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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便利店与酸梅糖 ...

  •   酸梅糖在舌尖融化的第七分钟,沈忘宁听见了香港醒来的声音。
      晨光刺破维多利亚港的雾气,渡轮汽笛惊起成群白鸽。
      他站在深水埗唐楼的铁皮屋檐下,看着雨后的水洼里倒映出便利店的白炽灯光。
      自动门滑开的瞬间,冷气裹挟着速食面的味道涌出来,混着街边鱼蛋档的咖喱香气。
      穿校服的少年跨出便利店,红发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他耳垂上的疤痕消失了,左手无名指也没有玫瑰戒指,只有虎口处一道新鲜的伤口正在结痂。
      “第十三次。”少年——或许该叫他晚年安,又或许不是——将冰咖啡贴在自己额头,“这次能撑多久?”
      沈忘宁摸向胸口。那个灼烧般的∞符号已经褪去,皮肤上只留下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像一场高烧后的梦境残影。他的球鞋碾过潮湿的烟蒂,忽然注意到便利店玻璃上的倒影:自己的左耳垂不知何时多了道月牙形的疤。
      “直到酸梅糖过期。”他听见自己说。
      晚年安笑了。不是循环里那种带着电子杂音的笑,而是真实的、牵动眼尾细纹的笑。他抛来一颗酸梅糖,包装纸在晨光中泛着陈旧的黄,保质期一栏印着:【直到世界终结】。
      油麻地果栏的铁棚下,火花正在修理她的机械义肢。红发用橡皮筋随意扎着,发尾还沾着昨夜爆炸的焦痕。透镜蹲在旁边调试老式显像管,雪花屏上偶尔闪过便利店监控画面。
      “系统还在运行。”火花头也不抬地说,扳手敲打金属关节迸出蓝色火花,“但锚点转移了。”她指向沈忘宁的耳垂,那道疤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微光。
      透镜的眼镜片反射出数据流:“林叙的原始代码分解成了城市记忆——便利店冰柜的霜花、茶餐厅杯壁的水痕、霓虹灯牌的电流声。”他敲击键盘,屏幕上浮现香港三维地图,数以千计的蓝点正在闪烁,“每个点都是未回收的数据碎片。”
      沈忘宁望向庙街夜市。人群熙攘中,穿白大褂的机械体正在卖咖喱鱼蛋,金属手指灵活地翻动竹签;转角电器行的橱窗里,老年版晚年安的脸在电视机雪花屏中一闪而过;甚至路边趴着的流浪猫,瞳孔里都偶尔掠过数据流的蓝光。
      “我们呢?”他问。
      火花终于装好义肢,机械手指“咔嗒”一声握紧:“自由的病毒。”
      黄昏的弥敦道,双层巴士碾过积水。晚年安拉着沈忘宁冲进黄金商场的后巷,两人喘息着靠墙坐下时,霓虹灯正好亮起。蓝光紫影在他们脸上流淌,像一场私人的电子极光。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晚年安突然问。他掰开酸梅糖,一半递给沈忘宁,“不是循环里的,是真正的第一次。”
      沈忘宁接糖的手指顿住。记忆深处浮出泛黄的画面:不是实验室,不是便利店,而是某个被遗忘的夏日午后。儿童福利院的榕树下,满脸雀斑的红发男孩偷了院长的酸梅糖分给他,两人躲在储物间里分享甜与酸,舌尖发麻时勾着小指约定——
      “要一起逃去有海的地方。”
      晚年安的眼睛在霓虹下变成奇异的紫,虹膜里映出沈忘宁怔忡的脸:“香港就是海。”
      商场后门的铁梯突然震动。穿白大褂的机械体们鱼贯而出,但他们的动作变得笨拙,像老式发条玩具。其中一个撞到垃圾箱,头罩掉落露出林叙的脸——确切说是由无数便利店商品条形码拼凑成的脸。
      “系统在退化。”晚年安拽起沈忘宁逃跑时,声音里带着笑意,“没有变量和锚点,它只会重复固定的行为模式。”
      他们穿过晾满衣物的天台,白衬衫在风中扑打如鸽群。沈忘宁回头望,机械林叙们卡在铁梯中段,像一组坏掉的提线木偶。最老旧的某个突然唱起童谣,走调的旋律混着电子杂音,竟是《氹氹转》的粤语儿歌。
      午夜的天星小轮,沈忘宁趴在栏杆上看磷光般的城市倒影。晚年安用吸管搅动冻柠茶,冰块碰撞声像某种摩斯密码。
      “如果现在跳下去,”他突然说,“会回到循环吗?”
