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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训鱼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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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布船到蒲道口来了。
水栅的南边有个村子,那里的人家有满山遍野的桑树,全村都靠养蚕缫丝织布生活。
她们织出来的布是土布,虽说蚕不大好,但织出来的比棉布要细软,不那么扎人。
最要紧是卖得便宜,花色少就无关紧要了。
陈母日盼船来,夜盼船来,要是卖布船来了,就不用到镇上去买布了。
船是清早来的,船柱上总是挂着块退了色的蓝布,船尾架着根竹竿,悬挂着细细长长混色的布条,船舱放整卷的大布。
布条是女人家的最爱,纵使小成巴掌大,也总能拼凑些零碎布料,做块方巾。
所以每逢卖布船来时,各家女人欢欢喜喜跑出来,围着船尾的布头又挑又拣,什么也顾不上了。
陈母拿着黄布条,比划了几下跟李兰妞说:“这颜色好,做块兜布缝到你那件衣裳边,”
李兰妞说:“做兜布费料,做个腰包倒合算,还得留些钱多买些布做蒲绒枕。”
宝丫对布头毫无兴趣,被硬拉来也是蹲在水塘边,打着瞌睡,昨夜守稻田压根没睡好。
晌午她娘做针线活,她嫂子筛蒲绒,她在屋里睡大觉。
睡醒了,小水来找她,两个人没出去玩,宝丫说:“要做蒲绒枕。”
“我娘也在做,”小水眨了眨眼,“她说我跟木头桩子一样,绊住了她,叫我上你这来。”
宝丫笑话她道:“是让你在我这混饭吃吧。”
“我不白吃,”小水说得很认真,“我给你干活。”
她说完抓把蒲绒塞进去,塞得鼓鼓囊囊的才住手。
陈母在那喊:“祖宗哎,你别塞了,再塞我这生意还没做呢,就先亏了本。”
宝丫也总是多塞,这蒲绒又不像棉花那样保暖,只是看起来蓬蓬的,实则睡上几个晚上就塌了。
最后两个人都被陈母赶了出去,叫她们上外边逛,看着闹心。
小水围着宝丫团团转,问道:“上哪去?”
“找我爹去,”宝丫一把按住她脑袋,威胁她,“再转就拿竹条当陀螺一样抽你。”
小水捂住脑袋,“那不可以打头。”
宝丫哈哈大笑,笑够了才转身去找船。
秋天是鱼鹰捕鱼的好时节,那些从初春就放下的小鱼苗,经过春生夏长,早长了一身肥美的肉,要是到了冬天,鱼不再长膘,但肉却更鲜美。
所以割了蒲草后,湖里便成了鱼鹰的地盘,得一直捕到冰冻封河为止。
宝丫去找她爹时,陈父在湖里训别人的鱼鹰。
鱼鹰跟小孩一样闹腾,吃饱了必须寻点事做,单独一只待着的时候,嘴里叫个不停,要叼竹竿头玩,要咬船板,或是把头塞进水里。
两只待在一起,那可不得了,要打架,打得最凶的时候,毛都得被叼秃,啄皮啄肉。
陈父训的这两只鱼鹰有点傻,它们也要打架,但不叼毛,而是张大嘴巴,吃对方的脑袋。
发现不好吃,慢吞吞吐出来,然后过了会儿,又开始重复吃脑袋,一只要吃,一只让它吃。
“傻鸟,”陈父骂它俩,拿竹棍敲它俩嘴巴,这俩货才吃痛,腾地松开嘴,扑闪着翅膀飞到船头去。
宝丫喊:“给它俩拴起来。”
陈父扔掉竹棍回道:“拴啥,这俩不省心的东西,拴了得把船都给掀翻掉。”
他脚下踩的是鱼鹰船,特别小,像是两只加大加宽的鞋,中间钉了木板连接起来的,又是泡桐木做的,特别轻。要是鱼鹰闹腾的话,掀翻船是常有的事。
宝丫说话不客气,“哪家的鱼鹰,孵出来傻里傻气的。”
“你小舅家的,”陈父淡淡回了一句。
他接着说:“隔着水栅硬塞给我,让他进来死活不来,说他姐交代了,有事就隔着栅栏说,能省三文钱。”
宝丫翻了个白眼,“省三文钱,然后再多花个二十几文打罐酒来喝,爹你真该讲讲他。”
