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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草场采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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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谦是头次来蒲道口。
领他来的是守水栅的更丁,老更丁指着前头说:“张秀才,我们可不能离开这往村里去,来这儿的船也少,诺,叫宝丫捎你一段。”
“宝丫,鱼鹰吃得够够的了,你麻溜点。”
宝丫站在竹排上,左手搭竹竿,右手握着竹棍,那棍上一端鱼鹰扑闪翅膀稳稳落下,听见声音,一人一鱼鹰都歪头看过来。
这书生瞧着端正,眉浓黑长,鼻梁挺直,个子瞧着也高,穿件蓝布袍子直溜溜的,不在脚弯打褶,背着个大书箱脊背都没弯。
“上船吧,”宝丫大大方方地瞧够了,招招手,“到蒲道口我送你过去。”
眼下已近黄昏,放目远眺,只有极远的地方一两艘船游荡于水面,而近处除了眼前,只有茫茫蒲草。
不坐这艘竹筏要等明日,张明谦等得起,可他不想拂了别人的面子。
张明谦走上前,微微颔首,他的声音像蒲花湖里平静的水流,他作揖道:“有劳姑娘了。”
“啥有劳,顺手的事,站稳了,”宝丫挠了挠头,听不得一点文绉绉的话。
她把竹竿子磕在水栅的板台上,慢慢往前移,朝那凑热闹的一群人挥了挥手,“走了,包在我身上,保管把人送到地了。”
“书生,”宝丫喊了声,朝后看了眼,“你别傻站着,坐竹凳上。”
她解释道:“你生得那么高,站那过弯时会被甩下去的。”
张明谦不敢站着,收了书箱老实坐下,还要讲一句,“多谢姑娘提点。”
“你们镇上的人可真奇怪,”宝丫疑惑,“做什么非要到这来,叫你干什么活,这人身上方的痣为啥要记下来?”
张明谦闻言愣了下,方的痣?想了想后他认真回道:“自然是痣和志也有不同。”
“人身上有痣,各个地方便也有志,府的称府志,州有州志,县则为县志,要是像蒲道口这样的,则是地方志,我要写的便是蒲道口的风土人情。”
宝丫从他的娓娓道来里,知晓是自己想岔了,可她也并没闹个大红脸,也没有惊讶到跳起脚来。
而是微昂起脑袋,语气带着股傲劲,“那我们蒲道口可不会让你白来。”
她踢踢鱼鹰让它别踩在她布鞋上,用竹竿划开蒲草,语气悠扬,“你来的正好,眼下虽说刚割了茬蒲草,那都是小打小闹,等到立秋,那才是家家户户忙活,编席,做蒲垫、蒲墩、蒲鞋、蒲团,没啥是蒲草不能做的。”
“不说蒲草,我们这里养麻鸭,更出好板鸭,镇上卖的那些腊板鸭都是从我们这拿的。”
“还有鱼鹰,四里八乡我们这是养鱼鹰最多的,你只要待到了天冷的时候,就能瞧见大批鱼鹰扎猛子,甩出来一条条大鱼,可比网捕要有看头得多。”
她说的时候头一点一点,辫子一甩一甩的,神采飞扬,竹竿挥的水花四溅。
“但你要多待一段日子,没看就瞎写,那对不起笔杆子是不是?”
张明谦默默擦去脸上的水,他看向连湖成片的蒲草丛,绿生生的,黄蒲棒上有蜻蜓飞过,竹排划过偶尔惊起一群鸭子蹿到水里。
他低头,光的波纹荡漾在水里,鱼在蒲草纹里游动。
他摸了摸书箱里的笔,同前头的宝丫讲,语气有些许风趣,“没来过蒲道口,原先是想待些日子就走,听了姑娘的话,眼下看来得待到冬节里,才能不辜负笔杆子。”
宝丫满意了,然后问他,“到哪家去?”
