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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善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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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背受敌,山月掂着斧子,迟疑着是否再试图和战神沟通。
忽然,眼前出现个灰扑扑的点,在那半截人后躲藏着。
然而来不及想着脱身,身后的巨兽便已飞扑上来,晓得她忌惮眼前这半截人,宽大的身躯压来,两侧都无法躲闪。山月从未学过武,杀人做事要么是靠着战神,要么便就是自己想出来的几招。
顾不得半截人,她没地方躲闪,又怕像上次那样被半截人吞进别的地方去,便只冲着黑虎而去,连人带斧,往黑虎的舌头里捣进去。
屡试不爽的一招,山月往前一递,身子一折,躲开闭下来的牙齿。
匆匆忙忙,黑虎的舌头并没有被砍断,只划烂了半截,这会儿歪斜着从嘴里耷拉出去,血顺着牙缝往外龇。黑虎一晃脑袋,便怒吼着继续朝山月而来。
就那么一晃脑袋的指甲尖大的时机,山月就是为了这一刻,侧面钻了出去,被黑虎的尖牙擦了个边,撞翻在地,就地滚了一遭。
那半截人已经追上,把那截面朝着山月,外层的人皮像蠕动的长虫,一伸一缩地把人皮抻开,像个人撅起嘴,要把山月包进去。
山月挥动斧子虚晃一下,切开一层人皮又迫不及待往后退,黑虎也已经绕行而来,死死堵住她的后路。
且战且退,已经无处可退,山月看清了先前那灰扑扑的点。
是那瞎眼女人,跪坐在树下,膝头和身边散乱着满地的碎尸。瞎眼女人将肠子缠绕在尖石头上,以那粗大的尖石为针,肠子为线,摸索着缝补那寨子人一地的尸体。
手腕上刺痛难忍,山月不言语,在躲闪中靠近女人。
她听见女人在吟诵着什么。
虽然她听不懂,但她记得自己是听过的,她听过陈化水他们在杀死木连春之后缝上人皮的那一次,就念诵着这样的话。
瞎眼女人是蛹神信徒。
是了,在那信蛹神的寨子中,能在其中安然生活的瞎眼女人怎么会不是蛹神信徒呢?山月不知道自己在犯什么傻,仿佛是被丢了太久的人迫不及待地随便找了个家人,自欺欺人地哄骗着。
她又一次绕开黑虎,躲过半截人,来到瞎眼女人眼前,举起斧子。
迟迟未回应山月的战神终于出现,放声大笑着,战神出现后,手腕上的虫印仿佛活过来,又有看不见的小虫扎进肉里,要扎得更深,有十六根尖针不住地往皮肉里蠕动。
瞎眼女人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仰起头,看着山月的方向。
那双眼分明是看不见的,山月却还是咬了舌尖,对自己呼喊来的战神大喊着:“闭嘴!”
斧头停在瞎眼女人鼻尖。
只做过一天的家人,女人只吃过她一碗汤。就是这一点细细的缘分挡在眼前。
女人仍然佝偻着,勉强自己仰起脸朝着山月的方向,像一个用久了的竹筐被踩瘪了,大声叫着:“丫头呀……那坏神不放过我,不放过你……瞎了眼,也能看见神……杀死我呀,丫头。杀死我呀,死了,就好了!”