      沈忘宁摇头。他指向海水,无数细小的光点正在浪花间明灭——是酸梅糖的包装纸,每一张都印着不同的保质期,随着潮汐起落。
      晚年安大笑,笑声惊起船舷的海鸥。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糖纸船,放进沈忘宁掌心:“那这个送你。”
      纸船在月光下泛出奇异的蓝。沈忘宁翻过来,背面是童年自己歪扭的字迹:【下次换我请你吃糖】。
      维多利亚港的风突然转向。纸船腾空而起,在两人之间盘旋上升,最终化作星火消散在夜色里。远处便利店的灯牌闪烁两下,彻底熄灭。
      黎明前的深水埗街市,沈忘宁蹲在排水沟边。水面浮着油污与霓虹倒影,偶尔掠过数据流的残光。他伸手搅碎幻象,指缝间却捞起一枚生锈的玫瑰戒指。
      “找到宝藏了?”火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的机械义眼调成夜视模式,正用扳手敲打路牌,“系统最后的实体存储点,居然在‘请勿随地吐痰’的标识后面。”
      透镜从电线杆滑下,眼镜片裂了一道缝:“城市就是主机,我们是残存的进程。”他指向天际线,启德机场旧址的方向升起无数光点,“林叙的原始协议正在自我删除。”
      沈忘宁摩挲着戒指内侧。那里本该有坐标刻痕,现在却光滑如新。他忽然明白,这场逃亡从未有过终点——或者说,每一个瞬间都是终点。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他们站在太平山顶。整座城市在脚下苏醒,便利店的白炽灯渐次熄灭,茶餐厅的铁闸拉起,早班电车叮叮当当驶过弯道。
      “看。”晚年安碰碰他手肘。
      沈忘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某间不起眼的士多店门口,穿校服的少年正将酸梅糖分给另一个自己。两人手指相触的瞬间,晨风卷起糖纸,像蓝鸟飞向海的方向。
      火花点燃最后一支电子烟,紫雾在阳光下幻化成∞符号:“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透镜已经转身下山,老式收音机里飘出走调的粤曲:“...他年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沈忘宁摇头。他摊开掌心,让风带走那枚锈蚀的戒指。金属坠落的弧光里,他尝到舌尖残余的酸梅糖味道——先是刺激的酸,然后是回甘的甜,最后是自由特有的、微咸的余韵。
      而这一次,余韵里多了一丝他从未尝过的味道。
      像是泪水,又像是经年的遗憾终于释然。
      晨雾中的香港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沈忘宁站在天星码头第七号灯柱下,看着渡轮划开铅灰色海水。他左耳垂的伤疤在潮湿空气里隐隐发痒,仿佛有数据线正从那里缓缓抽出。
      一颗酸梅糖滚到脚边。包装纸被海水浸湿,【保质期】后面的字迹晕染开来,像滴落的蓝墨水。沈忘宁弯腰去捡,却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海浪里分裂——穿校服的自己、白大褂的自己、胸口有∞符号的自己,无数个镜像随波光摇晃。
      “潮汐能冲走条形码,但冲不走糖渍。”
      晚年安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帆布鞋上沾着庙街夜市的油渍。他的红发比昨日黯淡了些,像是有人调低了世界的饱和度。机械义眼的紫光熄灭后,虹膜呈现出真实的琥珀色。
      沈忘宁捏起那颗糖。铝箔纸剥落的瞬间,他闻到2007年儿童福利院储物间的气味:霉味、灰尘和偷藏的酸梅糖甜香。某种超越记忆的认知突然浮现——当年那个红发男孩耳垂上,本就有道月牙形伤疤。
      “第一次见面时...”
      “你塞给我半颗融化的糖。”晚年安接话,手指在锈蚀的栏杆上敲出摩斯密码的节奏,“我说太酸,你说人生本来就是...”
