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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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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肆野再次见到沈锈君,是在那栋老旧的筒子楼里。
三天前,那个被楼下赵大姐投诉“半夜砸门”、“像个疯子一样威胁要杀人”的独居男人失踪了。
门没锁,屋里收拾得异常干净,像被水洗过一遍,只留下一股廉价的消毒水味儿,
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铁锈般若有似无的腥气。
桌上摆着半碗长了绿毛的汤面,苍蝇嗡嗡地绕着飞。
案子转到了裴肆野手上。
他带着人例行走访,敲开了对门儿家的门。
开门的是赵大姐,比在警局时更显憔悴,眼下一片青黑。
“警察同志?”赵大姐的声音带着点疲惫的沙哑,
底层小市民总是对穿制服的人本能的警惕不安。
“赵大姐是吧?我是负责这片的裴肆野,裴警官。”
裴肆野掏出证件晃了晃,语气尽量放平,
“来了解下对门李志强的情况,他家人报警说他失踪了。”
“例行了解情况,赵大姐。”
裴肆野收回视线,
“老李失踪前,您这边最后一次和他有接触是什么时候?除了之前的纠纷,他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赵大姐絮絮叨叨地回忆,无非是抱怨对方如何扰民,如何吓人,如何不讲理。
就在裴肆野例行公事地追问“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响动”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内客厅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锈君。
他侧身坐在一张旧沙发上,背对着门口,手里似乎拿着本什么书,但姿势僵硬,显然注意力根本不在书页上。
裴肆野的视线很自然地扫过去,试图捕捉这“刺儿头”小孩的反应。
就在这时,沈锈君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注视,微微侧过了脸。
他没有完全转过来,只是露出了小半张脸和一只眼睛。
光线从门口斜射进去,恰好照亮了他那只眼睛。
裴肆野心头猛地一凛。
那双几天前在警局见过的、漂亮却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
冷漠,讥诮
但最让裴肆野脊背发凉的,是深处翻涌着的稠得化不开的恶意。
那句不是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的眼神。
那眼神一闪即逝。沈锈君很快又转了回去,重新背对着门口,仿佛刚才只是裴肆野的错觉。
裴肆野嘴里的烟忘了吸,烟灰无声地掉落一截。
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问着赵大姐问题,但心里那点作为刑警的职业素养瞬间绷紧。
这小子…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赵大姐说得激动,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裴肆野脸上。
“……您是不知道,那晚他砸门的劲儿,像要把我们娘俩活吃了!”
“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都别想好过’、‘弄死你们’……吓死人了!我们孤儿寡母的……”
裴肆野知道问不出更多了,便收了记录本,公式化地说了句:“行,谢谢配合。有什么情况及时联系。”
“好的好的,警察同志慢走。”
赵大姐忙不迭地点头,就要关门。
就在那扇老旧的、带着划痕的门即将合拢的瞬间,
裴肆野清晰地听见,从门缝里飘出来一句极其轻微的、近乎气音的嘀咕。
那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幽幽地,精准地扎进了裴肆野的耳朵里:
“死的好。”
声音很轻,混杂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一种纯粹的、恶毒的快意。
门“咔哒”一声,彻底关上了。
隔绝了屋内的昏暗,也隔绝了那个少年。
裴肆野站在骤然安静的楼道里,指尖夹着的烟已经快烧到过滤嘴,灼热的刺痛感传来。
他低头看了看烟蒂,又抬眼看了看那扇紧闭的、仿佛吞噬了所有秘密的门板。
李志强是死是活,现在还没定论。
但刚才那句话,那眼神…
裴肆野的舌尖无意识地顶了顶腮帮子,仿佛又尝到了三天前在警局感受到的那股铁锈般的腥涩。
他捻灭了烟头,丢在地上,用鞋底狠狠碾了碾。
