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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人间外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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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吓了一大跳。
她这是在哪儿?
低头看,没有衣服穿!
她就赤条条地站在河岸边。
这不是她所见过的河,这条河更加广阔,河面一望无际,却传来隐隐的臭气,岸边倒着几只野兽腐烂的尸身,苍蝇嗡嗡乱叫,山月拂去眼前乱舞的苍蝇,不知为何她觉得异常羞耻,她为何会不穿衣服?来这里之前她在做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
上游似乎有什么东西,她眯起眼看,看不真切。
正要细看,手腕上忽然一阵刺痛,一只黑色的,有十六只脚的小虫子挣扎着从她手腕里钻出来。山月吓了一跳,这虫怎么像水蛭似的往人肉里钻,是什么时候钻进去的?
刚要掐着甩出去,那虫儿便自行挣扎着脱离了她,离了她,那黑色的外壳就褪了色,成了个透明的虫,一眨眼就没了踪影,山月揉着发疼的手腕,那里只剩下一片淡淡的红痕。
尽管这些日子也见了不少怪事,可山月着实没见过这莫名的小虫,只恨自己看不见,不然一定捉来在脚底踩个稀巴烂才行。
说起来,是什么时候又穿上了衣裳?这衣裳倒是稀奇古怪的样式,没有见过,但很方便做活,袖子也短,领口交叠,还有两个大木片扣子栓紧了,下头是短短的裙子,说是裙,也不过是两个大兜,搭在两条束脚的裤子上,敞口的灰绿布鞋很好穿脱,袜子也是白白净净。
山月把手插进兜里,没东西,但心里就觉得这是她的衣裳了,尽管她根本没见过这样式的,心道,等回去了她要把衣裳也裁成这样穿。
有了衣裳,她便忘了那什么虫子,想起自己是看到上游有东西,便沿着河岸走,不多时便愣住了。
怨不得下面的河水是臭的呢。
这儿有座桥,桥上堆满了尸体,尸体你的刀插在我的肚子里,我的锁链挂在你的脖子上,就那么串联成了一大团,看样子是互相厮杀而死,从桥上挂着几具尸体,耷拉在水中。岸上也零零星星有几具尸体。
山月走得慢些,她发觉那些刀也是卷了刃,那些锁链沾满了污血,苍蝇在上头纷飞,蛆虫在骨头中间蠕动。这些死去的人们,穿着很相似的衣裳,山月仔细看看,有两样不同的衣裳,一样是棕灰色的,和她的衣裳差不多,不过袖子更长,裤子不是束脚,是打了绑腿。另一样是灰白的,叫血都染红了,领口是缝起来的……山月看明白了,是两方在打架。
“新京的一支骑兵与主力失散了,又被埋伏,从北边渡河,弃掉马匹徒步到这里,遇上焱亲王那头的逃兵,逃兵以为他们来追杀自己,便在这厮杀起来。”
有人轻声说。
山月猛地一回头,笑容渐渐淡下去了。
贼丫头穿着和她相似的衣裳站在她背后。
不,不是贼丫头。
脸上排着四只眼,两只金色,两只黑色,没有如星散开,仿佛只是不同颜色的眼珠,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山月。
“神明娘娘。”山月小声打了声招呼,却不记得自己想说什么。
神明娘娘看看她:“蛹神来我这里了啊……不知道梦还能做多久呢。”
这句话仿佛掏起了沉底的泥沙,山月登时想起了手腕上的虫子到底从何而来,抬起手:“我……我把……那鬼东西带进来了?有办法找到它吗,能弄死它吗……对不——”
“无妨,这只是梦,或许……醒得更早……祂日渐变强……只是,时间太短。”
山月听不懂对方说什么,满脸担忧与懊悔,神明娘娘却又指了指桥上的尸体:“庇佑你的神……如今,也还是个人类……祂的其中一位……是新京的长公主,那穿白衣的,是她的手下……因此,战神倒也无法借你入我的梦……”
山月心中一动:“你们是同时代的人?怪不得她也认识你……”
“我们的时代,也是个纪元的结束……权柄正在拣选合适的人……许多所谓‘正神’都是在这个时代出现的。只是,我们的纪元结束,不是真正的末日,神明更迭,而不是倾覆……”
山月有几句没听见,分明看着神明娘娘张嘴却听不见,剩下的只言片语她更是无法懂了,她看着那淡漠的四只眼,好一阵鼓起勇气说:“你会不会醒来?在我那里醒来?”
