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人间外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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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声很遥远的脆响，山月听见了，竖起耳朵朝那头张望，步子迈开，追着那声音过去了。
那发出声音的很警惕，在山月刚起身追的时候便顾不上遮掩步子，撒开四蹄便逃走。
山月抱着孩子，身上还拴着鸡零狗碎的一串，中间险些追上，那活物灵巧地在地上一扑腾，折返了另一个方向离了山月的视线，只留了个拉成细长条的模糊影子，山月认出那是一头通体棕灰的漂亮鹿。山月看在是鹿而不是别的什么动物的份上没再犟着追到底，再看过去，只有摇晃着的竹林。
怀中的孩子嘴唇一圈有黄有红，贪婪而费力地舔着唇边剩余的汁液，发出细微的哦嗯声。
山月拾掇着身上的东西，把男人的围兜里的东西掏出，有火折子，一个薄皮铁罐里有不知什么动物凝结的油脂，一把小刀，一把锉刀，一把黄铜钥匙，一包奇形怪状的钉子。
一袋弩箭，一把□□，一把长刀，一只竹筐，几块脏污的尿布。
山月整理好，把东西在身上挂齐整了，去折了一整枝那红黄相间的小浆果叼在嘴里，一手抱女婴，一手从嘴上摘果子拧碎了轻轻抹在婴孩口中，看她艰难而满足地砸吧着嘴吃东西，发出呜呃的声响。
等这孩子吃饱了，闭眼就呼呼大睡起来，山月才四下环顾，小声呼唤着：“兽神娘娘？”
竟然一下就叫出来了，神明靠在树干上低头望她怀中的婴儿。
山月端详神的表情并不讨厌，便喜气洋洋，仿佛那孩子是她刚生出来的一般，往前一凑，很是骄傲地低声夸奖：“这孩子是好孩子呢，只一点果子也肯吃，不挑嘴，要是跟我要奶我可怎么办……只是这日子久了也不行的，你看她瘦的……”
山月由此开头，迂回一番再问问神明娘娘有没有什么正好在奶孩子的野兽可以喂奶。
没等她问，对方便耷拉下眼：“喂奶的被你赶走了。”
“啊？”
“你不该救她。”
山月咬住牙关，有些怨愤地盯紧那四只眼睛的怪神明。
神明察觉她的视线，便指指远处：“奶孩子的野兽被你赶走了。”
山月啊的一声，又想不通：“难道我好心想做点什么，就总是反而害人的么？难道真是有命数这回事？若我一旦要做些好事就害人……”
她也不自觉咬住嘴唇，把嘴唇生生咬出血来，才克制了恼恨的心情，轻轻把孩子放在地上，仰脸望着：“那我……该不管的么？野兽能奶孩子么？要是我做错事，我……是不知道往后的事情的，我只，我只以为眼下……眼下算是好事……”
山月语无伦次地向兽神说还是叫那只鹿回来吧，又看着地上熟睡的孩子却不甘心，却不再敢违逆什么，只抓着自己胳膊掐着好一阵。
神明蹲下身，伸出手指触碰那女婴的脸，山月也不作声。
半晌，那淡漠的神明道：“我也不知道了。”
“啊？”
神明道：“你喜欢养，就养着吧，你既赶走了兽，就与我无关——我不干涉人的事。”
“可我也没有奶水……”山月得了首肯，慢慢把孩子抱起来，“我再想想办法。”
她深深望一眼兽神，又举目望天，这梦境好清楚，一点不像是做梦，或许因是梦的缘故，她山月总不会做出什么可怖的事吧？兽神总会来阻拦吧……但若是涉及人的事兽神就不管了，她万一再——
抑或者，这梦是假的，这孩子也是假的。可神的梦，谁又说得准呢？她又不是什么祭头，也没有什么知识。
再和兽神说些什么？山月也不知道该开口问什么，只好低声央求：“我……在你的梦里，你总要陪我走一程吧？既然这里有人，或许那边有村子，我找见一把钥匙，或许是那男人的家，我得去看看。”
期期艾艾地说了这么两句，山月重重咳嗽一声，仿佛要把那个犹豫懦弱的自己从嗓子眼里咳出去，大声道：“陪我走一段！贼丫头！听见没有！这是你的梦，我来你这里做客，你还要丢我一个人乱逛吗？”
金色的眼睛逸散开来，半晌，那双眼合上了，眼睛上仿佛从未有过另一对眼睛。黑色的眼睛注视山月，山月恍惚以为是贼丫头，然而看对方沉静的面容，她知道不是。