“前儿下吧,多谢姑娘送一程,”张明谦往前倾身,他声音不高,“人多嘴杂,怕人误会姑娘。”
“你们读书人讲究可真多,啥误会不误会,”宝丫翻了个白眼,“讲什么名节,又不是钻野地里,乡下地方乱了套的事情多了去,嘴长在人家那,只管叫他们说去。”
“上了我的船可没有半道下的理,”她轻哼。
此时正巧路过一片莲蓬地,她用竹竿撑住了,只听啵的一声,一个完整的莲蓬出现在她手里。
她站在竹排头,伸手往后抛,那个莲蓬正正好落在张明谦怀里,看他手忙脚乱接住,她笑出了声,“吃吧,这会儿莲子正嫩着呢。”
“你只管吃,想那些事做什么。”
宝丫又翘起脑袋,“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去哪家,你姓张,我们村只有一个姓张的,张大爷在家哩,坐好喽,送你过去。
她嘀咕,吃了人家湖里的鱼,哪能半道子甩手。
张明谦被她弄得哭笑不得,瞧出她嘴皮子溜,做事大胆,又不在意,便不跟她相争。
争也争不过人家,人家说得都对。
到了蒲花湖,那蒲草少了下去,人却多了起来。放麻鸭的,割蒲草的,从棉花田里打了棉花顶回来的,还有牵着水牛下水洗的,时不时哞哞叫唤几声,鱼鹰贴着水面飞。
大木盆在湖里转,船停在水面,竹排跟竹排并着走,过那桥洞口,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有人在吹笛子。
湖的四周围了屋子,高矮错落,黄土墙黑瓦片,木头房茅草顶,往上走的栈道是绿的,大抵是石头生了青苔,青苔又爬在了屋子上,这种绿是蒲草的绿,味道也是蒲草的味道。
张明谦望着,想着,就这么来到了蒲道口。
他望着村落,而蒲花湖里的人也瞧着他,上打量,下打量,最后宝丫三婶忍不住阴阳怪气,“宝丫,这哪来的俊后生?现狐狸尾巴了吧,该不是你的——”
“三婶,蒲草割累了是不,不然咋青天白日说起胡话来了,我这不替水栅前那些官兵捎人,人家派发了令,我哪敢不从,”宝丫先把自己摘得干净。
又借势掐起了腰,“这是人家张大爷家的秀才公子,有正事哩,来写我们蒲道口的大事小事。”
“你们可千万别瞎说话,到时候全给你们一笔一笔,拿那个黑墨汁写在纸上,有名有姓的,发给镇上的人一瞧,那丢人可就不是丢一门三户的脸喽。”
宝丫三婶想打自己一嘴巴,干啥要跟这臭丫头搭话茬,每回都叫她给噎个半死。
其他人早就看透了,打小这丫头嘴巴就利,别人敢说她不要脸皮,她立马能来一句,“对啊,我把面子赊给放利的,他来找我要,我都要说一句没有脸皮,你尽管来讨。”
所以大伙从不当面跟她呛,立即把口风转到别处去。
“啊,真的假的呦”
“我们这破村子还有啥能写的,写我们割蒲草啊,还是放那点鸭子,简直胡闹”
“哦喔,不会是耍人的吧,我听人说,那读书人最会骗人的”
有个老汉激动道:“我都瞧见纸笔了,哪会是糊弄人的,”
镇上出秀才多,连举人都不少,四里八乡的也总能出几个,秀才倒也算不上稀奇,但这写方志还有点看头。
另有人去叫了张大爷来,还有里长,一群人来瞧热闹,大伙在湖里闹腾,宝丫嫌烦人。她扭头道:“张大爷,竹排得还我啊,人我可是给你送到地了。”
张大爷没听见,对其他人说张明谦这是他大哥的儿子,喊他二伯。
倒是张明谦乱中回了个头,握着莲蓬,瞧着她远去的背影。
宝丫回去后,陈母问她,“发大水了是不,还是闹旱了?水路不好走得很吧。”
“老娘,咱说点吉利话成不,”宝丫笑眯眯,“这风调雨顺的,哪都好走得很。”
“好走得很,”陈母恨声道,“你咋不摸黑了再回,看看有没有剩你一口饭吃。”
陈大田掀开锅盖,他接了话说:“保管有,这不就放锅里,炭火都没熄,宝丫快来吃。”
满满一碗饭,上面堆着鱼肉和豆腐,还有一根大棒骨。
李兰妞捧了碗汤,放在大木桌上,招呼道:“宝丫,汤在这你慢点喝。”
“来了,”宝丫撸起袖子,沾了水就往脸上胡乱抹一把,拉开凳子就往嘴里塞饭,还不忘嘴里叽里咕噜,上从烧饭下到烧火的,包括这米都感谢了一番。
陈母又笑骂道:“好好吃,少作怪,吃了还有碗鱼肉炖着。”
回应她的是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
吃了饭,入了夜,蒲道口家家户户开始搓草绳,不点灯,就着夜色,坐门口闲谈,手里的活也没歇着。
从前闲谈扯天扯地,今日旁的不说,全都聚在一起说村里来了个秀才,唾沫横飞,眉飞色舞,跟天上掉了块金元宝似的。
蒲道口的妇人不止编工厉害,打探消息也很厉害,人是傍晚擦着黑到的,家底没过夜都知晓得门儿清。
镇上秀才,打小没娘,有个爹开了间私塾,有些家底,转个话头,又说他这趟来是接了大书院里先生的活,要待上好几个月,到冬节过了才走。
那热乎劲,跟秀才成了自家女婿一样稀罕,好似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像鱼鹰叼鱼咬住不肯松口。