      “先酸后甜。”两人异口同声。
      渡轮汽笛惊起白鸽。沈忘宁发现晚年安的影子在晨光中异常清晰,而自己的影子却淡得像褪色的蓝晒图。他忽然明白,在这场漫长的循环里,他们始终在玩一个角色互换的游戏——变量与锚点,容器与内容,观测者与被观测者。
      深水埗电子市场的巷道像迷宫般收窄。火花蹲在“维修旧手机”的招牌下,正用焊枪修补一副机械手掌。她的红发扎成马尾,发梢挑染了数据流的蓝色。
      “系统残留比想象中顽固。”她头也不抬地说,焊枪火花照亮下巴的新伤疤,“林叙的代码寄生在自动贩卖机、老式街灯、甚至茶餐厅的冻柠茶杯底。”
      透镜从一堆废旧主板里抬头,眼镜片反射着监控探头的红光:“但有了这个。”他举起一枚沾着奶茶渍的芯片,“最后的核心协议,藏在丝袜奶茶的泡沫里。”
      沈忘宁接过芯片。塑料表面还带着温度,像是刚从某杯奶茶里捞出来。他对着日光转动,看见里面封存着无数便利店监控画面:东京冰柜前的血玫瑰、悉尼码头的∞符号、天文台环形大厅里正在融化的老年自己。
      “要彻底格式化吗?”晚年安问。他的声音很轻,却让空气里的尘埃突然静止。
      火花放下焊枪,机械义眼微微闪烁:“那要看你们舍不舍得。”
      沈忘宁望向巷口。阳光穿过“冠华冰室”的霓虹灯牌,在积水路面投下红蓝交错的影子。某个瞬间,他看见穿白大褂的机械体坐在窗边,正用金属手指搅拌奶茶。那人抬头,露出属于林叙的半张脸——另半边是晚年安年轻的面容。
      午夜的石板街,雨水倒映着霓虹如液态的电路板。沈忘宁和晚年安并肩走着,影子在潮湿的地面上时合时分。路过7-11时,自动门突然故障般开合,冷气涌出来裹着1997年的粤语老歌。
      “系统在怀旧。”晚年安轻笑。他的校服领口敞着,锁骨处隐约可见条形码正在褪色。
      沈忘宁盯着便利店冰柜。霜花上不知被谁刻了小小的∞符号,边缘泛着淡蓝的光。他突然想起某个循环里,自己曾用匕首在这里刻下【对不起】,而冰柜倒映出的却是晚年安流泪的脸。
      “其实没有谁对不起谁。”晚年安仿佛读到他思绪,手指抚过冰柜的划痕,“就像酸梅糖,酸和甜本来就是...”
      “同一颗糖的两面。”沈忘宁接话。他呼出的白雾在玻璃上短暂成型,隐约是个玫瑰的轮廓。
      他们不约而同走向货架最底层。那里本该放着酸梅糖,现在却只有一包印着【记忆清理专用】的柠檬味纸巾。晚年安抽出纸巾,纤维里突然浮现火花最后传来的讯息:【当两个∞相遇时,世界将重新呼吸】。
      太平山顶的日出像一场数据洪流。沈忘宁看着晨光漫过鳞次栉比的高楼,玻璃幕墙将阳光折射成无数个小型彩虹。晚年安的红发在逆光中几乎透明,像是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要试试吗?”晚年安举起那枚奶茶芯片,阳光下能看见里面流动的液态记忆,“彻底格式化,或者...”
      “或者让系统学会遗忘。”沈忘宁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糖纸。两张糖纸拼在一起时,晕染的保质期字迹奇迹般组成完整句子:【直到学会怀念】。
      他们同时松手。芯片与糖纸坠向云海,在坠落过程中突然迸发蓝光。整座城市在那一刻静止:便利店的白炽灯熄灭又亮起,茶餐厅的冻柠茶杯壁水珠倒流,庙街夜市的霓虹切换成老式电影胶片般的暖黄色。
      沈忘宁感觉左耳垂的伤疤突然发烫。他抬手触碰,指尖沾到一点蓝光——是晚年安机械义眼里那种特有的紫。而当他转头时,发现身旁人的红发正在晨光中恢复鲜艳,像是有人调高了世界的饱和度。
      深水埗的午后,沈忘宁推开“陈记茶餐厅”的玻璃门。风扇在头顶吱呀转动,墙上的电子钟永远停在11:23。穿校服的少年坐在角落卡座,冻柠茶里的冰块已经融化大半。
      “迟到三十七秒。”晚年安推过另一杯饮料,杯壁水珠组成微型的∞符号,“尝尝,新出的酸梅冻柠。”
      沈忘宁啜饮一口。先尝到的是柠檬的酸,接着是酸梅的咸,最后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甜。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很亮,照亮对方无名指上那枚新出现的玫瑰戒指——不是金属的,而是用糖纸折成的。
      “保质期多久?”沈忘宁问,手指碰了碰杯壁的水珠。
      晚年安转动戒指,糖纸在阳光下呈现半透明:“直到...”