扬着下巴往男人的来时路方向走出几步，站在原地等，那像是贼丫头的神就缓步跟在她旁边。
这里的地形与山月所熟知的不同，从河边到村里要绕的山路也不同，七拐八拐，时不时要举目看看方向。
路上，神给她另一个选择：“或许你把她丢在这里，我试着看能否把野兽叫过来。”
神明指着她怀中婴孩，山月刚要答应，又察觉不对：“‘或许’？什么叫‘或许’，你做神的也没有个准话吗？要是一个‘或许’不好，一会儿狼来了把她吃了，怎么办？你管不了这里的野兽么？”
说着她一把拍掉那只手，吵架一般抻长了脖子，等着神忽然长出尖嘴来叨她一口，她就和对方打起架来。村里的泼妇都这样的德性，她护着小孩，刚支棱出这样子，又泄了气，自己也没底。
怀中的小孩安安静静，那么乖巧，生下来便被自己亲爹给丢掉自生自灭了，山月只不过是凡人，哪里看得到那么远的，只知道眼下这孩子不救或许就死了，谁知道这孩子有个被鹿养大的命运？她去杀山神孙老爷之前也未想过后面的事，说她蠢也好，说她傻也好，难道所谓命就这样捉弄她？有一份好心，并有那能力做了眼下的好事，未来发生的事，谁知晓呢？
她不舍半晌，到底还是把孩子搂在自己怀中：“我先去村里看看，或许能乞到点奶水，我有力气，可以在人家家里做苦工，也可以打猎换东西，我小时候我娘没有奶水的时候，我喝面糊糊也是能长大的……若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去村里也寻不到人，我便回这里来，把孩子交给你，好么？”
兽神迟疑半晌，脸上的彷徨与不安之色一点不少于山月，山月盯着对方指望一个神给出个答案，可看半晌，也只看出个聪明些的贼丫头也在烦恼着。山月便嬉笑一声：“有什么要紧？大不了我还有血，人家说奶孩子就是娘的血，瞧我，没出嫁就当了娘！”
说着，她自顾自地欢喜起来，贼丫头默然摇头：“我与你同去。我也不知会怎样……我只看着已发生的事……千千万万遍……没有想过你来。”
山月腾出一只手推了下对方，两人并肩走着，山月想起贼丫头不肯进村，只在山上，一想到贼丫头这下要进村了，她还颇为稀奇，时不时转过脸看看。
路上，山月还想起问问对方的名字：“你想起自己叫什么了么？”
兽神默然摇摇头，只说：“还有另一个名字，只是我想或许说出口你也不能领会。”
“神的名字，兽神？”
“无天惘化天。”兽神的嘴唇动了很长时间，仿佛那是另外的语言。
山月只听见“无天”两个字，抬头一看：“那不是天上么？神明姓天？”
“无天是神的居所，混沌幽暗，在穹宇之外。”
山月没听见，只见对方嘴唇翕动，便知道这是自己不能知道的东西。心中倒是生出些古怪想法，对方姓天，自己姓山，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自己从山里走出来的，可见大家的名字也差不多，自己姓山，名叫月，而对方的名她听不见。
正想着，兽神说：“你能听见无天两个字，我已然很高兴了。”
山月咂摸着“高兴”两个字，明白了，她也高兴起来，吞掉嘴里其他嘀嘀咕咕，只说好话听：“不论你是贼丫头还是神明娘娘，我还能和你说说话，我也高兴。”
兽神没有接这句话，只举目一望，给她指指远处升起烟云的一片片黑瓦的房屋：“在后世，那位置在垒头村与赶马村之间，是北山亭，北山亭有四个里，那里最近的，叫长溪里，这一里渐渐扩大汇聚，像是你们的镇子，新帝登基后，这边便驻军进来，眼下正乱，你要小心。”
山月心道我还能在你梦里死了不成？又想起自己杀人，还有蛹神的虫印也飞进来，心下一沉，并未轻举妄动。
她又看看兽神，说是不管人的事，却也知道人的事情嘛，战争，新京，驻军什么的，她都听不懂，她那里没有这些。
她还是问了：“我记得我上回来，我见到了……你……你在河边……就在我们来时的那个河……河边……你此时在哪里呢？为什么会死？要是你也过得不高兴，我……”
