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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喜欢 ...

  •   办公室的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沥青,混杂着劣质咖啡的焦苦、熬夜的汗渍和堆积文件的尘埃味。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是这间专案组临时指挥室里唯一稳定的背景音。余亭温把自己深深陷进椅背,指关节用力抵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线索图和数据流让他眼球发胀。
      三天。
      距离上一个视频到来,精确地过去了三天。这种病态的“规律”像一根淬毒的针,扎在每一个参与的警员神经上,尤其是余亭温——那个被毒枭齐圣当作炫耀品、被毒贩们口口声声喊着“嫂子”的人,宁故春,是他最亲密的战友,也是他此刻最深重的梦魇。
      “叮咚——”
      一声突兀的邮件提示音,尖锐地划破了办公室的沉寂。余亭温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他猛地撑起身,椅子腿在粗糙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旁边工位上,熬得双眼通红的肖述和何绘也同时抬头,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余亭温那台连接加密线路的电脑上。
      又是它。准时得像死神签收的快递。
      余亭温的手指在鼠标上停顿了半秒,那半秒里,一股暴戾的怒火瞬间冲上颅顶,几乎要掀开他的天灵盖。眼前闪过上一个视频的画面:一群面目模糊、眼神凶戾的毒贩中间,宁故春苍白着脸,被推到镜头前。毒贩们放肆的哄笑犹在耳边:“大嫂好!”“齐哥好福气!”而宁故春,他那总是清澈明朗、带着点倔强的眼睛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嘴角勉强扯出的弧度僵硬得如同冻裂的冰面。他站在那里,与周围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株被强行摁进淤泥里的雪莲花,清风明月,凌霜傲雪,却脆弱得随时会被碾碎。齐圣那带着得意和占有欲的声音黏腻地响起:“哥哥,看镜头,跟警官们打个招呼?让他们看看你在我这儿,过得有多好。”
      每一次看到宁故春被迫出现在这样的场景里,被当作一件战利品展示,被那些亡命之徒用轻佻的称谓侮辱,余亭温都恨不得立刻拔枪冲进屏幕里。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窒息的痛楚让他指尖发凉。那不仅仅是战友被俘的愤怒,更掺杂着一种更深沉、更撕扯的痛——亲眼目睹挚友在深渊中挣扎却无能为力。
      然而,就在怒火即将吞噬理智的临界点,余亭温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强制将那股燎原的烈焰压了下去。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燃烧着意志力的火焰。不能失控。愤怒是此刻最无用的奢侈品。他强迫自己去看更深层的东西——宁故春还在那里,他还活着,而且,他在战斗。
      手指终于点击了下载。视频文件不大,下载速度很快。
      这一次,余亭温甚至没有先点开播放键。他只是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缩略图,看到了那个熟悉却单薄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一角。就这一眼,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庆幸与苦涩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鼻腔,带来一阵酸涩。他几乎是无声地、长长地从肺部吐出一口浊气。
      又三天过去了,他还活着。视频来了,就意味着宁故春暂时还是齐圣“满意的展示品”,安全阀暂时还拧在“活着”的位置上。
      “呼……” 这声叹息轻得几乎湮灭在日光灯的嗡鸣里,却像千斤重担稍稍挪开了一点点。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零点几毫米。这是自第一个视频以来,余亭温情绪流程中新增的、至关重要的环节:确认存在,先松一口气。然后,才是真正进入工作的状态——解读宁故春用生命传递的密码。
      他点开视频。
      画面晃动,背景依旧是那个光线昏暗、堆满杂物、风格粗犷的安全屋内部一角。这次似乎是个“聚会”场景,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围坐在一起喝酒,桌上散乱地放着酒杯、扑克牌和一些违禁品的包装。齐圣那张英俊却透着邪气的脸占据了大半镜头,他一手随意地搭在身边人的肩膀上,用力搂了搂。
      被搂住的人,正是宁故春。他似乎比上次更清减了些,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半拉链短衫,下身是黑色微喇裤,更显得形销骨立。他低着头,大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只有鼻梁和紧抿的薄唇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出清晰的轮廓。当齐圣的手搂过来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只是那低垂的眼睫,如同受惊蝴蝶的翅膀,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哥哥,你看,兄弟们给你敬酒呢。”齐圣的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和炫耀,他拿着一个酒杯,硬是塞到宁故春手里。镜头扫过那几个喝酒的毒贩,他们立刻咧开嘴,操着各地口音,七嘴八舌地嚷嚷:
      “嫂子!干了这杯!”
