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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稻田月色真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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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蒲草是蒲道口的大事。
有人来收蒲草,那一个个蹿得比上回看秀才的热闹要快,有个大娘草鞋都跑脱了,挂在自己脚上,脱不下来,只能一蹦一蹦地往前。
“要多少,我家的蒲草顶好,”大个子三虎挤掉了矮个子家,凑上前大嗓门地喊。
“让让,让让,谁不知道我这蒲草才好,韧劲足,半个虫眼都没有。”
“我家的才好,你那是什么蒲草,长也长不大,我家的不管你们拿去做席子,还是编蒲篮,没有坏的理。”
这堆人最擅长自夸,别的东西不说,但蒲草这玩意真是各有各的好。
不过当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来自个头上生了疮的男人,他凑进来说:“别听他们的,这些蒲草好是好,都杀你们价呢,不如挑我的,我的便宜,一船卖你五文钱。”
被众人异口同声地喊:“滚出去。”
“干啥干啥,”大癞头瞪着大家。
宝丫啧了声,心想着大癞头家还是这德行,又想拿烂蒲草掺好蒲草里去充数。
“嫂子,大癞头这人真不地道,”宝丫跟李兰妞说,“上年把蒲草卖给西边那村子,两三船呢,我还以为他家蒲草今年算是得了肥,长势好呢。”
“没想到,把那烂了根,一掰就碎的蒲草掺进里头,被人家扛了回来,全扔他脑门上,还用布给他缠在头顶,说这碎草给他增点头发。”
李兰妞也捂着嘴笑,实在忘不了那场面。
宝丫啧啧称叹:“我老是说我脸皮子厚,其实我哪比得上他,比防火墙的砖还厚,刮都刮不下来。”
卖蒲草确实是非多,蒲草还没卖不出,湖里就先洒了一大堆。
来收蒲草的人跟宝丫诉苦,“你可把我害惨了。”
“那吃顿好的给你补补,”宝丫宽慰这对夫妻俩,“这蒲草韧,我们伺候蒲草的久了脾性就跟蒲草一个样,要是嫩一点,那不就容易断吗。”
“跟你们晒苔菜一个样,不过你们临近海水,又宽又阔,这心境自然不同,我们就在这湖水口,船也不好走,总有点磕绊,就这脾性,还请你们多多见谅。”
这对夫妻倒是被她逗笑了,宝丫趁势说她家的蒲草最后买都成,等他们先挑到最好的,船不够运没事,她给送过去。
人家敬她坦率,先买了她家的,再去旁的人家里瞧。
压的蒲草卖了大半,零零散散加起来,卖了小一两。
宝丫觉着她娘怎么也会拿出点银钱来,至少扯几块新布,没想到她娘数了钱,用草绳百文一组串好,塞进了木箱,全锁了起来。
“真不花啊,”宝丫纳闷极了,“不扯布,不做蒲绒枕了?娘,你也不是属铁公鸡的啊。”
陈母瞪她,又道:“臭丫头,你管管你这嘴,你也不是属麻雀的啊,怎么比雀鸟叫得还勤快。”
“这钱也算你自个儿赚的,给你留着,”
陈母压低了声,“我是不偏颇的,你哥花了不少,我一笔一笔都记着,不能少了你的。”
“我就盼着你嫁得近点,家底厚实些,你自己也给我上点心成不?好好的相看全叫你搞砸了,说着我就来火。”
宝丫原先听着还想挤出两滴泪,一听到这话,她叹气,“娘啊,咱能不能不学老天,晴一阵阴一阵,我这正觉得听着舒坦,你就给我下了场雨。”
不过要真下了雨才好,蒲道口今年的气候着实古怪,前些日子阴雨不断,让蒲草蹿得又高又粗。
渔村来买蒲草的都得说上一句,这蒲草根子长得好。
蒲草喜水长得好,又卖了出去,大伙心里头正高兴,可之后却再也不下一场雨,全是日头高照的响晴天。
晒的稻子都憋了,本该再来一波雨的,到日子就能割了,那时稻子饱攒攒的,现在不少是空壳谷子。
尤其夜里还刮风,吹得稻子歪歪扭扭,实在让人糟心。
之前夜里守蒲草地,现在得守稻田。
宝丫一边骂风不长眼,一边扶起几株稻子,所幸刮得还不算厉害,要是真全倒伏了,那今年就没多少稻谷了。
水倒是不缺,毕竟是湖田,只有远些的要挑水来浇。
此时还是半下午,宝丫浇了三亩地,脸颊浮上红晕,坐在田道上用蒲扇扇风,李兰妞还在田里捡掉落的稻子,还能给鸡吃。
蒲花湖不断有船划来,那船上堆着蒲草,四处的蒲草渐渐少了下去,仍在湖里的是菖蒲,矮得可怜,给湖增添点绿意。
宝丫闲下来的时候就喜欢看船来船往,看那些船上的蒲草,一瞧就知道谁家的没有照料好,连叶子都是虫子洞,还特意裹进去。
大癞头家的船跑得最勤快,全是烂蒲草卖不出去,从东头赶到西头,来回转悠。