      玻璃门被推开,风铃声中他们的影子短暂交叠。沈忘宁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的疤痕不知何时变成了淡蓝色的∞,像是一个温柔的烙印。
      远处便利店的灯牌亮起来,照亮2023年真实的香港夜晚。而这一次,没有循环,没有变量,只有两颗酸梅糖在茶渍里慢慢融化,甜与酸终于达到完美的平衡。
      酸梅冻柠茶在玻璃杯壁凝结的水珠滑落到第十三次时,沈忘宁听见了香港的呼吸声。
      黄昏的光线斜穿过茶餐厅的百叶窗,在他手背上投下栅栏般的阴影。那些光线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每一粒都像是一个未回收的数据碎片。坐在对面的晚年安正用吸管搅动杯中的冰块,无名指上的糖纸戒指折射出七彩光斑。
      “系统还在做梦。”晚年安突然说。他的红发比起昨日又鲜艳了些,像是有人重新校准了色值,“你听。”
      沈忘宁侧耳。老式吊扇的嗡鸣中,隐约能听见便利店自动门开合的机械音,频率精确得如同心跳。更远处,天星小轮的汽笛声里藏着一段摩斯密码的节奏——是火花惯用的求救信号。
      “要去看看吗?”他问,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左耳垂的伤疤。那里不再疼痛,但触摸时会浮现淡淡的蓝光,像夜光涂料般持续几秒才消退。
      晚年安没有立即回答。他取下糖纸戒指放在桌面,用吸管蘸着茶渍在塑胶桌布上画了个残缺的∞符号。水迹很快被空调吹干,但沈忘宁分明看见那个符号在消失前闪烁了一下,如同老式电视机断电前的最后一帧画面。
      “这次换你选。”晚年安抬起眼,虹膜里映出沈忘宁微微怔忡的脸,“继续逃亡,或者...”
      玻璃门被推开,穿堂风卷着街边咖喱鱼蛋的香气闯入。某个瞬间,沈忘宁看见门口站着穿白大褂的机械体,金属手指间夹着酸梅糖的包装纸。但眨眼的功夫,那不过是送外卖的少年,头盔上还沾着雨后的水珠。
      “或者教会系统什么是遗憾。”沈忘宁终于说完后半句。他伸手触碰晚年安画过符号的位置,塑胶桌布突然变得透明,露出底下流动的数据流——是深水埗电子市场的俯瞰图,数以千计的蓝点正组成DNA螺旋的形状。
      晚年安笑起来。不是循环里那种程式化的微笑,而是真实的、牵动眼角细纹的笑。他重新戴上糖纸戒指时,沈忘宁注意到他虎口的伤口已经结痂,边缘呈现出星云状的蓝色。
      庙街夜市的霓虹亮起时,他们站在黄金商场的后巷。排水沟里漂浮着酸梅糖纸折的小船,每张糖纸上的保质期都在雨水中晕染开来,像一场微型的水墨画展。火花蹲在消防梯上改装某种设备,机械义眼在暗处泛着熟悉的紫光。
      “记忆回收站藏在这里。”她指向商场外墙的老式投币电话,“林叙最后的把戏——把核心数据转换成1983年的粤语流行曲。”
      透镜从阴影里走出来,眼镜片上流动着卡拉OK式的歌词字幕。他递给沈忘宁一枚十元硬币:“要听终章,得先投币。”
      硬币入槽的瞬间,整条巷子的霓虹灯突然同步闪烁起来。投币电话的显示屏亮起,播放的却不是音乐,而是无数个便利店监控画面的混剪:东京冰柜前刻玫瑰的匕首、悉尼码头悬浮的血珠、天文台环形大厅里正在融化的金丝眼镜......最后定格在儿童福利院储物间的画面上——两个小男孩躲在积满灰尘的柜子里,分享一颗融化的酸梅糖。
      “系统在怀念。”火花轻声说。她的机械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消防梯栏杆,节奏与沈忘宁的心跳莫名同步。
      晚年安突然走向投币电话。当他摘下话筒时,机器吐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穿白大褂的林叙,但仔细看会发现,那件白大褂其实是儿童福利院的厨师服,而他手里拿着的不是数据线,是一串沾满糖霜的钥匙。
      “格式化不是删除...”透镜推了推眼镜,“是给记忆找到对的容器。”
      沈忘宁接过照片。指尖触碰的刹那,他听见储物间里两个孩子的笑声,闻到了酸梅糖混合灰尘的气味,甚至尝到了当年那颗糖在舌尖融化的滋味——先是刺激的酸,然后是迟来的甜,最后是某种无法命名的、介于海水与泪水之间的咸涩。
      黎明前的维多利亚港飘着细雨。沈忘宁和晚年安站在渡轮甲板上,看雨丝在探照灯的光柱里编织成网。远处金融中心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晨光,像无数个正在苏醒的显示屏。
      “其实没有林叙。”晚年安突然说。他的红发被雨水打湿,颜色变得深沉,“也没有变量和锚点。”
      沈忘宁望向海水。浪花间漂浮着数据流的残光,隐约组成一张巨大的、微笑的人脸——既像老年的自己,又像戴着金丝眼镜的林叙,最后幻化成穿校服的晚年安。