宝丫啧了声,这些人吃鱼都不待吐鱼刺的,生吞干嚼啊,可怜秀才没生副龟壳,就张大爷那开阔屋子,也当不了缩头乌龟。
她听着那些话,心里又直犯嘀咕,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给别人镶金边,这贼老天真是心太偏。
闹到第二日,陈母回来啧啧两声,“你张大爷那人都挨着了,挤都挤不进去,大姑娘小姑娘一遍一遍走,洗点东西都要绕三条道。”
“你可别给我往里凑,”陈母脸色又转而严肃,“我可不求攀门好亲,找个壮实点,家里过得去的,能安稳过日子就成。”
只是免不得要叹气两声。
“叹什么气,”宝丫挨着她娘的肩膀,挤眉弄眼,“见了好的,才知道我们蒲道口的孬子多了吧,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舔骨脸、头大眼睛凹、垮腮还柴巴巴。”
“丑不可怕,怕的是一丑丑一窝,还全是矮挫挫。”
“就你那嘴巴能叭叭,你又找抽是吧,有你这么编排人的吗,”陈母被她说得心烦,往她背上呼一巴掌,“干活去。”
宝丫压根不疼,背过手摇摇头,这年头戳别人心窝子真是容易挨打。
她话是这样讲,但也懒得跟那些人凑一块,别人没事干候着门,她忙得很,要起早去喂鱼鹰,和她哥赶麻鸭入水田,管蒲草地。
她家没种棉花,但是水稻种了几亩地,一亩还种了麻壳糯,得常去瞧瞧。
这些都是正经事,麻鸭下了蛋她还能吃两个,蒲草割了换钱用,稻子填谷仓,干了活她能多吃两碗饭,干瘦了她娘还可怜她,给她炖锅肉吃。
蒲道口的田基本是湖田,挨在湖边上的,要是往山里走,那一片一片往上盘旋的叫坡田。
湖田种水稻,养麻鸭,坡田则栽满了棉花秧子,还有那生满了草的,大伙叫这为草坯场子。
宝丫在湖田里拿竹竿驱鸭,便听见张大爷那口舌不清的话,“草坯场子就是这呗,啥为啥的,你就写,”
“你人不要太僵板,胡乱编点好听话,谁管这些呐,”
“张大爷,”宝丫头顶着张大荷叶,从稻田里探出头来,她把荷叶往上抬,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
宝丫不满,“你老这样可不成,哪有叫人瞎编的,秀才,别问他了,你有啥想知道的,尽管问我来。”
“对对,你问宝丫吧,”张大爷抄起旁边的锄头,他念叨,“我下去弄山芋去,躲个清净,你来了后,那些人吵得我头风病都犯了,烦心得很。”
这老大爷潇洒走了,留下张明谦站在那,往前走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只好那么个大高个直愣愣杵在原地。
上农田还穿件青袍子,宝丫没眼看,闹心得很,替衣服闹心。
“上来,”宝丫踩在坡田上,取下荷叶,冲他招招手,“别站着了,”
她顺着坡道往上走,张明谦就远远跟在她身后往左往右,看她时不时伸手撸一把路边的野草,拔根芦苇在手上绕,脚一踢一踢的,那路上的石头子都被她踢得往前打好几个滚。
嘴里在哼着什么,偶尔会变成某种鸟的叫声,在清早未散的雾气里,清脆悠扬。
到了坡田最高处,雾也散了,宝丫站定,指着远处让他看,“往那瞧。”
张明谦抬眼看去,那坡田往下旋去,露出大片稻田,稻田围绕着蒲花湖,往左看是层层叠叠的屋脊,往右是重峦叠嶂,而湖的后面是平原,野草蔓生,那是大片大片的绿。
“瞧见了没,”宝丫指着前头说,“那么多的草生遍了,跟麦场一样大,这叫场子,坯是里头土坯子太多,窑场的人在那挖小黄土,运到马蹄窑那烧去,烧的全是小青瓦。”
“这才叫草坯场子。”
宝丫晃着荷叶,她眺望远处,“等到入了秋,要割草料备冬,你就能瞧到大伙割草,扎捆,挖土烧窑了,这你在镇上没瞧到过吧。”
她说的时候眼神亮闪闪的,声音总是那样雀跃,带着点骄傲,好似生在这片土地上,是格外让人高兴的。
“没有瞧过,从前总在书院里,”张明谦斟酌着话语,明明在书院里读了那么多的书,写过几叠厚重的文书,那时先生夸他文采斐然,但他却觉得自己口舌实在拙笨。
宝丫冲他眨眼睛,“我知道。”
她假装荷叶是书,摇头晃脑地念:“子曰—,人之初,性本善”
“我家对门那小子去了私塾,天天回来就在那念这两句,本来脑瓜子就不灵光,这下更傻了,他哥老是骂他念灶神时不专心,现在发了疯。”
张明谦一笑,“倒也不全是这样念的。”
他想说他不是。
宝丫也不争辩,雾散了她要下田驱鸭子,临走前说:“要是有啥不懂的就来找我,这蒲道口我可比“痣”熟得多。”
她没等回话,突然呀一声,把荷叶一抛往底下跑,嘴里喊着,“我那群鸭子还搁田里,可别害得我没有蛋吃。”
张明谦只能看见她蹦跳的背影,连同那绑在粗黑发辫上的红绳。
就那么晃啊晃,晃啊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