这蒲草卖不出去,稻田也不上心,他家的地就在宝丫家不远,倒了不少稻子,全靠他家大儿子带着三岁小娃张罗。
夜里也带着娃在地里睡,一睡醒就开始哭嚎。
宝丫皱眉,陈大田无奈道:“昨晚也哭,估计是饿的,他俩又没了娘,爹还不管事,有点钱就只知道去吃酒。”
“我去瞧瞧,”宝丫起了身,她兜里还有块她嫂子做的糕团。
没想到刚穿过稻田,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停息了,她觉得纳闷,接着往前走。
还没见着人影,倒是听见了声音,她听见有人说:“吃吧,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干活。”
“我不吃,妹妹吃就够了,”另一道声音连拒绝也是有气无力的。
宝丫听得分明,那先头说话的人是张明谦,后头是大癞头的大儿子虎子。
她本想掉头就走的,无奈两人还在争让,黏黏糊糊的,翻来覆去的词,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大步走过去说:“吃吧,不吃咋长个头,别稻子没守好,自己先栽了。”
两人都被她的出现惊了一下。
张明谦站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他莫名解释起来:“我替二伯守田,见到小孩一直哭,才过来瞧瞧。”
宝丫不理解,这田又不是她家的,想来就来呗。
“我会吃人啊,”宝丫瞧他一眼,“来呗,天天来都成。”
见他想张嘴的样子,她又扑哧笑出了声,“是不是我打断你行善了,你恼我吧。”
“我可没有,”张明谦这次回得很快,“我谢你还来不及,想让你帮忙劝劝。”
宝丫劝啥啊,她伸手让张明谦把东西给她,是块油饼,她看了人家一眼,吃的够好的。
然后面对低着头不说话,只把妹妹抱在怀里的虎子,她说:“虎子,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虎子纳闷,抬起头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下她,然后才开口:“宝丫姐”
话还没说完,嘴巴边就碰上了油油的,软软的东西,他下意识咬了口,然后接住,看清是什么东西的,愣了下。
宝丫拍了拍手,她就是这么无赖,笑眯眯道:“沾了你口水,那可没人吃了,你吃吧。”
“下回没饭吃,就来找我,我带你去抓鱼,摸鸭蛋。”
其实她最想干的事情是,臭骂那大癞头一顿,只管生不管养的东西。
虎子不说话,他还发愣呢,宝丫起身往回走,看见张明谦还在那,拉长音道:“张秀才,张明谦,走了成不成?”
“傻不傻,杵在那看人家吃啊。”
张明谦有些担忧,“不看不知道他填饱了肚子没。”
“又不傻,还能饿死自己不成,”宝丫同他讲,“这里只有吃不饱的,没有饿死的,实在不成,去石滩上逛一圈都能捡两个野鸭蛋。”
“你倒是怪好心的。”
她站定,想继续往下说,发现张明谦比她高不少,她觉得矮了气势,非要踩在田陇上才觉得满意。
这下算齐平了。
“这人好心总不是坏事,”宝丫背过手,故作高深,“毕竟你之前也说,我这人本事还有点,也算能做半个乡野先生的人。”
“那就得告诉你,我们蒲道口的人啊,这肚子能叫鱼和蛋、米和菜塞大,但是那油饼、酥饼、油渣这些好东西,吃下去大的可不是肚子,而是心。”
“心一旦大了,那跟水草缠住了鸭子一样,缠在你身上,甩也甩不下来。”
“听懂了没?”
宝丫觉得这世道不行,怎么没有女的做先生,她不读书都这样能说了,要是读点书的话,一想到这档子上,她立即歇了心思。
张明谦说:“懂了。”
“懂了就成,”宝丫继续提点他,“下回别这样了。”
张明谦有些踌躇,他又问,“明日还来守稻田吗?”
“来啊,”宝丫指指这稻田,“风还没过去呢,等割了后,这田想见我一面难着呢,还夜夜守着它。”
到了第二夜,张明谦又过来了,挑着没人的时候,递过来一个油纸包,里面是芝麻酥饼。
宝丫狐疑,“干啥?”
“给你的,”张明谦说,他的语气有点飘忽,手心里全是汗。
宝丫斜着眼看他,“你来气我的吧。”
“那不一样,这是学俸钱,”张明谦一本正经,“读书指点的事情,那得还了礼数。”
他想,这是全了指点的礼数,不算私相授受。
宝丫挑眉,“我们这的学俸钱可是一石米来着,就算要给先生的月茶,都要三个鸡蛋,你这还少了。”
“那我明天补上。”
宝丫被他气笑了,“逗你玩的,好赖话也分不清。”
她的笑声在深夜的稻草田里飘扬,在张明谦的耳朵边荡啊荡。
从稻田到书案旁,仍旧回荡,荡的人心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