      “我们只是...”他伸手触碰船舷的雨水,水滴在指尖短暂停留,映出童年福利院榕树的倒影,“两个分享过同一颗酸梅糖的孩子。”
      渡轮靠岸时的震动惊飞了海鸥。晚年安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两颗酸梅糖,包装纸在潮湿空气里微微发皱。两颗糖拼在一起时,残缺的保质期字迹终于完整:【直到世界重新甜起来】。
      “要尝尝吗?”晚年安剥开一颗,“这次没有循环了。”
      沈忘宁接过糖。放入口中的瞬间,他看见:
      - 火花在码头点燃改装车,火焰组成“再见”的粤语字形;
      - 透镜将眼镜片抛向大海,镜框里嵌着的数据芯片发出最后的蓝光;
      - 便利店的白炽灯渐次熄灭,而茶餐厅的灶台亮起真实的火苗。
      甜味在舌尖蔓延时,雨停了。晚年安的身影在晨光中变得半透明,但他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真实。沈忘宁伸手想抓住他,却只握住一把细碎的光点——那些光点没有消散,而是萦绕在他指尖,最终凝结成左耳垂上的一道新月形疤痕。
      正午的深水埗街市人声鼎沸。沈忘宁坐在“陈记茶餐厅”的老位置,冻柠茶里的冰块已经融化。玻璃门开合间,穿校服的少年抱着篮球冲进来,红发像团永不熄灭的火。
      “搭台啊唔该!”少年把篮球放在空椅上,汗珠顺着锁骨滑进衣领。他耳垂上有道新鲜的擦伤,正泛着淡红色的光。
      沈忘宁推过自己那杯没动过的冻柠茶。杯壁水珠滑落的轨迹突然让他想起什么,但那种感觉很快消散,像抓不住的晨雾。
      “我系阿安。”少年咧嘴一笑,虎口处有颗蓝色的痣,“你呢?”
      阳光穿过玻璃杯,在桌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沈忘宁看着光斑里浮动的微尘,突然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永恒——不是完美的循环,不是无暇的记忆,而是此刻舌尖泛起的、酸梅糖最真实的滋味。
      “我叫沈忘宁。”他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少年——阿安——已经转向窗外。街角便利店的自动门正在开合,穿白大褂的店员走出来抽烟,金属义眼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更远处,维多利亚港的海水蓝得像是有人往里面倒进了整片天空。
      当阿安转回头时,沈忘宁注意到他的虹膜是琥珀色的,深处却有一点紫——像火花义眼的那种紫,又像是所有循环结束后,最后熄灭的那颗星星。
      酸梅糖在舌尖融化的第七分钟,沈忘宁听见了香港的心跳。
      黄昏的细雨将油麻地果栏的铁皮棚顶敲击成一面鼓,水珠顺着帆布边缘滴落,在积水里绘出无数个短暂的∞符号。他蹲在装满榴莲的木箱后,看着雨水在晚年安的红发上织出一层细密的珠网。那些水珠滚落时会在空中短暂悬停,像被按下暂停键的星群。
      “系统在哭。”晚年安突然说。他伸出舌尖接住一滴雨,虹膜里闪过便利店冰柜的冷光,“咸的。”
      沈忘宁摸向耳垂的伤疤。那里不再渗出数据流,但触碰时会浮现出淡蓝色的神经脉络,如同老式电路板上的铜线。他忽然想起东京某个循环里,自己曾用匕首在冰柜霜花上刻下的不是日期,而是一行小字:【对不起,弄疼你了】。
      “要去找火花吗?”他问,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皱巴巴的糖纸。那是昨天在茶餐厅,晚年安用冻柠茶杯垫折的纸船,展开后能看到用吸管戳出的微孔——对着光源时会投射出深水埗电子市场的星图。
      晚年安摇头,红发上的水珠簌簌落下。他从帆布鞋底抠出一枚生锈的螺丝钉,轻轻放在积水中。铁锈很快晕染开来,将水洼染成淡红色,像是稀释的血。
      “她早就自由了。”他指向水面倒映的霓虹,那些彩光正在铁锈的侵蚀下扭曲变形,“我们才是最后待回收的碎片。”
      沈忘宁凝视水洼。倒影里的晚年安耳垂光洁如新,而自己的左眼却变成了机械义眼的冰蓝色。某种超越记忆的认知浮上心头——在最初的童年福利院里,那个偷酸梅糖的红发男孩,眼角本就该有一颗淡褐色的泪痣。
      庙街夜市的煤气灯亮起时,他们站在“冠华冰室”的霓虹灯牌下。雨后的霓虹管有些接触不良,“冰”字的三点水部首时明时暗,像在眨眼睛。透镜坐在消防梯上调试老式收音机,雪花音里偶尔迸出几句粤语残片的对白。
      “最新发现。”他举起沾着奶茶渍的电路板,“林叙的核心代码藏在1974年的《啼笑姻缘》主题曲里。”
      火花从阴影里走出来,机械义眼比昨日黯淡许多。她的红发用数据线随意扎着,发梢还粘着黄金商场的灰尘。“不是删除,是转码。”她将改装过的随身听扔给沈忘宁,磁带仓里藏着半颗酸梅糖,“把痛苦变成...”