      “大嫂海量啊!”
      “敬嫂子一个!跟着齐哥享福!”
      那些粗鄙的称谓再次像针一样扎进余亭温的耳朵。“嫂子”、“大嫂”——这些基于荒谬臆想的称呼,被当作标签强行贴在宁故春身上,近乎侮辱。宁故春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他始终没有抬起头,只是极其细微地、几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头,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说了句:“我不会喝。” 声音沙哑干涩。
      齐圣似乎不满意他的抗拒,但心情非常愉快,只是笑了一声,把酒杯夺了回来自己灌了一大口,另一只手却更用力地将宁故春往自己身边带,几乎要把人嵌进怀里。“我哥哥脸皮薄,你们别吓着他。”他对着镜头,更像是对着余亭温的方向,宣告着主权,“他的人是我的,他的心,迟早也是。”
      画面在齐圣得意的笑容上定格了几秒,然后结束。
      余亭温面无表情地关掉了播放窗口,刚才视频带来的生理性厌恶还在胃里翻搅。然而,就在画面消失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般地立刻按下了回放键。这一次,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完全避开了齐圣那张令他作呕的脸,避开了那群毒贩的嘴脸,死死锁定了宁故春——尤其是他那双放在自己腿上、被身体和阴影半遮掩的手。
      视频开始播放:
      齐圣炫耀性地搂住宁故春肩膀时,宁故春垂在身侧的手,左手拇指蜷起,指尖快速地在食指侧面点了三下(三)…然后中指看似无意地搭在左手腕内侧(点)。
      毒贩起哄喊“嫂子”时,宁故春放在腿上的右手,小指和无名指弯曲收回掌心,拇指压住它们(隐蔽),食指和中指并拢伸直(二),指尖朝着桌腿的方向(方位提示),同时,他的左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在膝盖上划了一下(线)。
      齐圣把酒杯塞到他手里,他被迫握住杯子时,左手因为拿着杯子动作受限,但垂在腿边的右手,手腕微微下沉(下),拇指和食指指尖捏在一起(小),然后中指迅速向上翘了一下(上)。
      拒绝喝酒、被齐圣强行搂紧身体微微后仰时,他左手为了稳住身体似乎扶了一下齐圣的腿(靠近),但同时蜷缩的手指在对方裤子上快速摩擦了两下(接触),右手则在身侧的空档处,食指弯曲成钩状(钩),接着拇指和无名指轻点(点)。
      每一个手势都微小到了极致,动作幅度被压制在常人难以察觉的范围内,配合着低头、侧身、甚至是一些看似因不适而做出的微小动作作为掩护。它们被巧妙地融入肢体语言,混杂在环境的晃动和光线明暗的欺骗中。如果不是早已知道宁故春精通战术手语(并且是警队内部改良版的“静默传递码”),如果不是余亭温对他的每一个习惯性小动作都了如指掌,这些信号几乎就是水中波纹,风过无痕。
      余亭温将视频速度调到最慢,0.25倍速,逐帧逐帧地审看。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聚焦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锐利得像手术刀。他一边看,一边在旁边的加密电子笔记上飞快记录:
      位置:安全屋内部,疑似客厅/娱乐区。参考物:旧皮质沙发(棕色,左侧扶手破损),合金折叠桌(银色,边缘有香烟烫痕),墙角堆放的蓝色塑料箱(印有模糊“XX渔具”字样)。宁故春位置:相对固定,靠近沙发和桌子。
      人员:除齐圣核心成员外,新面孔:左眉骨有刀疤,特征明显,使用左手持杯。
      状态:宁故春明显体力消耗大,警惕性高,但思维清晰,传递信息连贯。齐圣控制欲极强,肢体接触频繁,情绪相对稳定(炫耀期)。
      传递信息(初步解读):三点方位(由宁故春视角)有疑似通风管道口(线索:点、线、方向)。目标位置下层有小规模存储点(线索:下、小、上)。近期有货物交接(关键线索:钩、点 –代表“钩子”行动,他们内部约定的毒品交易暗号),接触点为齐圣(线索:靠近、接触)。预计交易时间为……(需结合前后视频及上下文推算)。