那半截人已经赶过来,山月飞身一跃,在地上滚了一圈。
半截人并不对瞎眼女人做什么,而黑虎似乎也有些畏惧一般绕开,在四五步开外虎视眈眈。山月便忙不迭地滚回瞎眼女人身边。
然而那不是安全,她离这女人越近,手腕上的虫印便愈发刺痛,最后,她自己也不知战神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又消失的,只剩下手腕上的刺痛夺走一切感知,她哆嗦着将斧子换手,又一次朝女人举起斧头:“蛹神逼你做的吗?我……要去镇上,砍死祂……”
女人刚想说什么,脸上忽然翻开一卷皮,原先的眼皮被生生撕裂,凸出一对硕大的,从眼眶挤出来的红彤彤的眼,直勾勾朝着山月看来。
身后一动,半截人扑进瞎眼女人身边。
不再迟疑,山月朝着瞎眼女人挥下了斧子,顺势在她肩头一踩,把疼痛难忍的右臂挂在枝头打了个圈,用牙狠狠咬着手腕上有黑色虫印的皮肉,抬高两尺,就把手中的斧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斧头砸烂半截人大半个腰,剩下的两条腿已然不成样子,一左一右地蠕动着,互相搀着,山月见斧头砸烂皮肉后并没有被吞入,便松手借着下坠的力气,两脚一踏,把半截人那有鼻子有眼的右腿踩翻在地,顺势捡起地上斧头,将左腿砍了个稀巴烂。
瞎眼女人被她砍掉了头,软绵绵地靠在树干上,那颗头咕噜噜地滚落,两眼仍然圆睁,半截人剩下的皮肉还在蠕动,被山月几下砍烂。
黑虎要扑上前,山月怒吼一声,竟然先把黑虎撂在一边不管,追着人头跑去,斧头一刺,剜去了那凸出的眼睛。
这女人也是两层皮。
她从脖子的截面看出来了。
她先把头放在女人怀中,细细端详一番,好一会儿又去看黑虎,黑虎扑上来,却很是欺软怕硬地叼起地上散乱的尸块在不远处埋头吃起来。
山月在就近的石头和树上扒下几块苔藓,自己尝尝,虽然苦涩,但也和来时吃的苔藓味道相近,便捧了来。蹲在女人身前,将苔藓掰成小块,掰开嘴巴把苔藓放进去。
“也是好吃的,若是我仔细些,把上头的泥去了,能煮碗去火汤喝一喝,”山月仿佛瞎眼女人活着一般,介绍自己新发现的能吃东西,也不管这颗头是放在两层皮的尸体手里的,说着还笑道,“其实这苔藓说不准也和山上的荠菜,树上的野果一般污秽了,世上还有什么能吃的不成?我倒是没有什么要紧,只是照顾家人,总得考虑家人能吃什么……你死了,也就能吃了……我想,或许你是不愿杀我的,又有什么要紧?村里的人也不愿杀山莲他们,还不是被我杀了,神是坏的,人也是坏的。只是,我是很愿意杀神,杀人,我心里总很过不去,我又是谁?能判别人的好坏,人是不是该死,我只是村里嫁不出去的一个死丫头……只是到这份上,对也好,错也好,稀里糊涂地活着,我已经知道自己做不成什么有用的事了,只活着……我就是要活,哪怕有一天那什么狗屎的蛹神叫我杀人,也给自己套具人皮来活,我也还是要活!从今以后,没有对错好坏,谁不让我活,我就要谁死。”
说罢,她掰着女人的下巴活动两下,全当对方咀嚼咽了。
用斧刃剖了瞎眼女人的尸体,从胸口一路往下,撕开外头的一层皮,她要看看里面的那个真正的人。
里面的人,没有毛发,眼睛被剜去了,四肢蜷缩犹如婴孩。也是个女子,长相却和那瞎眼女人相仿,只不过更年轻一些。
山月再剖一下,里面没有另一具蛹了。
黑虎已经吃完了那堆尸体,不知足地舔着牙缝。
山月平静地将瞎眼女人的皮与肉丢了过去,黑虎先是警惕后退,嗅了嗅,便扑上来大嚼特嚼。
刚嚼了几口,一把斧头刺入它的右眼,随之而来的还有飞扑到它身上的山月。
山月劈柴一般捣碎了黑虎的两只眼,抓紧它的毛在脖子上狠狠劈砍。
黑虎不断咆哮,跑动,跳跃,抓挠,要把山月扯下去。
然而山月心已定,手腕的虫印也不再疼痛,力气使足,在自己刚刚劈砍出的几道伤口中寻到最深的一块,将全身力气汇于一处,狠狠将斧头劈了下去。
斧柄被这巨大的力气当中折断,木屑飞出两道,扎在山月手臂上。
黑虎大叫一声,从伤口中溢出腥臭的不知发酵了几辈子的脓血,先是涌出一点,随后便如泉一般喷射而出,带着密密麻麻的肉块浇了山月满身。
