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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守夜趣事两三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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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风阵阵的蒲草地巡夜,简直吵得烦人。
那些长得比船还要高的蒲草,一经风吹,刮得像是蒲草用锋利的叶片在自相残杀,割得人耳朵疼。
水里的鱼也不安分,跳了又跳,最蠢的还要数水鸭,钻进了蒲草深地,被水草绊住了鸭掌,尖利地喊叫,用力扑闪着翅膀。
宝丫被它吵得心烦,划了船去解救它,一把薅住它的脖子,用手握住它的嘴,气得照着屁股打了下,才原谅它,让它蹿出去。
还没到下半夜,三竹躺在船边打盹,翻了个身就掉河里去了,水花溅得老高,吓得其他人心噗噗直跳,陈大田打算下水捞他。
结果这小子就自顾自在水里游了起来,还嚷着:“这才凉快,刚闷得我都睡不着。”
宝丫白眼要翻到天上去,她平息为别人瞎担忧而怦怦乱跳的心,她冷笑道:“叫什么水猴,你水鸭托生转世的吧。”
“嘿嘿,说不准呢,我火力旺。”
这下好了,难得有点睡意全没了,大家谁也睡不着,张明谦在挂着的灯下,摊开纸写着什么,三竹游完水,湿淋淋上了船,在那拧衣裳。
陈大田索性割起了蒲草,宝丫想喊救命,白天割晚上割,她脸色都要变成蒲草黄了。
三竹还在船头甩褂子,那水四处乱飞,宝丫抹去脸上的水,她好声好气地说:“能不能滚远点甩?”
“宝姐,”三竹身子抖了抖,“你这样说话可真吓人,跟我娘一样。”
宝丫真的想抽他,“我要真跟你娘一样,我可谢天谢地了,我认你做干儿子,看我打不打你。”
三竹滚远了,麻溜游到石滩上,在那架起火堆来烤衣裳。
陈大田割了一堆蒲草,宝丫抽出来,坐在船头编。
张明谦问了一声:“在编什么?”
“编草把神。”宝丫头也没抬,手里绕着草,把草缠在竹竿上。
她起了坏心思,故意道:“那水鸭缠草里,劲那样大还扯不出来,说不准——”
宝丫指指那蒲草深处,此时风正盛,草叶剧烈摇晃,云遮住了月亮,加上三竹鬼哭狼嚎的调子。
她压低了声音,眼睛睁得溜圆,她幽幽地道:“说不准,缠住鸭子的不是水草,——是水鬼呀。”
任谁在这个时候,都会被她这种怪腔调给吓得一激灵。
张明谦配合她,故意问道:“原来如此,那编草把神能震得住?不需要到佛殿前供奉几日沾染点佛气?”
“切,你懂什么,我编的时候多念几句阿弥陀佛,怎么没用,”宝丫哼了声,“保管超度它。”
张明谦笑着点头,他慢悠悠卷起册子,笑道:“那我也曾听闻,要是给这种草人套上人的衣裳,那衣裳的主人就要”
“就要怎样,”宝丫好奇。
“就要被拉进草人里,”张明谦也放低声音,“出不来了。”
宝丫切了声,她怪腔怪调地道:“吓死个人了。”
转头立马又说:“你等我将草把神做好,让它穿我的衣裳,再往这背后写我的名字,我倒看看能作什么怪。”
张明谦失笑,他难得起了点促狭的心思,结果人家根本没被吓住。
“你就写宝丫,会不会写,”宝丫翘起头看他,语气得意,“宝是宝贝的宝,丫就是丫头的意思。”
张明谦正在无意识描摹这两个字。
宝丫却见他长久不回答,以为他也是同前头那个书生一样,觉得这名字土气,直接问:“怎么,你也觉得这名字土气?”
“啊,”张明谦回过神来,他实在冤枉,“怎么会。”
“这宝字为珍宝之意,丫虽则无旁意,但是凑在一起,比起所谓的贱名来,又要好听不少。”
宝丫看他一眼,暗想这秀才虽然老是说话文绉绉,装样子,至少这口才还是不惹人嫌的。
管他真话假话的,说她好话就行。
她满意地继续编起草把,又问:“说来见过那么多次,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明谦,明是明天的明,谦是谦虚的谦,你觉得如何?”