      这不是第一次了。第一个视频发来时,余亭温几乎是砸了键盘,靠着办公室冰冷的墙壁深呼吸了整整十分钟才勉强找回理智。看到宁故春站在毒贩中间,听到那一声声刺耳的“嫂子”,怒火灼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痛。是肖述强行把他按在椅子上,指着屏幕一角,声音都在抖:“余队!快看!宁故春的手!他在动!他在给我们信号!”
      从那一刻起,这些定时炸弹般的视频,就被赋予了双重意义。它们是齐圣的病态挑衅,是悬在宁故春头顶随时落下的铡刀;但它们也成了宁故春唯一能与外界沟通的生命线,是他用绝顶的勇气和智慧在绝境中凿开的一丝缝隙。余亭温的心态,在经历了最初的狂暴、痛苦、焦灼之后,被这残酷的现实锤炼出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
      每一次邮件提示音响起,如同丧钟敲响,第一时间引发的是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和滔天怒火。但紧接着,那口气泄出来的麻木感里,包裹着一种扭曲的“安心”——他还活着,他还在传递信息,这条线还没断。
      然后,就是一场无声的战役。余亭温将自己变成一个精密的人体解码器。他反复观看视频,不放过任何一帧画面,任何一丝光线变化,任何一点环境噪音。宁故春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哪怕只是睫毛的颤动,每一个看似自然的肢体动作,都可能藏着至关重要的信息。重点,永远锁定在他那双看似无力垂落、却进行着生死通讯的手上。
      办公室里,只有余亭温点击鼠标、敲打键盘的声音,以及肖述和何绘压低嗓音讨论其他外围线索的嗡嗡声。何绘负责追踪IP(虽然每次都是经过多层跳转的肉鸡,指向毫无价值的海外节点),肖述则负责整合所有视频里提取的环境细节、毒贩特征、隐语黑话,试图拼凑出这个狡猾犯罪集团的活动地图和内部结构。他们都知道余亭温在做什么,那是一项需要极致耐心和钢铁意志的工作。没有人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将一杯又一杯浓得发苦的咖啡放在他的手边。
      “第四个了……” 余亭温终于向后靠去,用力揉搓着酸涩的双眼。连续四次的信号传递,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一点点校准着方向。宁故春传递的信息越来越清晰,指向性越来越强。通风管道口的位置确认了大概方位;下层的小型存储点锁定了搜索范围;而最关键的“钩子”行动信号,是明确的交易预告。结合之前的线索和外围侦查,余亭温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行动轮廓。
      但这其中,也埋藏着更深的不安。齐圣的炫耀越来越频繁,控制欲越来越强。视频里,宁故春的疲惫感一次比一次明显,那种深藏在眼底的、强行压抑的屈辱和痛苦,几乎要穿透屏幕。齐圣这种扭曲的占有欲,本身就是一颗不稳定的炸弹。谁也不知道当他炫耀的兴致褪去,或者宁故春某个细微的动作触怒了他,会发生什么。
      更棘手的是“鼹鼠”。
      这个代号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深深扎在专案组的心脏位置。警局的内部通讯,高层会议的决定,外围布控的调整……谁也无法保证哪一刻信息会泄露。余亭温不敢在任何书面或电子记录里详细写下对宁故春手势的完整解读,所有的关键信息只能记在他的脑子里,或者用只有他和肖述、何绘三人理解的代号进行极其有限的交流。每一次视频分析后的部署会议,他都必须小心翼翼地措辞,既要推动计划,又不能暴露宁故春这条关键内线的存在和传递的具体内容。这种猜忌和提防,消耗着本就紧绷的神经。
      “余队,” 肖述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技术组那边,对视频背景里那段模糊的引擎声做了增强分析,初步比对,和最近港口失踪船只报告里,一条改装过的中型渔船引擎特征高度吻合!还有那个‘XX渔具’的蓝色箱子,我们查了,是本地产的,主要销往东港渔村一带!”
