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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知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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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伏以来,许久不曾有湿热的南风天。
日日皆是艳阳高照,蒸得土地滋滋散烟,晒得人口干舌燥。
南风不起,湿瘴不聚,为此三娘迟迟不曾动手。
我也迟迟无法将她“捉拿归案”。
只要再“失踪”最后一人,三水县玄乎的传闻与离奇的案子,便能大白于天下。
我能给三娘时日,老天却没给我留时日。
一日黄昏,自山脚方向来了名小吏。
其人灰头土脸,衣不系带;其马步履沉重,垂头丧气。想来是一路风尘仆仆,委实辛苦。
似我初到三水县时,那狼狈模样。
不知外面派人来,所为何事。我急忙将他迎进了县衙大堂内,叫三娘快快端来茶水与点心。
小吏连喝五碗茶后,深呼出一口气,上下将我打量。
“你就是三水知县?”
“正是。”
我隐隐不安,感到他面色不善。
他嗤笑一声“真看不出”,从包袱里掏出一封公文,兀自拆开念了起来。
公文写得直白,没给任何辩解与转圜余地。
我女扮男装,替兄为官之事,被发现了。
脑袋一片空白。
待他读至署文官府,我才似被雷劈醒,恍然大悟:正是当年官府之中害我兄长的奸贼,要来斩草除根了。
倏然想到家中爹娘,不知他们处境如何。
心焦似火烧。
“知县大人——不,你已是个戴罪之人了。”那小吏阴阳怪气道。此时我已无心听他说话,只记得三娘从一旁上来,塞给了他什么东西。
与她笑脸相谈片刻后,小吏故作严肃道:“虽是上头有令,叫我即刻将人带走。可如今天色已晚,小爷我又一路劳顿,便特意宽恕你一夜!我要通告全县,明日天一亮,你就跟我走,好自为之罢!”
“大人如此安排甚妙!小女子已为大人收拾出厢房,请暂作歇息,好酒好菜稍后就来。余下事情,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做!”
三娘温婉一笑,瞬间叫男人迷了眼。
正陷在温柔乡的小吏自然不知,他身边那个危险女子,悄悄望了我一眼。
脸上全然已无笑意,黑沉不见一丝光的眸子,似潭死水。
这样残酷的神情,我只在湖边见过。
小吏酒足饭饱后,很快便蒙头大睡。
不怪他醉得厉害,三娘给他上的,是县衙内最久远的一壶陈酿。
眼下,我听着他如雷鼻息自屋内传出,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手里一把匕首,都被握得热乎起来,却迟迟未能出鞘。
就在我下定决心,站起身的一刻,三娘推门而入,又将我吓一趔趄,跌坐回椅中。
她打量一眼我手中匕首,笑道:“刀不好,易见血。”
心事就这么被看穿,我羞愧难当。
而她,这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轻飘飘说道:“夫君气力大,只消捂住他口鼻,即可除去心头大患。”
我良久无言。
最终,还是放下匕首,缓缓踱了出去。
一夜未眠。
上半夜,我杀了个人。
下半夜,我和三娘,将尸体抗上了山。
推小吏入水,并未发出许多动静。片刻后,水面才惊起巨大声响,震得竹林皆摇了一摇。
今夜无月,只可凭依稀星光,辨认出大鱼撕咬肉身时摆尾之迹。
我问三娘,为何助我。
她说,许久不曾喂鱼,它该饿了。
小吏销声匿迹,并未引起人们恐慌——压根没几人见过他。原本这湖底不必再多留性命,可惜他来得不巧。
更令我担忧的,是以后如何。
杀兄仇人已知道了我下落,势必会再派人前来捉拿;还有三娘这边,仍等着机会下手。
连月干旱,日日皆不起风,热得人心烦意乱。三娘近些日子却睡得安稳,极少夜出——她原是极为谨慎之人,不得天时地利,绝不动手。
频频梦中惊醒的,只我一人。
梦里,要么是官兵前来捉我,要么是那小吏的冤魂前来索命,要么是大鱼在将我吞噬……
这样熬下去,终于等来起风的日子。
我才发觉,自己竟是这样期盼三娘再次动手,来了结这一切。
这回,我跟着她半夜上山,却在山神庙后躲了几乎整整一夜。虽说有湿帕子挡着脸,但仍觉得头脑不大清醒,多少应是吸了些瘴气进去。加之夏夜潮热,山林蚊虫成群叮咬,令人更觉心烦意乱。
直至天蒙蒙亮,才听闻脚步踩入庙中。
“山神大人,俺来晚了!你可别怪俺,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俺总归是害怕……”
之后的祷告大同小异。
上完香,她走向湖边,我与三娘于林后追随。
“谁?”
这妇人警觉得很,忽一回头,也不知见没见着我与三娘,就止步不前了。
她向其中几棵竹子走去——三娘恰好躲在后头。
“你这疯子!”她破口大骂起来,“悄悄跟着俺作甚?俺就知道,你那些都是胡言乱语,拿俺取乐!”
她揪住三娘衣袖,拽她出来,扬起巴掌就要落下。
半空中的手却被人一把抓住。
“哟呵,还敢还手?疯子!俺今天定要收拾你,叫你死在这儿!——哎哟!我去你的!”
那妇人骂的话太多,以至于没抵挡住三娘的一脚,登时跪倒在地,疼得嗷嗷直叫。
三娘扑上去,与她扭打在一块儿。
我看得心砰砰直跳,不知该去助谁。
于道于义,我该去制服三娘。
我冲出去,手却伸向了那妇人。
她尖叫着骂了些污言秽语,然而下一刻便噎住了——腾出手的三娘捡起一把土石,塞入对方口中。
她手脚仍在挣扎,力度已减弱许多。我与三娘两人都中了些瘴毒,使不出多大劲儿,对付这样的人,竟也花了些功夫。
一人之力,毕竟不敌两人,她最后还是被拖向了湖边。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前头走着,双手紧握住她脚踝。三娘抓着人另一只脚,与我并肩而行。
妇人在痛苦哀嚎。我回头看一眼,只见地上一道若隐若现的血痕:是她十指抠地,被石砾划破所致。
妇人不会凫水,一落入湖中,挣扎得更厉害。
她不知道,这样激烈的水花,这样大的波动,只会更快引来湖底的一些东西。
大鱼出现了。
此时天色已敞亮,我几乎是头一回,看清了它真面目。
难怪,它能吃了这么多人。
猎物被其拖至湖下,给人一刹那错觉——水面就要回归宁静。
转眼间,触目惊心的红,在水波中央蔓延开来。
头晕愈发厉害,眼底都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红。口鼻之中有浓重腥气,分不清是我在流血,还是血湖散发气味。
我是那死去的人,是三娘,还是湖底那条大鱼?
晕眩与恶心之间,又看见一抹白。
仅剩一丝清醒告诉我,应当死死抓住它。伸出手去,却忽感万分恐惧。
透过红与白的纷扰,最终瞧见的,是一片镜湖。
湖面波澜不惊,湖底深不可测。
竹影森森倒映其中,仿佛死去的那几十人的冤魂。
这其中,还有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