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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就这么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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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很能体察出自己的意图,秀姑与娘,最亲近的人她庇护不来,在心里头寻个代替。
就是骗自己也是好的。
从前的人生里,她是一头拴在磨上的驴,整日打着圈生活,安安稳稳,就是被蒙了眼睛也知道四个蹄子怎么走。是她自己主动踏出了原先的生活,离了眼前的磨盘,望着自由的旷野,四处皆可去,偏偏不知哪里去。
困住她的,不是这层峦叠嶂,不是山上的贼人,不是那二十七个死在她手里的套皮人,也不是混沌中的战神启示,是山月自个儿,自由也是沉重的,沉得她茫然四顾。
还好捉到了这佝偻瞎女人做长辈,定下了盖一个家的许诺,山月便觉得自己这头驴有了新的磨盘,通身舒泰。
无声的巨物仍然躺在河边,山月前一夜蜷缩在鹿的肉翅下睡了一觉,起来便殷勤地为兽神刷毛编辫子,仿佛农人起来先扫干净自己的院子。
那女人目不能视,问她在做什么,山月牵着她绕了一圈,叫她无论如何别靠近这附近,怕这人肉体凡胎,碰着这坠落的神躯,像两岸村那些干尸一样。
取了些破损的,先前从赶马村男人们身上扒下来的衣裳,又取来两个破损的罐子,叫女人坐在河边洗罐子洗衣裳等她回来。
女人倒也听话,分明前一天山月才大开杀戒,女人竟然一点不怕似的,稀里糊涂地听着这丫头的命令在河边摸索着罐子汲水去洗,乌鸦停在枝头要叫山月去打猎,山月一把薅了乌鸦下来,今日不打猎,这女人也吃不得那些污秽的肉食。
乌鸦在她手里躺着,黑眼珠子凝视着她,山月便想起那混沌的几日,手中微抖,有心把这乌鸦灭口杀了,却猛地一咬舌尖,把心里这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杀念硬是丢开,抓着乌鸦便下了垒头村。
垒头村的人既已迁走,山月便自认不是回了“村子”,而是一片荒弃的屋子,与上次回来心境不同。
就像两岸村若没有寡妇赵李,山月便也还会去寻觅些东西。
她望见地里腐烂的麦子,高粱,望见不知何时坍于雨中而被大地吞吃进去的墙垣,村里的坟立在地里,枯黄的木板上刻着山月不认识的字,高高低低,隐在腐烂的植物中。仿佛这村子骤然老了,人们才去,它就佝偻着化进土里。
村人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山月也并非来寻索财物,若要寻索,上回来就看了。
在这熟悉,却日趋陌生的村落里穿梭,找到一户硬挺的砖瓦房,山月想起那是祭头的房子,比别家敞着门的不同,反而是紧锁着的,山月去扛了磨盘上的碾子下来,猛蹬一脚,借力砸过去,把人家大门开了个豁子,再掰了其他的木头块,山月钻进去。
她没有盖过房子,也不会烧砖,她也没有想过太长远的事,只想着能盖上村里往日那些土房子就很好了,她要拆个房子来看看是什么样子,把过去见过人家盖房子的事,和房子本身想到一块,这样她便能摸索着盖出个能住人的地方来。
进了祭头家里,却觉得气氛颇为诡异,屋子里阴冷而潮湿,漏了雨水,滴下来的雨水将屋顶冲出个口子,带着泥汤落在地上。
山月在祭头家里转了一圈,搬开一张沉重的桌子,露出一块松动的板子,山月四处寻着没能找到,便扶着桌子一脚踏了下去。
咔嚓一声,门板碎成若干段,露出个黑黢黢的口子,才碎开,里头就喷出一股诡异的臭气。
山月如今是活着也好,死了也行的样子,再补上几脚,让气味散出来,便探头往下望去。
透过那个豁口,山月刚往下一望,便有一张黏腻的脸贴过来。
山月抬头退后,又是一脚踹下去,听得下面有东西跌下去,在原地等了片刻,乌鸦发出啊的一声,山月便将乌鸦放了。
乌鸦一下钻入地窖里,扑簌簌地发出些振翅的闷响,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山月在上头也没闲着,在祭头家里寻见了还没用的火折子,还寻见了未带走的油灯,山月便做了个火把点了,探入地下去,上半身也钻进去,便闻到一股强烈的腥臭气。
山月摸向腰间,她带了把崩了刃口的镰刀来,身子一猫便钻入地下,纵身一跳,在地上滚了一遭起来,觉得硌得慌,用脚一踢,是碎成若干块的梯子,将光凑上去,看见那梯子的横木上沾着若干个血手印。