      余亭温精神一震。东港渔村!这正是宁故春在第二个视频里,利用手势暗示过的“近水”、“潮湿咸腥”环境的关键方位补充!宁故春在用生命冒险传递的线索,正在和外围侦查的碎片一点点印证、咬合!
      他立刻起身,走到覆盖着一整面墙的巨大城市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东港区域复杂的海岸线、码头、渔村和废弃仓库群。手指重重地点在几个用不同颜色标记的区域上。“通知二组、三组,重点摸排东港渔村所有废弃和半废弃的仓库、冷冻库、地下掩体。特别是,”他回头,看向肖述和何绘,眼神如鹰隼,“有旧式通风管道系统,并且结构上存在明显上下两层空间的地点!动静要小,绝不能打草惊蛇!”
      “是!”肖述和何绘齐声应道,立刻行动起来。
      布置完任务,余亭温的目光再次落回屏幕上定格的视频画面——画面停留在齐圣强行搂着宁故春、得意炫耀的那一刻。宁故春依旧低垂着头,侧脸线条倔强而脆弱,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被浓密的睫毛覆盖着。
      齐圣,你得意不了多久了。
      你炫耀的珍宝,他从来就不是你温顺的金丝雀。
      他本应该是纯洁无暇的自由的白鸽,你以为把他禁锢住了,就能禁锢住他的思想,他的心灵,他的智慧吗?你看到的顺从是表象,你听到的沉默是伪装,你根本没有注意到,在你以为牢牢掌控的囚鸟身边,最危急的信息正源源不断地飞出牢笼。
      余亭温拿起桌上已经冰冷的咖啡,仰头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像注入了新的燃料。他坐回电脑前,再次点开了第四段视频。这一次,他的目光更加专注,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矿工,在无尽的黑暗中,精准地剥离着最珍贵的矿石。
      宁故春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再次开始了无声的舞蹈。每一个微小的屈伸、点按、指向,都承载着沉重的希望和指向胜利的密码。余亭温的心,在每一次解读成功的瞬间,都如同被注入一丝微弱的电流,支撑着他在无边的黑暗里,朝着营救战友的方向,艰难而坚定地跋涉。
      时间在无声的较量中流逝。下一次邮件提示音,将在三天后。余亭温知道,那又是一场新的煎熬,也是一次新的希望。他要做的,就是在下一次丧钟敲响前,准备好足以粉碎敌人的利刃。而宁故春,在深渊的中心,正用他那双清澈依旧的眼睛和无声舞蹈的手指,为他们点亮着唯一的归途。

      .