兽神看着远处，给她指了一条路：“等天黑，巡视的军士们看不清时从这条路过去，长溪里南边有一个庄子，我记得，我在那里，生活过。只是现在，她们似乎还未回来，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样子。”
“庄子是什么？”
“有钱的人有很多的地，围起来就是他的庄子，庄子里有许多东西……我也不大记得了，只记得有雇工，也有家里人，有人做活，人很多……我在那里生活，我……我娘……我娘……”
提到娘，兽神慢慢低下头。
“是出了什么事？”山月拔出刀，“如今正好，你娘在哪里，谁欺负她，将她带走了？我一定保护你娘，叫你和你真正的娘团聚了。”
她还记得贼丫头那时找娘，胡言乱语，傻乎乎的。
兽神抬眼注视着远处的庄子，摇摇头：“我娘，不在那里。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娘的娘……我们是叫外婆的，带着我在庄子上做工，也只有，几天而已。战争，男人们死了，庄子上都是女人……要再过几年，等长公主再征兵的时候，庄子被发现，连女人也要带走当兵……我……”
后面的，实在想不起来了，兽神露出贼丫头那样的凄惶神情，山月道：“那我们晚上便去看看如何。长公主是坏人么？征兵是把别人带走给她战争吗？她原来是坏的啊，她还对我说你……我以为她是好的呢。”
“似乎是女帝继位，国内不稳，长公主雷霆手段，镇压了很多人。”
兽神没有再说什么“我不能评判她”之类的话，山月仔细想想当初战神说过的话，又不知道战神是不是好的了。
战神，或者说长公主，自己也没有当皇帝，她记得现在兽神提到的那个女帝应该是长公主的侄女，还猜忌自己姑姑，山月都记得呢，虽然她不懂这些，也不知道皇帝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战神好像打来打去，也不是为了自个儿。或许她就是喜欢打仗呢？
山月甩甩头，不再想那疯了一半的神，只把兽神给她指的路线记住了，轻轻摇晃着怀中安睡的婴儿。
兽神忽然道：“我好像想起我叫什么了。”
“什么？”
兽神指着远处的庄子，皱着眉仔细想着，终于迟疑道：“那是皓州知州林大人的一个庄子，专给他产鸡鸭鹅来吃，也产些做菜用的黄酒。新帝起事之后，林大人似乎站错位置，被诛了九族，这个庄子偏远，是他一个不肯出嫁的庶女隐居在这里……我外婆，我外婆是……林小姐的乳母，我娘……”
兽神撂下手臂：“我娘是林小姐的贴身丫鬟，战事起来后，穿上林小姐的衣裳做诱饵，为主人换得生机，才出庄子没多久，就……没了音讯。外婆，是这么说的。”
山月惊骇，她虽听不懂别的，却知道贼丫头的娘没有了。
对方慢慢道：“因着这份恩情，在外婆把我带回庄子后，小姐赐我林姓，我叫……我叫……”
漆黑的瞳孔陡然散开，仿佛被石子儿溅起的波纹，在逸散好几圈之后才缓缓汇聚回来。
“林无归。这是我作为人的名字。我最后一次用它，是成婚的时候呢……”兽神慢慢后退几步，“不……我不回庄子去……不回去……”
山月刚要宽慰她那我们去别处，兽神那漆黑的眼中忽然填满，两只眼都成了纯黑，没有一点眼白。
山月被吓了一跳，兽神劈手夺过了她怀中襁褓，冲山脚丢了下去。
女婴的啼哭骤然炸响，兽神睁开了第二双眼睛，漠然一瞥。
山月飞扑下去，被死死钳住，兽神从她身后扼紧她的脖子，山月挣扎着挥出没拿稳的长刀，却被立时击飞出去，当啷掉在一边。
铁弩——还没等她拔出来，兽神就把她的围兜扯了丢在一边，赤手空拳，山月被掐得毫无气力，脸颊憋得发紫，只望着这发狂的兽神，从嗓子眼里艰难地吐出气息：“贼……丫头……我，我是山月……你要……真疯了……我，我……也，没……什么可……活的。我……什么……也，也……没——”
山月眼睛一翻，没了气息。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人间外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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