宝丫摸着下巴,她可不打算扫别人的脸面,只好道:“虽说我不识字,可这明我倒是知道些,日月为明,你这名字不就是抬头见日月,多好。”
“宝丫,爹来接你回去了,”陈大田在对岸喊,“你收拾收拾东西,回家睡去吧。”
“走了,”宝丫伸个懒腰,此时天还黑漆漆的,她眨了眨眼,冲张明谦说道:“月亮我们这管她叫月亮菩萨,水鬼可怕见月色了,你就睡吧,保证不会半夜爬到你船头来。”
那夜张明谦当然没见着什么东西,却梦见了月亮。
割蒲草,晒蒲棒,捶蒲草,打蒲绒,编蒲包,宝丫的日子乏味得很。
直到蒲包编好,那一摞一摞地叠满了半个屋子,陈母才说:“走吧,到镇上鱼行去问问,看看今年捕虾蟹的,还要不要拿蒲包装。”
“走走,”宝丫这时候也不叫苦,也不喊累了,背个大箩筐还能走路带风。
镇上鱼行其实叫八鲜行,这八鲜指的是虾、蟹、菱、藕、芋头、萝卜、柿子还有水芹。
但对于他们不把蒲菜纳入八鲜里,蒲道口的人是很不满的,都不叫它八鲜行,只管叫鱼行。
其他地方人总不解,这八鲜行里没有鱼啊,蒲道口的人就会回答,那里头也没有蒲菜啊,管他叫什么。
鱼行早先一直收蒲道口的蒲包,虾和蟹这种水货,用蒲包装最能保鲜,不会像其他东西一样很快烂掉。
可今年要的不多,鱼行的掌柜说:“最多收个五十只,看你们是老主顾了。”
“今年这虾和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长不大,除了塘里自个儿养的,这野生的货色都不好,我们都不收它了。”
陈母也纳闷得很,“该不是上年叫人把仔蟹都捕完了,今年才没得吃。”
“真是缺心眼的玩意。”
堆成山的蒲包卖不出去,鱼行这不收,蒲道口的生意就难做,得挑着担挨家挨户得卖,实在麻烦。
陈母发愁,她还想卖了蒲包买布,做蒲绒枕呢。
“愁啥,”宝丫宽慰她,“这船到尽头必有岸,这里蒲包卖不动,那就往别处卖去呗。”
“我爹走的水路广,指定能知道哪里好卖。”
陈父思来想去才开口:“倒是真有个地方,近海,那里多出苔菜,垫苔菜要用蒲草装,去那问问,说不准能卖些。”
陈母打算道:“那叫大田一道去吧,我跟宝丫去镇上卖,叫兰妞看家。”
“那不成,我爹又做不来买卖,我哥这嘴巴更是没指望,”宝丫指指自己,“就应该叫我去才是。”
压根没人答应。
宝丫磨到她娘松了口,实在是今年蒲草太多,压在这又卖不出,要是全跟人换东西,再拿钱去买布买料子,着实亏大了。
半夜就得出门,这还是宝丫第一次北上,得划一天的船。
说实话外头也没啥好瞧的,除了水就是桥,船来船往的,还不如蒲道口的蒲草有看头。
她就拿鱼鹰逗趣,让大黄嘴扑腾到水里吃个痛快,再捕两条鱼来,夜里她和她爹一起在船上烤,烤的皮脆酥香,吃了个痛快。
这近海边的小村,家家户户都撑起竹竿晒苔菜,绿幽幽的,日头一照像是苔藓胀发了。
“你们来做什么的,”有妇人问,她讲的话宝丫听不大懂,光靠猜也能猜到,她指指蒲草说:“卖蒲草的,我们这蒲草垫在下头,比稻草还好使。”
“不信你们就先用用,不好用不给钱。”
“你们这水里潮气大,我们蒲包最吸潮,尤其是晒了水汽的东西,那更好用了。”
两人鸡同鸭讲一番,蒲草没卖出去,倒是白送一捆,得叫人家先用用。
宝丫和她爹住在船上,熬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才有人敲船,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卖蒲草的,卖蒲草的,做生意了。”
蒲草卖不上价,一捆也就一两文,蒲包倒是好卖,大家看个新鲜,拢共卖个几百文,有些人家拿苔菜抵。
后面又来了一回,腾空了家里大半的蒲草,有人问还有没有,叫两人下回再拿点来。
陈父搓了搓手,先看了眼宝丫,宝丫说:“有,我们那的蒲草多,价钱更便宜,你们上我们蒲道口走一趟,认个路熟脸熟,来年也好再收是不?”
那人一听,确实是这个理,便也跟着两人一道走了。
路上陈父说:“给大家伙一起卖蒲草?只怕其他人抢了生意,又不会谢你。”
“又不是为谢不谢,我只为以后打算哩,”宝丫背过手,说得深沉,“要做长久买卖啊,明年就不太发愁了。”
“光想着以后又能赚笔钱,我心里高兴。”
她对她娘却说:“累得很,我躺在那船板上硌得慌,睡也睡不好,瞧我这眼底乌青,得补补是不是?”
“娘你要是给我煮碗鸡蛋茶,来盘红烧肉,蒸点白米饭,最好杀只鸭子,炖点老鸭汤来,那我才是补到胃了。”
陈母跟陈父说:“你是不是夜里让她着凉了,受冻了,不然咋大白天就起胡话来了。”
转头又撸起袖子,冲外头喊了一声:“大田,去捉只老鸭子来,那系蓝布绳那只,我瞅着昨儿不吃东西了。”
陈大田不解,“咋不吃了,昨日我喂的,能飞能跳得很。”
母女俩异口同声。
“你哥真傻。”
“我哥真傻。”
但鸭子还是宰了,陈大田嘀咕:“我可不傻,那鸭子太瘦了,我就想挑只肥的吃。”
肥鸭子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