      会议室内,惨白灯光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凝固的液态金属,沉沉坠在每个人肩头。空气里弥漫着浓缩咖啡的焦苦、熬夜的汗意以及纸张油墨混杂的陈旧气味,沉重得如同固体。白板上,线索图密密麻麻,无数照片、箭头、时间节点绞缠在一起,凌乱而狰狞地爬满整个板面,像一个巨大而痛苦的脑内风暴被强行具象化。中央位置,一张齐圣在私人会所露台打电话的监控截图被红色记号笔醒目地圈出,箭头凌厉地指向旁边一张清晰的手机基站信号回溯轨迹图——那信号源,竟诡异地覆盖了宁故春当天下午因“帮派内务”外出时,所驾驶的那辆黑色SUV的行驶路径。
      余亭温站在白板前,身形挺直如同一柄入鞘的剑,只有微微泛白的指关节暴露出同样紧绷的神经。他拿起激光笔,冷硬的光点在齐圣的照片和宁故春的车辆轨迹之间跳跃了几下。“重点在于这个时间差。”他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质地冷冽,如同冰块撞击,“齐圣的通话时长,精确到秒的记录显示是四分三十七秒。但基站信号回溯显示,宁故春车辆所携带的那个特定识别码关联的设备,在其附近区域的驻留时间,只有三分零五秒。”
      激光笔的红点精准地移动到时间轴的关键节点。“中间空白的一分三十二秒,对齐圣而言,足够完成一次至关重要的情报传递。宁故春的手机信号,在此时间段内消失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围坐桌旁的肖述、何绘等人,最终落在摊开的、记录着宁故春近期所有异常动向的卷宗上,“宁故春的解释是,手机没电关机。这在我们初步排查时似乎成立。但结合齐圣这次异常通话的时长和基站信号消失的精确重叠……这个巧合的概率,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放下激光笔,指尖不经意地掠过卷宗翻开的某一页,那里钉着一张宁故春的侧面照。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常穿的灰色连帽衫,低垂着眼睑,侧脸线条在模糊的像素下显得异常沉默,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疏离感。不知为何,余亭温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的瞬间,指尖似乎触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澜,但随即被他强大的自制力压了下去,不留痕迹。
      “技术科,”余亭温转向角落里的年轻警员,“我需要你们做两件事。第一,宁故春当天驾驶的SUV,其车载系统理论上具备写入日志功能,即使外部设备关机,只要车辆通电,它仍在后台运行。全力恢复那辆车当天的完整行驶轨迹日志,重点排查信号丢失时段车辆本身的运行状态、GPS定位、是否反复开关点火开关等异常操作。”
      “明白,余队!”
      “第二,”他的眼神更沉,“对齐圣过去一个月内所有我们能捕捉到的通讯记录,进行深度模式分析。尤其是规律性出现的、时长在一点五分钟左右的无内容通话或静默时段。肖述早前提交的报告提到过一个模糊的‘心跳包’模式推测,我需要你们用数据证明它是否存在,以及是否与宁故春的活动轨迹存在时间或空间上的耦合关联。”他看向肖述,后者立刻点头,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
      “至于宁故春本人,”余亭温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极其克制的重量,却又冷硬如铁,“他丢失的那部手机是关键。技术科,动用所有可能性,尝试逆向追踪那部手机最后可能关联的云端备份碎片,哪怕只是几秒钟的登录日志、最后一次上传照片的粗略位置信息,也要挖出来。另外,何绘,你负责梳理近期所有被我们打掉的齐圣外围或下属的贩毒网络据点,尤其是那些在警方行动前就异常撤退或沉寂的,列出清单,与宁故春那天的车辆轨迹、以及齐圣的‘静默通话’时间点进行交叉碰撞。看看有没有被我们忽略的‘巧合’。”
      何绘立刻应道:“是!重点排查废旧仓库、短期租赁的郊区民房、以及信号覆盖差的区域,这类地方适合临时存放或短暂交接。”
      “很好。”余亭温的目光重新落回白板上那张宁故春的照片,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鼹鼠’的狡猾远超预估。每一次通讯,都可能是精心设计的障眼法。宁故春这条线,无论是作为突破口,还是作为潜在的风险点……”他停顿了一瞬,会议室内的空气似乎也随之凝结,“都必须被彻底厘清。他身上的一切‘巧合’,都必须找到符合逻辑的、能被证据支撑的解释。无论真相指向何处。”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锋,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张凝重的脸。“任务明确。天亮前,我要看到初步分析报告。”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至每一个角落。肖述用力捏了捏鼻梁,抓起手边的半杯冷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何绘则立刻打开了桌上的三屏工作站,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起来;技术组的几人低声交换着术语,迅速连接设备,屏幕上开始滚动起复杂的数据流。沉闷的空气被打破,只剩下纸张翻动、键盘敲击、低声讨论的交响。
