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女声开始播报规划好的路线，理性、高效，不带一丝人情味。车子轻巧地汇入北三环傍晚汹涌的车河。
此刻正值晚高峰的尾巴，北京的脉搏在堵车中显得沉重而粘滞。窗外是钢铁森林构成的峡谷，两侧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残存的金辉和初升的人间灯火。无数辆像他们一样的车子，首尾相接，缓慢蠕动，每一扇车窗后，都可能载着一个疲惫的灵魂，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他们共享着这金属胶囊般的空间，也共享着这座城市特有的、喧嚣中的孤独。
司机师傅专注地看着前方拥堵的路况，他的侧脸轮廓在手机支架发出的幽蓝光芒中时明时暗，像一座沉默的、为生活奔波的剪影雕塑。叶凡和涟漪各自沉默着，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协议束缚，都将视线投向窗外飞速流转又近乎凝滞的城市风景。
叶凡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涟漪。她靠在车窗上，额角抵着冰凉的玻璃，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流淌过那些巨大的广告牌、步履匆匆的行人、亮起“空车”红灯却依然缓慢移动的出租车……她的侧影在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有些不真实。她在想什么？是对即将到来的聚会的期待？是对刚才险些发生的对峙的心有余悸？还是……别的什么，他完全无法触及的心事？他不知道。他们物理距离如此之近，近到能看清她耳边细微的绒毛，心理距离却仿佛隔着一片无法渡越的冰海。
车子好不容易挪过拥堵节点，驶入德胜门外大街，速度稍快了些。还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站在路边等车，他们挥舞着手臂，脸上洋溢着下班后的松弛或是对夜生活的期待，清脆的笑声被厚厚的车窗玻璃过滤掉，像一幕幕无声的哑剧，热闹是他们的，与车内的静默无关。
当车子一头扎进一片胡同区时，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喧嚣的车流声、喇叭声瞬间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属于老北京的呼吸。槐树的枝叶在老旧的青砖墙上投下摇曳的斑驳影子，如同光阴书写的神秘密码。偶尔有一辆外卖骑手的电瓶车，像夜色中灵巧的游鱼，悄无声息地从某个巷口滑出，又迅速消失在另一个拐角，只留下一串细微的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很快也被寂静吞没。这种由极动到极静的转换，让叶凡的心跳声在耳边显得格外清晰。
“到了。”师傅轻轻踩下刹车，打破了这短暂的静谧。
叶凡应了一声，推开车门。一股带着胡同特有气息的、微凉的晚风拂面而来。他听见车门在身后合拢时发出的沉闷响声，像是一个阶段的终结。几乎同时，涟漪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行程结束，费用三十六元”。一段物理上的共处结束了，但心里的旅程，还远远看不到终点。
涟漪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她下车后，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在前面，身影轻盈地穿过一处看似寻常的、修剪得还算齐整的绿篱，露出后面一个窄小甚至有些不起眼的楼门。叶凡赶紧跟上，仿佛怕慢一步，就会在这迷宫般的城市角落里迷失。
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种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油烟和岁月气息的味道。电梯运行时有轻微的“嘎吱”声，显得颇有年岁。涟漪伸手按动了标着“3”的按钮，电梯缓缓上升，短暂的失重感让叶凡的心也跟着悬了一下。
几秒钟后，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景象豁然开朗。
三楼整层楼面，竟然是一家规模不小的“铁锅炖”饭店。与楼下的寂静判若两地，这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空气中弥漫着浓郁霸道的香气——那是酱香、肉香、柴火（尽管可能是模拟的）气息以及蒸腾水汽的混合体，具有一种原始的、粗犷的、能瞬间唤醒食欲的力量。放眼望去，几乎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中央是一只只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气缭绕的铁锅（实际上是放在桌面上用酒精炉加热的 smaller pot，但氛围营造得十足）。人们围锅而坐，脸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大声说笑，碰杯畅饮，整个空间充满了快活而喧闹的烟火气。
叶凡和涟漪站在门口，像两个误入异境的闯入者，需要在这片喧腾的海洋里，搜寻那熟悉的身影。
“哎！在这呢！涟漪！这边！”就在叶凡有些眼花缭乱之时，从饭店较深处、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旁，一只手臂高高举起，用力地来回摆动着。是赵园长的声音。
两人循声穿过拥挤的餐桌间隙，走向那张桌子。桌上已经有序地摆放着几碟开胃小菜：拍黄瓜、油炸花生米、凉拌海带丝，还有几听打开的啤酒，铝罐壁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它们像一个忠诚的卫队，环绕着中央那只依旧“咕嘟”作响、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小铁锅。锅里炖着鸡肉、排骨、豆角、土豆和粉条，汤汁浓稠，色彩丰富，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园长姐姐好！”叶凡收敛心神，效仿着涟漪的称呼方式，脸上挤出得体的笑容，在赵园长示意的、一个空着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那位置恰好能观察到桌上大部分人的表情。
“坐…坐…别客气！”赵园长热情地招呼着，随即侧过身，对坐在她旁边的两个人介绍道，“这个是叶凡，涟漪的朋友，从内海过来的。”她特意强调了“朋友”二字，语气有些微妙。