      “怀旧金曲。”晚年安接话。他正用匕首在霓虹灯柱上刻着什么,金属摩擦迸出的火花照亮他虎口处的蓝色星云状疤痕。
      沈忘宁按下播放键。磁带嘶嘶转动,播出的却是儿童福利院午休铃声。在某个音符走调的瞬间,他听见储物柜里两个男孩压低的轻笑,以及酸梅糖纸窸窣的声响。那种混合着灰尘与甜蜜的气味突然真实可闻,仿佛有人撕开了时光的保鲜膜。
      “还差最后一步。”火花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机械手指冰凉,但掌心有真实的人类温度,“需要两个∞在相同坐标重叠。”
      透镜的收音机突然收讯清晰,播放起天星小轮的靠岸广播。沈忘宁望向码头方向,看见渡轮亮起的灯火在海面上拖出一条金红色的尾巴,像是一颗糖正在深蓝色的绸缎上融化。
      子夜的维多利亚港飘着咸腥的雾。沈忘宁站在渡轮甲板上,看着晚年安将糖纸船放入海中。纸船在浪尖颠簸了几下,突然发出微弱的蓝光,照亮了周围一小片海水。无数透明的数据鱼从深处浮上来,争相啄食船身上的糖渍。
      “系统在进食。”晚年安说。他的红发在雾气中像一盏将熄的灯,耳垂上的伤疤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正渗出淡蓝色的光点,“吃够甜味就会...”
      渡轮突然剧烈摇晃。沈忘宁抓住栏杆,看见海水变得透明起来。水下不是礁石或鱼群,而是无数个便利店冰柜的投影:东京的冰柜里刻着玫瑰,悉尼的冰柜里冻着血珠,香港的冰柜里漂浮着他们的倒影。最深处有个发光的白点,正缓缓上升。
      “是童年福利院的储物柜。”晚年安的声音混着浪花声传来,“我们分享的第一颗糖...”