“死乌鸦,我下来了,你快点回来。”山月先喊一嗓子,却没见乌鸦回来,举着火把往里看。
祭头家里竟然有这样大的一个地窖,不知道能放多少白菜地瓜的。山月心里故意想着,心里却肃然,她并未在这黑黢黢的箱子一般的大屋子里看见任何粮食,那血腥味反而愈发重了。
山月警惕着,忽然听得一声嘎嘎惨叫,山月连忙回身去找乌鸦,刚一回头,一张脸紧紧贴在她鼻尖,她正撞了个正着。
举起镰刀便是一砍,山月的动作不可谓不快,然而却只像是砍了个空,只是她分明看着刀砍在了来人的身上。
那人面容白得像这辈子没有见过太阳,透着阴惨惨的光,身上的皮肉像是会融化的脂油,仿佛在它身上蹭两把便要洗手搓出沫子。两只眼睛被拉得很长很长,几乎成了两条线,中间又露出两只绿豆大的眼睛,被遮了眼皮。
仿佛是一张脸皮上绷着另一张脸,只有一对眼珠子在两张脸皮下睁着。
山月想拔出镰刀再给它一下,却感觉镰刀虽没有砍什么,却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攥着,即便是她能扛磨盘的恐怖力气也扯不出来,再一用力,刀把的那木头从中间断成两截。
那黏腻的人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山月,肩膀到胸口都被镰刀破开,却仍然站着,心口的镰刀像是嵌进去一般稳稳当当地埋在肉里。
山月便想要逃,如今怪事多起来,她又没了武器,又警惕战神的发疯,便想着快点离开这怪地方。
然而她刚转开眼睛,便又听得乌鸦嘎的一声。
山月和那乌鸦说感情,也是没有的,乌鸦便像是她养的鸡,像带回来充当母亲的女人,是她过家家摆在眼前做个家的道具,和她没有什么干系,但,她心里强要有什么联系,便酝酿出些怒意,势必要把这场过家家玩得情真意切,假的就成了真。
再回头,那黏腻人虽然并未动弹,脸上的皮却换了个姿势。
先前是二皮脸嵌套着眯缝的笑意,这回就成了歪着嘴瞪大眼的狰狞。
它嘴里有东西。
山月仔细一看,它像两团红油的四片嘴唇缝隙里露出一点黑羽毛。山月一惊,顾不得镰刀的前车之鉴,伸手便去掰扯这二皮人的嘴唇,一层嘴唇掀开露出第二层,羽毛正被咬在那牙关里,一颗凸出的牙露着,牙缝里呲开的碎毛显示它的来处,山月两指一捣,掏开里面的牙齿,把手伸了进去。
噗通。
她蓦地听见自己的心在胸口猛烈地跳了一下,脑海中翻腾出诡异的呓语。
山月只觉得自己的手掏进了一个极大的空间,整只手都塞进了二皮人嘴里,那人脸颊不鼓,神色不变,而山月也感觉不出自己的手,仿佛她从未有过右手似的。
她想起那拔不出来的镰刀,索性一咬牙,把整只手往里送了过去。
自她开始杀山神孙老爷开始,这一招就向来管用,送一条胳膊进去,换一条命。
山月用力往前一推,盯着那二皮人狰狞的脸,预想那人被自己冲击得撞在墙上,然而那人像长在地上似的,张开嘴像是一道门,任由山月把半边身子送进来。
那张嘴张大到一个绝无可能的程度,把山月的半边身子都吞了进去。而山月的手在那头摸索着毫无知觉,到送进大半个身子,剩下的小半个身子便像鱼儿进了白鹭的嘴,囫囵个地咽了。
咕嘟一声。
那脸上皮肉几乎要流淌的黏腻二皮人站在原地,僵硬着一动也不动。
山月整个人埋进二皮人嘴里之后,便觉得进了个陌生的地方。
四周漆黑一团,只能看见自己的手指尖。
山月往前一走,心里倒觉得自己往前了,腿脚却没动。
她便耐着性子,以为是自己害怕了,身子便慢一些,哄着两脚似的让自己往前。
又一步走出去,似乎用力太猛,山月摔了个跟头。
这下算是走了,山月起身,却觉得自己身子很是轻盈,一用力,她几乎像一片羽毛似的往后飘去。
她忽然撞到了什么,回过头,有一只手直挺挺地戳在她眼前,她吓了一跳。
紧接着,她便不怕了,那人她很熟悉。
她看见山月,她看见她自个儿站在原地,弓步往前,伸出一只手往里探,别过头咬着牙,两颊凹陷下去,在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灰暗的眼沉寂着。
山月低头再看自己,灰白一片,像一片纸飘在那僵硬的身体面前。
她,灵魂出窍了?
山月捂住头顶,不知为何,脑海中反而很是清明地想起兽神的话。
如今她早已是死了,身体被兽神治愈,魂被战神庇护在原先的身体里,因此暂且还像是活着。
就这么死了?
山月四下环顾,几次往身体里撞,虽然说是能回去,但她没法儿让这个身体动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月咬住那轻飘飘的几乎不存在的腮肉,看着这枯槁到有些陌生的自己,转身离开往远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