在那黑红的脓血与肉泥中,山月闭着眼抓紧黑虎的毛,巨兽仍在挣扎,颠簸乱跑,不断往树上蹭,然而力气实在用尽,越来越慢,山月睁开眼,抹去脸上的血污,黑虎躺在一片陌生的林子中,艰难地呼出几口气,眼睛翻白,便再没了呼吸。
山月想起在河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怪物时的情景,也想起她是如何带着那些污秽之肉去贿赂黑虎的,过往种种在脑海中再次上演。
从黑虎身上下来,她拔掉已经断了的斧头,重新找了根木头锲进去,虽然用力些便会甩脱,但砍下巨兽的头也能勉强一用。
将巨兽的头与身分离,她扯着庞大的狗头踉踉跄跄地往两岸村的方向去。
走了一半才想起,赵李已经出来寻黑虎了,她还得往垒头村或者赶马村那边的方向再走走。
走着走着,身上的血污被太阳晒干了,每一动作,便有扑簌簌的干血块掉在地上。
山月随手搓搓,有些血污已经板结在头发上撕不下来,她便放弃。
她寻见了赵李,赵李还在大路上,正在往两岸村折返。
远远地,赵李便看见了黑虎的头。
黑虎的头被一个狰狞的血人提着。
血人丢下狗头,把腰间的斧头丢在赵李面前:“我杀了黑虎,你杀我吧。”
赵李听出是山月的声音。
山月抬起头,等了一会儿。斧头就横在两人中间。
赵李并未捡起斧头。
山月便又说:“你来和我一起生活吧,我在山神庙附近住。”
赵李也并未说什么,只慢慢朝着黑虎的头,一边走,一边蹲下身。
山月把黑虎的头丢下:“黑虎如今这样,是我害的。我将污秽的肉喂给了黑虎,所以全村的狗都变成那样,人也变成那样,都是我害的。”
说罢,她静静地低下头颅。
斧子就在赵李手边。
赵李摸摸索索,拿起了斧头。
“你——”
赵李还没说完,山月便扭了下赵李的胳膊,对方吃痛,斧头落在地上。
山月捡起斧头。
耳边没有战神的呓语,赵李也没有她这般有力气,被拧了下胳膊后便没了反抗的力气,只怨毒地看着山月。
“对不起,我杀死黑虎,它没办法吃你了。我知道你拿它当家人……我就把我的家人当补偿,喂给它吃了,就当它已经吃了你。我就知道你恨我,我知道的,我知道所有人都会恨我,我娘也恨我,她应该也知道那些事都是因为我……我啊,我,我只是想做点,做点好事,为村里的人做点好事,哈,我……”
山月语无伦次地解释,半晌,她歪了歪头:“我,我什么也做不成,但,但还是要活着,我知道我错,我不该,我不该,替秀姑上山去,命,命是这样的,最后,秀姑还是会死……我做什么都,没有用。我想做好事,最后,做了很多恶事,我……太蠢了,我是分不清善恶的,就这样吧。我,我要杀你。因为你恨我,想杀我。我知道你该恨我,你也该杀我,但我不想死,你,你好像很想死,你……你要不要我杀你?”
她说话断断续续,声音又短促,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每个字都短短地蹦出来就迫不及待地接了下一个字。
说罢,她轻轻扯过赵李破烂的衣袖,瞪大了眼睛:“要是你上山跟我一起生活,我就不杀你。怎么样?”
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有什么东西涌上来,山月忍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笑。
她想笑,她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不知为什么心情便这样好,她拍拍黑虎的头,又拍拍赵李的肩膀,仿佛她们都是自己亲切的朋友。
起身丢下斧头,山月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杀赵李?她还是做不到,她连当个清醒的恶人也做不到,她只能稀里糊涂地好心办坏事,最后干出些令人发指的事。
转过身,山月发觉笑声根本止不住,几乎笑岔气。
于是狠狠掐着肋下,那被自己咬破的手腕蹭着脏污的血,再按着她腐臭的衣裳,她觉得这画面太滑稽,便一边大笑,笑得要摔跟头,踉踉跄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