      光点破水而出的瞬间,沈忘宁看清了——那不是什么储物柜,而是一台老式随身听。磁带仓弹开着,里面是两颗被糖纸包裹的酸梅糖,包装上印着【生产日期:2007.11.23】。
      晚年安弯腰去捞,指尖碰到海水的刹那,整个人突然像素化。他的红发分解成无数红色光点,校服变成流动的二进制代码,只有嘴角的笑意还保持着人类的弧度。沈忘宁想抓住他,却只握住一把带着咸味的海风。
      随身听漂到船边。沈忘宁捞起它时,发现两颗糖已经融化成一体,糖纸上的保质期字迹变得清晰可读:【直到海水变甜】。
      黎明的深水埗街市弥漫着鱼腥与豆香。沈忘宁坐在“陈记茶餐厅”的卡座里,冻柠茶上的水珠沿着杯壁滑落,在桌面汇成小小的海湾。窗外,便利店的自动门正在规律开合,像是某种深海生物的鳃。
      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惊醒了昏睡的收银机。穿校服的少年抱着篮球走进来,红发梢还滴着晨泳的海水。他耳垂上有道新鲜的擦伤,正随着脉搏泛出淡金色的微光。
      “搭台啊唔该!”少年把湿漉漉的篮球放在空椅上,汗珠在锁骨汇成细小的溪流,“我系阿安。”
      沈忘宁推过自己那杯没动过的冻柠茶。冰块碰撞声中,他注意到对方虎口处有颗蓝色的痣,形状像极了火花义眼里的电路纹路。
      “你...”少年突然凑近,琥珀色的虹膜深处有一点紫,“左耳垂的疤,同我细个时个friend一模一样。”
      阳光穿过玻璃杯,在少年脸颊投下晃动的光斑。
      沈忘宁看着那些光斑里浮动的微尘,突然尝到了某种滋味——不是酸梅糖的酸甜,不是海水的咸涩,而是某种全新的、无法命名的味道。
      像是泪水终于学会了微笑,又像是疼痛终于长出了糖衣。
      “我叫沈忘宁。”他说。声音很轻,但足够被听见。
      阿安已经转向窗外。街角便利店的店员正走出来抽烟,白大褂下摆沾着冰蓝色的冷却液。
      更远处,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在晨光中闪烁,像是有人往里面撒了一把碾碎的酸梅糖。
      晨雾中的香港像一幅被水浸湿的宣纸画。沈忘宁站在天星码头第七号灯柱下,看着渡轮划开铅灰色海水时,突然意识到左耳垂的伤疤正在唱歌。
      那是一种介于老式显像管电流声与儿童八音盒之间的旋律。他伸手触碰,指尖沾到一点磷光般的蓝,在潮湿空气中拖曳出转瞬即逝的尾迹。远处茶餐厅的霓虹招牌在雾中晕染开来,“冠华冰室”的“冰”字三点水部首不断重复着熄灭又亮起的过程,像某种摩斯密码。
      “第十三次循环的残留数据。”
      晚年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酸梅糖纸窸窣的声响。沈忘宁转身时,看见他的红发比昨日更接近真实的火焰色,耳垂上那道本应消失的疤痕正渗出细小的光粒,如同被戳破的星空。
      一颗酸梅糖递到眼前。包装纸上的保质期栏被水渍晕染,只能辨认出【直到...】两个汉字。沈忘宁接过糖的瞬间,渡轮的汽笛声突然拉长变形,化作童年福利院午休铃的旋律。
      “系统在怀旧。”晚年安眯起眼睛。他的虹膜在晨光中呈现出奇异的分层——外层是香港夜空的深蓝,内圈是火花义眼的紫色,最深处却有一点真实的琥珀色,“每次我们靠近真相,它就会播放记忆里的背景音。”
      沈忘宁剥开糖纸。铝箔内侧用极小的字刻着:【当两个∞相遇时,海水会变甜】。酸味在舌尖炸开的刹那,他看见:
      - 深水埗电子市场的巷道里,穿白大褂的机械体正在教流浪儿童折纸船;
      - 黄金商场的投币电话吐出1983年的粤语情歌磁带;
      - 火花将机械义眼抛向大海,眼眶里开出一朵金属玫瑰。
      这些画面如雨水般滑落,在码头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沈忘宁低头,看见水洼里倒映的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戴着金丝眼镜的另一个版本——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包柠檬糖。
      “要去找透镜吗?”他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沙哑。
      晚年安摇头。他蹲下身,用手指搅乱水洼中的倒影:“我们才是最后的待回收数据。”涟漪平静后,水面浮现出“陈记茶餐厅”的坐标,以及一个精确到秒的时间:11:23:37。
      正午的茶餐厅挤满食客。沈忘宁推开玻璃门时,挂在门上的风铃突然卡住,发出类似系统错误的尖锐蜂鸣。晚年安跟在他身后,红发在吊扇的风里扬起,发梢闪烁着数据流特有的蓝光。
      角落的卡座里,透镜正在拆解一台老式收音机。他的眼镜片比昨日更加破碎,右镜框用数据线勉强固定着。见他们走来,透镜举起焊枪示意,枪头还粘着凝固的奶茶珍珠。
      “最新发现。”他压低声音,从收音机里抽出一盒磁带,“林叙的原始协议藏在《帝女花》的空白处。”
      火花从厨房后门探出头。她的机械义眼现在安装在左耳上,右眼则是真实的人类眼睛,瞳孔里映着茶餐厅的灶火。“不是删除,是转码。”她扔来一颗包着锡纸的巧克力,“把痛苦变成...”