“嗯，你好，叶凡，我是阿令。”坐在赵园长右侧的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率先回应道，声音洪亮，带着北京人特有的那股爽快劲儿。
其实，不用他自我介绍，叶凡对他也有印象。那是去年夏天，叶凡陪涟漪在内海的旅游特产街闲逛。涟漪每次回内海，似乎总有任务在身——要给北京这个“团队”的朋友们带些特产。那次，阿令点名要的是一种内海特有的、用特殊香料炒制的果仁儿。为了防止买错，涟漪当时直接打开了视频通话，手机屏幕里出现的那张脸，正是眼前这个阿令。胖乎乎的身材，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皮肤不算白皙，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头发偏分的位置，有一小撮天生的白发，像不经意间挑染的，异常醒目。这撮白发成了他极具辨识度的特征，让叶凡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年纪应该比涟漪小一岁，推算下来，大概与叶凡同年。
据涟漪之前零碎的讲述，阿令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家住在潘家园附近。虽然拥有“本地人”的身份，但每天也一样要挤进那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颠簸着去西城的某个地方上班。他有一辆摩托车，是去年省吃俭用攒钱新买的，宝贝得什么似的，常说周末要骑着它去郊外，逃离城市的喧嚣，寻找所谓的“自由”。
与叶凡简单寒暄几句后，阿令很是熟络地拿出了自己的手机——那是一台最新款的X5两折叠智能手机，屏幕展开后颇大，在略显嘈杂的饭店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他热情地与叶凡交换了微信联系方式。当叶凡看着他熟练操作这台价值不菲的手机时，立刻想起了涟漪之前提起此事时那种略带赞许的语气，说他如何努力挣钱，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一个小目标。当时涟漪的表情，是对阿令这种“努力”精神的肯定。但在叶凡此刻的观察和认知里，一个年近四十、有家庭有孩子的男人，仍然在一家民办幼儿园里做着类似行政打杂、看似不太稳定也缺乏广阔前景的工作，这种“努力”与他所展示的消费（昂贵的手机、摩托车）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让他难以理解的错位感。这种错位感，让他对涟漪之前描述的那个“奋斗”“历练”的北京生活圈，开始产生了一丝怀疑。
赵园长介绍完阿令，立刻又指向坐在她左侧的一位女士：“这是刘倩，我们园里的老师，骨干力量！”
刘倩看起来比在座的其他几人要年轻几岁，她没等叶凡开口，就扬起一张笑脸，声音洪亮得几乎要压过周围的嘈杂，大剌剌地说道：“哎呦，这就是叶凡啊！总听涟漪提起你！可算见着真人了！”她语速极快，像一挺火力全开的机关枪，“我跟你说，我对内海可熟了！当年差点就嫁到内海去了！我那前对象就是内海的，哎，别提了……”她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如同泄洪般奔涌而出，话题跳跃性极大，一会儿是自己在内海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一会儿是感慨现在年纪大了在北京找对象如何困难，一会儿又抱怨幼儿园工作的琐碎和家长的难缠。她的声音高亢而富有穿透力，如果不仔细分辨她话语的内容，只觉得是一连串“哇啦哇啦”的声响，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不断地冲击着耳膜，让本就心绪不宁的叶凡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烦躁。
叶凡面上维持着礼貌的微笑，不时点头附和，心思却早已飘远。眼前这三个人——热情强势、如同小团体核心的赵园长；有着本地人身份、看似爽朗但生活轨迹让人有些费解的胖子阿令；还有这位心直口快、情绪外露、带着几分市井精明的刘倩老师。他们，大概就是涟漪这十年来在北京，所谓的“类似团队”的、经常聚会的核心圈子了。
在叶凡过去的想象里，涟漪是和这样一群“战友”，在北京这座庞大而残酷的城市里，辗转于各个民办幼儿园之间，他们彼此扶持，共同面对工作的压力和生活的艰辛，每个人都应该是身经百炼、能够独当一面的角色。他们的聚会，应该充满了对事业的探讨、对未来的规划，带着一种“北漂”奋斗者特有的坚韧与激情。
然而，眼前这顿饭，这热闹非凡、烟火气十足的场景，这略显琐碎甚至带着几分世俗疲惫的交谈，却像一盆冷水，悄然浇熄了他脑海中那幅被理想化了的图景。所谓的“历练”，所谓的“奋斗”，其真实的底色，或许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琐碎、无奈，以及对现实某种程度的妥协？他对这座城市的滤镜，对涟漪这些朋友的好奇，对那段他不曾参与的、涟漪在北京的“奋斗故事”的神秘想象，在这一刻，仿佛被悄然“祛魅”了。光环褪去，露出的是平凡、甚至有些粗糙的现实质地。
铁锅里的汤汁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升腾的热气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孔，也模糊了叶凡的视线。他坐在那里，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内心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因为这真实的、喧闹的、却又与他隔着一层的环境，而变得更加浓重。他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涟漪，她正被刘倩拉着说话，脸上挂着应酬式的、无可挑剔的笑容，熟练地应对着。
叶凡知道，今晚，他想要的那个答案，恐怕是更加遥不可及了。他端起面前那杯冰凉的啤酒，猛灌了一大口，那冰冷的苦涩感从喉咙一直滑入胃底，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头那团乱麻般的灼热与困惑。他的北京之行，涟漪的心，依旧被困在这座由现实、往事和人情交织而成的“迷雾围城”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203章 几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