神没有回答。
山月不知道自己的特殊,和神像这样面对面,直视对方的脸说话是一种怪异的事,信徒无法这样做,不信的普通人更无法这样做。信徒不敢直视神的脸,而普通人瞥见神的本体便会死去,就像两岸村的那些人。
山月算是战神的信徒,却没有和战神的牵绊,若不是战神为了反击把权柄不要钱一般随意抛洒给稍微看得上一点的人,她山月根本无权得见战神的面。
山月不是兽神的信徒,她是个人,却又因着某种缘故被兽神与战神一同维持着生命的形态,因此才能站在这儿,只把神明娘娘当成长得奇形怪状的生物,并不觉直视神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盯着那四只眼,觉得自己真是繁忙,人家盯别人都盯着一双就好了,她要盯两双,两双眼看起来都很有心事。神明娘娘被她的眼神逼迫,那黑色的眼珠开始逸散分裂,山月赶忙低下头不盯了,心里却想起点别的问题:“你给我穿衣服了?那你知道我钻你嘴里了?我现在算你的信徒么?我给你当祭头好么?你要是醒来可别砸吧嘴啊。”
神明娘娘道:“我并不知外界的事。”
山月立即气得大叫起来:“我还天天给你梳毛,梳辫子!你知道你头发那么长,那么多,我梳起来多费事么!”
“不知……我不梳辫子。”神明娘娘无奈道。
“邋遢鬼。”山月嘀咕一声,心道眼前这神明的语气变得不那么淡漠了,这是好事,便宽容地放过这件事,指指桥上的尸体道:“他们打架?”
“是战争。”
“喔……”山月似懂非懂,她觉得战神对她说的已经足够了,但眼见了才有了体会,犹豫一下,冲进尸堆里找到她刚刚端详半天,物色到的还没卷刃的一把长刀,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满意地跳下桥来。
这下有个正经武器了,她朝神明抬抬眉。
她能在这里遇见神明娘娘,她心中欢喜。
不论是贼丫头还是别的什么,有人和她说话了。虽然她有那么一点嫌弃神明娘娘,毕竟是神,不是人,可也是和颜悦色对她很好的,她欢喜着,愿意把那些不高兴的事都打包塞进尸体堆里。
把长刀在河水里洗了洗,山月握紧刀比划一下感觉顺手,才想起正经事,指着下游说:“他们,他们让河流污秽了,下游死了好几只野兽,我没细看,你要去看看吗?”
她想着或许神明娘娘要哭的,悲伤落泪,再感染自己。
对方只是摇摇头,四只眼睛看向四个方向,再转回来:“现在,战争刚结束没多久……”
“战神是坏的吗?”山月低着头不敢看,只绕了个方向,绕开几具尸体,又搓洗那把长刀,简单甩几下,便在身上蹭去剩下的水珠。
“我不能评判她,”神明娘娘道,“人类形容她也褒贬不一,有说她女儿身蛇蝎心,有说她好大喜功靡费民力,有说她开疆辟土功过相抵,同一件事,有人说她杀伐决断,就有人说她残忍暴虐……我并不能理解这些事。只是战争选择她。”
“那,杀人……是坏的吗?”
山月问的是自己。
神明娘娘道:“我不理解人的事。”
山月哽住,好一会儿才平静道:“那,我呢?我是坏的吗?”