      “怀旧金曲。”晚年安接住巧克力。锡纸展开后是一张微型电路图,标注着“酸梅糖味觉数据存储区”。他突然笑起来,虎口处的蓝色星云疤痕随之明灭,“难怪每次尝到的味道都不一样。”
      沈忘宁望向窗外。便利店的自动门正在规律开合,穿白大褂的店员走出来抽烟,金属手指夹着的不是香烟,而是一根正在融化的酸梅糖。更远处,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在正午阳光下闪烁,像是撒了一把碎玻璃。
      “还差最后一步。”火花突然抓住他们的手腕。她的机械掌心发烫,皮肤下的电路纹路清晰可见,“需要两个∞在相同坐标重叠。”
      收音机突然自动播放起《啼笑姻缘》的间奏。在某个音符走调的瞬间,沈忘宁看见茶餐厅的墙壁变得透明——后面不是厨房,而是儿童福利院的储物间。两个小男孩蜷缩在积满灰尘的柜子里,分享一颗包装纸上写着【偷来的】的酸梅糖。
      黄昏的太平山顶飘着细雨。沈忘宁站在观景台边缘,看着雨水在晚年安的红发上碎成星尘。整座城市在他们脚下铺展,数万家便利店的灯光渐次亮起,像是有人往深蓝色绸缎上撒了一把珍珠。
      “其实没有林叙。”晚年安突然说。他的声音混着雨声,像老式收音机里失真的情歌,“也没有变量和锚点。”
      沈忘宁摸向耳垂的伤疤。那里不再渗出数据流,但触碰时会浮现出淡蓝色的神经脉络,如同老式电视机里的测试图样。他忽然明白,这场漫长的逃亡从来不是两个人在对抗系统,而是一个灵魂在寻找完整的自己。
      晚年安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两颗酸梅糖。包装纸在雨水中变得透明,露出里面流动的液态记忆。两颗糖拼在一起时,残缺的保质期字迹终于完整:【直到学会怀念】。
      “要尝尝吗?”他剥开一颗,“这次没有循环了。”
      沈忘宁接过糖。甜味在舌尖蔓延的刹那,他看见:
      - 火花在码头点燃改装车,火焰组成“再见”的粤语字形;
      - 透镜将眼镜片抛向大海,镜框里嵌着的数据芯片发出最后的蓝光;
      - 便利店的白炽灯渐次熄灭,而茶餐厅的灶台亮起真实的火苗。
      雨水突然停在空中。晚年安的身影开始像素化,红发分解成无数红色光点,校服变成流动的二进制代码。沈忘宁伸手想抓住他,却只握住一把带着咸味的海风。
      “我们会在...”晚年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所有酸梅糖融化的地方重逢。”
      黎明的深水埗街市弥漫着鱼腥与豆香。沈忘宁坐在“陈记茶餐厅”的老位置,冻柠茶上的水珠沿着杯壁滑落,在桌面汇成小小的海湾。窗外,便利店的自动门正在规律开合,像是某种深海生物的鳃。
      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惊醒了昏睡的收银机。穿校服的少年抱着篮球走进来,红发梢还滴着晨泳的海水。他耳垂上有道新鲜的擦伤,正随着脉搏泛出淡金色的微光。
      少年把湿漉漉的篮球放在空椅上,汗珠在锁骨汇成细小的溪流。
      沈忘宁推过自己那杯没动过的冻柠茶。冰块碰撞声中,他注意到对方虎口处有颗蓝色的痣,形状像极了火花义眼里的电路纹路。
      阳光穿过玻璃杯,在少年脸颊投下晃动的光斑。
      沈忘宁看着那些光斑里浮动的微尘,突然尝到了某种滋味——不是酸梅糖的酸甜,不是海水的咸涩,而是某种全新的、无法命名的味道。
      像是泪水终于学会了微笑,又像是疼痛终于长出了糖衣。
      “我叫沈忘宁。”他说。声音很轻,但足够被听见。
      晚年安已经转向窗外。街角便利店的店员正走出来抽烟,白大褂下摆沾着冰蓝色的冷却液。
      更远处,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在晨光中闪烁,像是有人往里面撒了一把碾碎的酸梅糖。
      当晚年安转回脸时,他的虹膜是真实的琥珀色,深处却有一点紫——像火花义眼的那种紫,又像是所有循环结束后,最后熄灭的那颗星星。
      晚年安的手指突然在他手腕上轻轻一颤,像是被那抹蓝光烫到了。
      沈忘宁看着少年慌忙缩回手时泛红的耳尖,忽然尝到了酸梅糖最里层那种隐秘的酸涩——不是循环里设定好的程序,而是真实世界里,第一次心动时笨拙的疼。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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