      余亭温没有再看任何人,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了加密的指挥系统后台。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线条冷硬的脸庞。他开始梳理更宏观的线索网——近期截获的几笔异常资金流动方向;边境哨卡反馈的几个可疑人员排查记录;线人提供的关于齐圣核心圈近期人员异常调动的碎片信息。他像一个沉静的织网者,将无数零散的、看似无关的丝线,在脑海中冷静地编织、关联、排除。时间在高度专注中失去了刻度,墙上的挂钟指针无声地划过一格又一格。他的大脑高速运转,过滤着海量信息,每一个决策都关乎着潜伏在黑暗中的战友的生死,也关乎着整个行动能否撕开那道名为“鼹鼠”的厚重铁幕。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夜色由浓稠的墨黑转为了深沉的靛青,城市边缘开始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灰白。办公室内的人渐渐少了下去,各自带着初步梳理出的线索和信息反馈离开,或去技术科蹲守,或去临时休息室抓紧时间打个盹。最终,只剩下余亭温办公桌上的台灯还亮着,像黑暗中孤独的灯塔。
      他完成了最后一份简报的梳理和加密上传。合上笔记本电脑的瞬间,一股难以抗拒的沉重疲惫感如同粘稠的潮水,瞬间漫过四肢百骸。高强度运转了十几个小时的大脑发出尖锐的警报和嗡鸣,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额角隐隐作痛。他勉强撑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办公室角落那张狭窄的布面沙发前。
      身体沉重地陷了进去,沙发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他抬起手臂挡在眼前,遮住了天花板上刺目的白炽灯光。世界瞬间陷入一片带着血管脉络阴影的昏暗里。
      寂静像实体一样包裹着他。
      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懈下来,如同过度拉伸的弓弦终于被允许缓缓复原。然而,这松弛带来的并非安宁。大脑像是一部被强制暂停运转许久的精密机器,在失去任务的强制指令后,依然固执地、不受控制地留下惯性回响。
      白天会议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疲惫的、卸下防御的思维屏障后涌现出来。
      “……宁故春车辆所携带识别码关联设备,驻留时间只有三分零五秒……”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冷静、精准、如同手术刀切割组织。
      “……中间空白的一分三十二秒,对齐圣而言,足够完成一次至关重要的情报传递……”
      激光笔的红点,在白板上跳跃、停顿、精确地指向那个致命的时间差。
      “……宁故春的解释是,手机没电关机……这个巧合的概率,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甚至能回忆起自己当时的语气,那是一种基于逻辑和证据的、冰冷的质疑。他剖析着宁故春,如同对待卷宗上任何一个行为存在疑点的目标人物。
      可是……
      余亭温挡在眼前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
      在这个疲惫至极的、独属于凌晨的寂静里,那些被绝对理智刻意忽略的、被高度紧张的任务思维强行压制的微澜,此刻却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无声地翻涌上来。!他猛地想起,当自己说出“宁故春”三个字时,心脏深处那一下突兀而清晰的、几乎要撞破胸腔的跳动。
      咚——
      那绝非平日的冷静节奏。
      当时只道是案情进展带来的强烈冲击所致,是发现关键线索时职业性的亢奋。可此刻剥离了任务的外衣,那一下心跳清晰地回响在寂静中,带着一种陌生的、滚烫的、令人心悸的温度。
      它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有力,完全超出了他对自己身体的精密掌控范围。
      还有……当他指尖不经意间划过卷宗上宁故春那张沉默的侧脸照片时,那一瞬间莫名滞涩的触感。仿佛指尖下的并非冰冷的纸张和油墨,而是带着温度的实体。
      黑暗中,余亭温的喉咙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挡在眼前的手臂滑落下来,露出了他深邃却显出些许迷茫的眼眸。他望着天花板模糊的光晕,目光失去了焦点。
      为什么?