转身下楼时,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那个眼神冰冷倔强的少年形象,和刚才门缝里一闪而过的、充满恶意的眼神,
以及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死的好”,在他脑子里反复交织、碰撞,搅成浑浆浆的一片
裴肆野第一次对这个案子,对那个失踪的邻居李志强,有种不详的预感。
裴肆野大步走出单元门,外面惨淡的阳光刺得他眯了眯眼。
他掏出烟盒,又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没急着点燃。
这小子,不是一般“难搞的小破孩”。
他像一只冷血动物,锈蚀的外壳下,是足以灼伤人甚至焚毁一切的疯狂内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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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锈君是个怪孩子。」
这在老城区那片筒子楼和他就读的七中,几乎是共识。
但这“怪”,在不同人眼里,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在同龄人堆里,沈锈君其实混得开,甚至称得上“会来事”。
他脑子转得快,说话一针见血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冷幽默,
男生们觉得他“酷”、“有想法”,女生们私下议论他“长得好看,脾气好”
他能迅速融入各种小圈子,参与话题,甚至成为短暂的焦点。
然而,这种“融入”更像一种精准的模仿和距离感的把控。
他像戴着一张精心调试过的面具,观察着周围的喜怒哀乐,自己却始终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没人能真正走近他,他也不允许任何人靠得太近。
他敏锐地捕捉着群体情绪的微妙变化,偶尔抛出一两句引导性的话,就能让气氛转向他想要的方向
这更像一种天赋的本能,而非出于热情或归属感。
但在大人眼里,尤其是老师、邻居这些“权威”或“旁观者”看来,沈锈君就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特立独行,阴沉,难以捉摸,浑身是刺。
老师们头疼于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却又毫无敬意的眼睛,
课堂上他要么沉默,要么开口就是直指核心、甚至带点挑衅意味的提问,让习惯了照本宣科的老教师下不来台。
他从不主动惹事,但总有人(尤其是成年人)试图用身份或“为你好”的套话压他,
他有时候极端的像个疯子。
邻居们则觉得他“没礼貌”、“阴沉沉的”、“看人的眼神瘆得慌”,
赵大姐有时抹着眼泪跟人抱怨孩子“捂不热”、“不知道整天在想什么”。
然而,表象之下,是沈锈君日夜与之缠斗的深渊——根植于他灵魂深处的被害妄想。
对他而言,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窥视的陷阱。
他人的一个无心眼神,一句随口的抱怨,楼道里异常的响动,甚至窗外摇曳的树影,
在他高度警觉且扭曲的认知滤镜下,都会被无限放大、解读为针对他和母亲的、迫在眉睫的威胁信号。
李志强的砸门和威胁在沈锈君的感知里,那绝不仅仅是扰民。
那是死亡预告,是屠夫磨刀的霍霍声。
他清晰地“听”到对方话语里被常人忽略的、细微的杀意喘息,仿佛能“闻”到门板另一侧散发出的血腥味(即使那只是臆想)。
他全身的肌肉在那一刻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他观察调解室,不是好奇,而是收集关乎生死的情报——敌人的状态、可能的武器、警方的反应速度。
他需要评估,这个危险的威胁等级,以及,如果警察靠不住(他本能地不信任任何“保护者”),他和母亲该如何自保,
甚至……先下手为强?
那个念头时不时会滑过他的脑海。
裴肆野在警局的轻佻调侃那触碰到的远不止是自尊。
在沈锈君被害妄想的世界里,这种“不严肃”、“不尊重”的态度,等同于对潜在致命威胁的漠视和纵容。
裴肆野的“逗弄”,被他扭曲解读为一种危险的信号:
这个警察不可靠,他轻视我的人格,他可能根本不会认真对待李志强这种“小麻烦”,
那么当真正的屠刀落下时……
那狠狠咬下的一口苹果,是对所有轻视“他的世界”的无声咆哮,也是对自己的一次暴力宣泄。
那句“死的好”绝非少年人无知的狠话。
那是他在确认危险“消失”(无论生死)后,紧绷神经骤然松弛时,自然溢出的、带着快感的解脱宣言。
那个“疯子”,那个在他妄想剧本里时刻准备破门而入伤害母亲的“凶手”,终于“解除”了。
这给他带来的不是愧疚,而是安全——至少暂时,警报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