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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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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寺祈愿,置身于喧闹的佛偈梵音之中,屈膝起身间,似有香灰沾满身。
沈行远其实无愿可许,宁愿窝在酒店房间睡懒觉。
从寺院正门出去,挨着大型转经筒走,守守忽然用木质的手持转经筒指向身后,羡艳地说:“妈妈,我也想穿他们的衣服,好漂亮啊!”
周素筠回头一看,是几个穿藏袍的年轻人,正排队进寺门。
听见两位女士交口称赞,沈行远也循着她们的视线看过去,怔住——
世界真小,又遇到严大小姐。
时隔多年,严大小姐依然高冷,即使和好友相处也不怎么开腔,藏袍很漂亮,走路时裙摆轻轻飘动,温柔又明媚。
卫老板当场给守守表演了一出“画大饼”,沈行远却无端想起青年时代的自己。
青年时代的沈行远也不爱说话,但和严大小姐的高傲不一样,他身上更多的是老气横秋,或者说,是自卑。
沈家过去住在西南的一座小城市,父母恩爱,孩子乖巧。父亲在离家很近的一个国企单位谋了个清闲工作,母亲则赋闲在家。
但齐女士从不插手家务,在家里,要么沈父干活,要么沈行远干活,她负责指手画脚、打骂发泄。沈行远记得她似乎因为经历过什么痛苦的事情而神经衰弱,因此父子俩人皆不敢忤逆于她。
因此,少年时代对于沈行远来说,并不是一段值得回忆的无忧岁月。
况且几年后,在他升入高中没多久,他的靠山父亲就因意外事故离世了。家里的经济慢慢拮据起来,母亲的身体也日渐式微,一家之主的重担忽然之间就落到了他这个单薄少年的肩上。
少年奋起直追,考名牌大学,努力挣钱,只为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为了重新在母亲脸上看见衷心的笑容。
那时候的沈行远以为,父亲走了,这世上只剩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他殚精竭虑地付出、讨好,早晚能让母亲分给自己些许温情,些许她应该给予自己儿子的宠爱与依赖。
可他还是被她孤零零地丢在了人世间。
似乎不论他做得有多好,他都是不被选择的一方。
畸形的母子关系几乎将他扭曲、撕碎。
好在他也不是完全的不幸,有人不离不弃地陪他熬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卫风、周素筠,还有乔灵。
他与乔灵在一架从上海飞往柳城的飞机上相识。沈行远记得那日也是个晴天,天气很热,一名儿童晕倒在座位上,他带着随行的医护人员赶去处理,发现有个年轻姑娘已经在为患者做心肺复苏,那姑娘便是乔灵。
她是一名护士,在柳城人民医院任职。
那天,将孩子送上救护车后,乔灵拉着他说:“我认识你,你是柳大航院那个大神,你叫沈……沈什么来着?”
“沈行远。”
“真的是你,你一点没变!”
“我们认识吗?”
“你肯定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啊!”乔灵兴致勃勃地说,“你知道柳城卫校吗,它跟柳大老校区就隔一条街,我以前就在那读书。你太出名了,我们学校的女同学经常假扮柳大学生去看你!”
沈行远:“……”
柳大航院出了个玉树临风的高冷大帅哥,慕名去围观的女学生数不胜数,然而沈同学爱学习、爱兼职,唯独不爱理人,女孩儿们在各种场合谈论他,却很少有人勇敢地走到他面前搭讪,以至于沈行远本人从没觉得自己引起过多大的轰动,没想到毕业了,竟才无意从乔灵口中窥见几分真相。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一起,如今已想不起是谁主动。
为了男友,乔灵辞掉了人民医院的工作,转到柳航航医,这么一个枯燥的、毫无前途可言的工作,她一干就是六年。
他们一起走过了无数或快乐或难熬的时光,便以为能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从前总是不肯信人心之凶险易变,直到亲自遭遇了,才觉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时剩下的只得一句苍白嗟叹——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回到当前。
关于和严大小姐的缘分,沈行远不得不承认,就像守守说的那样,他们之间确实是有缘的。否则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为何总是出现在对方的轨道上?
这是沈行远安身柳城的第二十年,然而此时他才发现,二十年来,他竟在不经意间见证了一个稚童如何成长为俊秀青年。
正因为如此,沈行远更加确定:严大小姐这条路,必定是走不出头了。
更何况,缘分本就虚无缥缈不值一提,有缘的时候,世界如此之大却能同乘一列车,无缘的时候,只隔一座转经筒却不能照面。
严大小姐乘兴而来,他兴尽而去。
一来一去,擦身而过。
在拉萨玩了几天,沈行远意外接到乔灵的电话——
那日他们在当地一家小有名气的饭店吃藏菜,青稞酒甘甜,酥油茶香浓,手抓羊肉糊了一手油渍,手机在一堆杯盘碗碟中震动,沈行远腾出一只手拨开遮挡,看清来电人姓名就将其挂断。
“乔灵?”周素筠敏锐地问。
沈行远点点头,周半仙直觉太准,否认都没有意义。
“没必要回避她。”周素筠说,“有小峤在,不管你们两个闹得有多难看,该联系的,该沟通的,一样不能少,除非你舍得和孩子断绝关系。”
“在理。”卫风感慨道,“所以说,当父母有时候真憋屈!”