      为什么在那一刻,心跳会失控?
      为什么指尖会记住那张照片的温度?!他试图驱散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重新聚焦于案情本身。宁故春的身份,他的任务,他置身其中的巨大危险……那才是唯一值得投入所有思维重量的东西。然而,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固执地奔向另一个方向——
      他想起更早之前,在某个临时行动指挥部嘈杂的角落里,宁故春坐在一台显示器前,目不转睛地追踪着齐圣车辆可能的路线。他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连帽衫,后颈处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灯光下。那里的皮肤上,一道长约两寸的浅色疤痕清晰可见,边缘有些微的不平整,像是钝器留下的旧伤。疤痕边缘的皮肤颜色略深,微微凸起一小条棱线。
      当时余亭温从他身后匆匆路过,目光扫过,脚步甚至没有停顿。他认得那道疤,资料里提过。那时他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位置太危险,差一点就伤及大动脉,下次行动装备必须加强颈部防护。
      仅此而已。
      可此刻,在凌晨三点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那截暴露在灯光下的后颈,那道浅淡却狰狞的伤疤,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随之而来的,是那些渗透进他理智堡垒深处的、关于宁故春在毒窟之中处境的碎片画面。
      线人在一次极其隐晦的报告中提过,齐圣手下那些无法无天的亡命徒,私下里是怎样称呼宁故春的——
      “大嫂”。
      一个带着绝对占有意味和强烈羞辱性的称呼。
      他们叫他“大嫂”,仅仅是因为他们认定他是齐圣的禁//脔,是依附于那个毒枭的、被烙上所有权印记的玩物。他们用这个称呼,肆意地消费着宁故春的尊严,把他固定在那个屈辱的、客体化的位置上。
      余亭温曾看过那段模糊的地下赌场监控片段。画面摇晃嘈杂,光线昏暗迷离。宁故春站在喧嚣角落的阴影里,手里端着一杯酒,脸上挂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表情——那是他完美融入那个腐烂世界的伪装面具。一个醉醺醺的壮汉,剃着莫西干头,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撞过去,一条粗壮的、纹着毒蛇的胳膊极其自然地、带着狎昵和试探,重重地搭在了宁故春的肩膀上,甚至故意向下滑了几分,靠近肩胛骨。壮汉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凑近了宁故春耳边,声音不大,但口型清晰可见:“大嫂……今天……陪兄弟们……喝一个?”
      镜头里,宁故春的身体在那条手臂搭上来时,有着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僵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他那张戴着顺从面具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笑意、冰冷到极点的弧度。他微微侧头,避开了对方喷吐的酒气,眼神垂落在手中的酒杯上,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真实情绪。他没有立刻推开那条手臂,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清晰的白色。几秒钟后,他才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力道,微微耸了一下被搭住的肩膀,巧妙地卸开了那条手臂的大部分重量,同时身体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挪了小半步,拉开了几寸距离。他没有回应那个称呼,也没有看那个壮汉,只是把手中的酒杯随意地往旁边经过的侍应托盘里一放,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一个刚好想放下空杯的巧合。自始至终,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深潭寒冰般的冷冽和厌恶,快如闪电,旋即淹没在昏暗的光影和伪装的顺从之下。
      余亭温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段影像时的心情。那是纯粹的愤怒。愤怒于那些渣滓的肆无忌惮,愤怒于潜伏任务的残酷本质,愤怒于战友不得不经受的屈辱。那是一种基于立场的、战友同袍之间的义愤。
      直到此刻。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凌晨,疲惫卸下了他所有的盔甲。
      当“宁故春”的名字再次在脑海中浮现,伴随着那道后颈的伤疤,伴随着监控画面里那只狎昵的手和那声刺耳的“大嫂”,伴随着线报里描述的那些更不堪入耳、更恶毒的言语轻侮……
      那股猛然从胸腔深处炸开的灼烫感,几乎让他窒息。
      那不是之前那种清晰的、节拍错乱的“咚”一声心跳。
      那是一种更原始、更野蛮、更滚烫的冲击。像岩浆在密闭的地壳下找到了最薄弱的裂隙,轰然喷发!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极度暴戾的摧毁欲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胸腔里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痉挛起来。那股灼热的气猛地冲上喉咙,带着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他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咆哮——他想撕碎那只搭在宁故春肩上的手!他想把每一个胆敢用那种目光、那种称呼玷污宁故春的杂碎碾成齑粉!他想用最残酷的方式,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十倍、百倍地付出代价!