神明娘娘道:“我也不能评判你。”
山月预想到这个结果,并没有失望,四下环顾,转而问道:“我们又是在你的梦里?这次我在了很久啊,你的梦就是你过去那些日子一遍遍的给你看?那,我还会不会看见——”
她想说河边死去的新娘。
话还没说出来,忽然听见脚步声,神明娘娘已然不知道去了哪里。
山月刚想去追着那脚步声,却立时意识到不对,无论是贼丫头还是神明娘娘,哪怕是半人半鹿的本体来也不是这样的脚步,踉跄而沉重。
她已然忘了这是兽神的梦,握紧长刀,刚想找尸体藏进去,却又觉得衣裳干净不应污秽,后撤几步上了树,躲在树冠中。她已锁定了脚步声。
脚步声从河对岸来,一个踉跄的男子,身形高大,胡子脏得一绺一绺,披着兽皮做的衣裳,腰间别着像她一样的围兜,里面塞满了东西,背后背着□□,她只在村中猎户家见过个更笨重的。
他背着个竹编背篓,背篓脏兮兮,里头卷着一些绣花的棉布,却也是像给人在烂泥里踩过一般脏。
怀中抱着个更脏的襁褓,他用手仔细捂着襁褓一头,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停在一具尸体旁。
他四下看看,先将背篓卸下,放在岸边,又松开手,将襁褓粗鲁地放进背篓中,说出话来,说的话和山月平日用的不一样,稀奇的是,她都听得懂,也觉得自己会说。
那男人口中念道:“不一会儿他们便来了,说不得有谁来扒衣服抢刀子的见了你,肯收留你,就活了。活不了,也别来找爹,这辈子我们没有缘分,你害死你娘,也怪不了我狠心。”
山月从树上下来。
男人一个激灵,从背后抽了□□立时上弦:“谁?”
动作极快,山月先是一愣,又是满腔怒火,生生压着,背着手道:“我来拾掇点好衣裳鞋袜的,你那孩子是不要了的?给我吧。”
她本以为男人会将她看作心怀不轨的恶人,或者当她好欺负与她讨价还价起来。
没想到男人先是一愣,又是一喜,便收起弩往后飞快撤步:“那孩子便托付你了,好生照料着,她娘是个美人,你养大了不亏的。”
山月不谙世事,不懂他言外龌龊之意,只被他这扔烫手山芋一般的态度惹火了,飞快地攀过桥猛追男人的背影,抛出手中长刀,刺中男人背心。
男人又跑出去十来步,才一骨碌倒地。
山月已经赶上,把刀从他后背拔出来,把他身上的围兜拆了挂在箭头,铁弩和弩箭都收在自己身上,不再多看尸体一眼,跑回河岸边,扒拉开乱七八糟的脏尿布,把婴儿襁褓抱了出来。
那孩子脸上有道深深的红印,似乎是那男人一路怕孩子哭叫,死死捂住孩子的嘴巴。
山月一摸,这孩子已然没了呼吸。
她没有养过孩子,却见过别的女人坐月子,来不及多想,拆了那脏到板结的襁褓,原来是个瘦弱到皮包骨头的女婴,她用手指轻轻探女孩的心跳,朝着嘴巴就竭力吹起气来。
呼吸几次,孩子好像刚没呼吸,很快就咳嗽两声,在她怀中孱弱地哭了起来。
没有力气哭的小孩哭两声就没了气息,呼吸微弱。
山月是个没出门的大姑娘,急得团团转也不能挤出奶水来喂小孩,她只顾着把人从爹手里救了,却不知道后面怎么办,听说人家把手指头伸过去给小孩嘬也能顶用,顶用个屁,这孩子都快饿死了!
山月往周边看看,远离尸体,这些树也不认识,草倒是有点认识的,还有些鲜艳的浆果却不知道能不能吃,她摘了一颗不管有没有毒,直接嚼了咽了,感觉身上没异常,便摘了一大捧,挤出汁水滴在婴儿唇边。
这才算松了口气,想起神明娘娘的事。
神明娘娘是兽神,不管人的事,但或许……或许她可以求助神明娘娘,找一只带崽子的母兽来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