守守正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认真地围观大人们谈话,以她目前的理解能力还不能读懂其中心酸曲折,只是觉得新奇。她看见沈叔垂眼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朝自己看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沉重得有点压人。
卫风和周素筠也看向她,目光同样凝重。
他们不是在谈屹峤弟弟的事吗,为什么都看她?守守想不明白,又不敢问,那未免太没礼貌,于是低下头假装喝汤,仍竖着耳朵盼望他们继续谈。
只听见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守守抬起头,看见沈行远起身到外面去了。
这一片保留着传统的藏式建筑,红白墙,两层楼。二楼临街一侧能观景,扶着实木栏杆放眼远眺,街市、远山和碧空尽收眼底,路上行人熙熙攘攘,风吹着房檐上悬挂的五彩哈达,再度听见曾经无比熟悉、亲切的话音,沈行远感到恍如隔世。
他们之间,似乎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心平气和地交谈。
乔灵说:“峤峤前些天支气管炎复发,现在在市医院住院,哭了好几天了,饭也不吃药也不吃就是要找你,你来看看他吧?”
沈行远自然是答应了。
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沈行远希望他和守守一样,拥有无忧无虑的童年。
回到柳城,沈行远住进了酒店。
坐在窗边打开笔记本电脑,看见两封未读邮件。假期出入境的客流量大,公司人手不够用,主管催他回去上班。
没等到孩子痊愈,沈行远就飞到国外去了。
沈行远几乎没有休息地飞完了月飞行时长,开始放假睡大觉,卫风却叫他去店里接儿子。
卫家的中餐厅开在城南繁华的商业区,为了突显格调,闹中取静地建了座“苏州园林”,称卫园。园内厅房白墙黛瓦、尖拱坡檐,草木花卉高低错落有致,迤逦曲折的水廊环抱着一池荷花,池中怪石嶙峋。守守和沈屹峤就跪在水廊临池一侧的长椅上,将身子探出廊檐去摘莲蓬,中午日头大,两人晒得满头大汗。
见到沈行远,沈屹峤举着莲蓬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呜咽着叫了声“爸爸”。
沈行远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守守说:“是乔阿姨带他来的。”
沈行远抬起头,看见乔灵和周素筠站在前面厅房的窗边,正看着他们仨。
乔灵冲他点了下头,对沈屹峤说:“峤峤去洗手,洗完手来吃饭。”
沈屹峤乖乖点头。
孩子们走了以后,沈行远独自坐在长椅上,他在这白吃白喝惯了,这么不适应还是头一回。
卫风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说:“她说孩子要开学了,以后见得少,怕你惦念,所以带来给你看看,快上去吧。”
沈行远问:“什么意思?”
卫风叹了口气:“字面意思。”
时至今日,沈行远才醒悟过来,他真的一无所有了。度过这个愉快的周末,一切归零,他须得重新开始。
但他没想到是以如此极端的方式。
繁忙的暑期航运一直持续到九月上旬。
“落地就睡、睡醒登机”的模式骤然结束,沈行远还有些不适应,早上慌慌张张地醒来准备出门,却想起来今日没有排班,便又躺回床上。
手机调成静音模式,作息调成“吃了睡,睡了吃”模式,就这样潇洒了几天,他那胡子拉碴的模样几乎可以直接上街乞讨。
哎,越活越没个人样。
沈行远叹着气仔仔细细地把胡子刮了,周素筠的电话正好打进来,咋咋呼呼地说,新认识一位姓姚的女性朋友,三十五岁,漂亮知性博学经济独立未婚未育,愿意跟他这个离异人士交个朋友。
“她这么优秀能看上我?”沈行远敷衍地说。
“人家喜欢制服诱惑,不行吗?”
“行。”沈行远笑笑,“你问她,要是这个穿制服的连着两个月飞来飞去不见人影,好不容易落地了,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就是三天三夜,胡子拉碴懒癌晚期,她还愿意被诱惑吗?”
“这些都是可以商量的,你去见见她,万一觉得不错呢?”周素筠心说,我还不了解你吗,“男为悦己者容”十级选手。
“不想去。”
“我都答应她了,你不能让我丢面子。”
“……行。”
“飞行员身份现在是你的优势,你得把握好你的优势,别总想着把不堪的一面剖开给人家看,人家不一定觉得你坦诚,倒是有可能嫌你不礼貌。我是什么很low的人吗,你要这样贬低自己来拒绝我?对不对?”
“周老板睿智。时间地点定了吗?”
“哦,没呢,她出差去山东了。说起来,她是做智慧农业的,对花草树木瓜果蔬菜都很有研究,你们两个有共同话题啊,所以我才给你们牵这个线。我以前没逼你相过亲吧?”
“没有。”沈行远点点头,周老板亲自下场,想必对人家确实是十分认可。
他看着镜子里收拾妥帖后的自己,好吧,也没那么不堪入目,那他就去见一见这位姚小姐,顺便让自己出门放个风。
结果周素筠说:“她国庆回来,到时候我通知你啊。”
沈行远:“……”
还是别放风了,吃饭睡觉打豆豆,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