      这股骤然爆发的、焚烧一切的暴怒,彻底击溃了余亭温自认坚不可摧的理性堡垒。
      为什么?
      为什么仅仅是回忆那些画面,就能点燃如此毁灭性的怒火?
      为什么仅仅是联想到宁故春被置于那种境地,就能让他产生近乎失控的生理反应?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缠住了他的心脏。
      不是为了任务,不是为了战友的安危。
      仅仅是为了宁故春这个人。仅仅是因为想到他可能遭受的任何一点不公、屈辱或伤害。
      这个认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重重地砸在了余亭温意识的最深处。
      大脑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绷断、炸裂开来。
      从未有过的空白感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思维。夜空、天花板、窗框的轮廓……眼前的一切骤然失去了焦点,化作一团混沌模糊的光影漩涡。耳边所有的声音——远处街道偶尔传来的极细微的汽车引擎声、大楼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墙上挂钟秒针微弱机械的走动声——全部被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蜂鸣取代。那蜂鸣声穿透耳膜,回荡在空无一物的颅腔里。
      灵魂像是被猛地从躯壳里抽离出来,悬浮在冰冷死寂的太空,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和坐标。
      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只有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沉重而空洞的撞击,每一次跳动都震得全身发麻。
      时间凝固了。思维停滞了。世界只剩下那片蜂鸣和空洞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那刺耳的蜂鸣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消失。视觉和听觉如同老旧的设备,艰涩地、一点点重启。
      眼前的天花板光晕重新凝聚出模糊的轮廓。耳边重新捕捉到挂钟秒针那微弱却规律的走动声:滴答…滴答…滴答…
      意识如同漂浮在水面的羽毛,一点点沉淀下来。
      那些被强行排除在外的、被理智的铁壁阻挡在外的碎片,那些他从未真正留意、或者刻意忽视的瞬间,此刻却如同被洪流冲刷出的河底卵石,清晰地、不容抗拒地排列在意识的沙滩上。
      无数个画面,无数个声音,无数个细微的感觉,如同被解密的密电码,在这一刻轰然贯通:
      每一次部署行动前,他总会下意识地在涵盖宁故春活动区域的环节上多停留片刻,反复推演风险点,部署更多的应急预备队。那并非对普通潜伏人员的关照,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过度的、不计代价的冗余保障。
      每一次收到关于宁故春处置掉某个风险、任务成功的简短加密汇报时,胸腔里那短暂的、如同巨石落地的松弛感。那不是任务完成的欣慰,而是一种更隐秘、更深沉的尘埃落定。
      每一次深夜在指挥中心盯着实时监控画面,当看到代表宁故春的标记点安全地、规律地在预设的安全屋内移动时,那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的神经才能得到片刻的松弛。
      还有……当技术科确认宁故春手机信号消失的时间点与齐圣关键通话完全重叠时,他心中骤然涌起的那股尖锐的、冰冷的恐惧感……那绝非仅仅是对任务失败的担忧。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感觉,所有的潜流,在这一刻,终于汇聚成一条无可辩驳的真相河流,冲垮了他精心构筑的所有自我欺骗的谎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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