“这鱼鹰跟我小舅一样傻。”
“少说风凉话,”陈父划着船往前,指了指前面的石滩,“快和小水上那给我找找,有只鱼鹰下了蛋在那。”
“你小舅这人做事半点谱也没有,这临下蛋的鱼鹰甩了手给我,说起来都是气。”
鱼鹰下蛋可不频繁,体格好的鱼鹰也才两天能下一枚蛋,下了又不是全都能孵出小鱼鹰,还得挑,对着光瞧。
宝丫见怪不怪了,就她小舅这样不着调的人,哪天要是能走上正道,那才是稀奇。
她跟小水找了一下午的蛋,鸭蛋摸了好几个,连龟蛋都瞧见了,没见鱼鹰蛋。
小水说:“肯定被蛇吃了。”
“说不准,”宝丫放弃了,她双手叉腰道:“这全是我小舅造的孽。”
回到家时,陈母听完后说道:“不怪你小舅。”
“要怪就怪他小时候,自己在那玩,头叫门给夹扁了,才生了这副蠢相。”
陈大田在外头喊:“又生了一个蛋。”
“还是个能孵的,”陈父拿着蛋进来说。
陈母感慨:“这自古说得没错,傻人有傻福啊。”
“老母鸡呢?”陈父问。
鱼鹰是不自己孵蛋的,压根耐不住性子,这些蛋都是请老母鸡帮忙孵出来的。
“前些日子不是忙,那昨日晚上老母鸡掉水塘里去了,我给杀了,”陈母满脸心痛,“老是老了点,之前三天也能下一个蛋呢。”
“宝丫,你上东头那三婆家问问去,她侄孙女啥时候来蒲道口,到她那里拿几只老母鸡,她那母鸡好。”
宝丫苦哈哈去跑腿,三婆家离她家隔着大半个蒲道口,村头跑村尾,她平时都懒得走。
问完三婆,回去的路上瞧见张大爷家在砌墙,至于张明谦,他在干什么?
她揉了揉眼,这是在和面?瞧那样子还挺像模像样的。
别怪她看得一清二楚,张大爷家实在太开阔了,那是连窗户都不封纸的人家,宝丫时常想,老鼠来他家那都是大摇大摆的,毕竟这灶台都是露天搭棚的。
她咳了声,打了招呼:“张秀才,晚上吃啥呢?”
张明谦刚面色如常应付了两个大娘,三个打趣的,一堆看热闹的,脸不红心不跳,在他看来吃喝不就是人生常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当他听见宝丫的声音,筷子打到了盆上,手像是被滚水烫到了一般,耳朵尖发红。
他转过身,捡起掉到地上的筷子,若无其事道:“做面吃。”
“看不出来,”宝丫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他,“你还能有这手艺。”
张明谦准备把筷子放桌上,却插进了袖子里,他假装那就是他的笔,镇定道:“随便糊弄下。”
他又给自己找补:“我不好叫二伯下厨,况且我以前也是自己做的。”
“所以我说谁嫁了他享福着呢,”张大爷插了一嘴,冲宝丫挤眉弄眼的。
宝丫刚想说张大爷你要是觉得脸上痒,就去洗把脸,这样子怪吓人的。
一转头看见张明谦,她咦了声,“你脸咋红了?”
“热的。”
宝丫不解但尊重,这风呼呼吹的日子里,还能热成这样,也是稀奇。
她闲聊几句就打算走了,临走前想起前几日吃的芝麻酥饼,一时觉得跟张明谦也挺熟的,能把东西给别人吃的,指定不是什么坏心眼的人。
反正吃人嘴软。
所以她就说:“后日西栅那里,鱼鹰下水捕鱼你要不过来瞧瞧,我带你去,那还挺热闹的,正好能多写点东西。”
“请我?”
张明谦实在有点不可思议,因为两人除了偶然的交集外,从没有任何私底下的接触。
尤其是正大光明的邀请。
本来在其他人嘴里,两个不曾多碰面的人,就已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话都传到了张明谦的耳里。
读书之人应该要自重。
应该要拒绝。
他应该拒绝。
他身体踌躇着,脚步退让着,嘴巴却很快答应:“好,我会去的。”
宝丫盯着他,好心道:“热得慌还是去洗把脸吧。”
这秀才真够奇怪的。
但还来不及琢磨,她猛地拔腿就跑,都怪她这张破嘴,跟谁都能聊上几句,耽误她吃饭了。
不过回了家也没吃上饭,她家里鱼鹰打起来了。
盖鱼鹰的笼子没罩住,她家大黄嘴把其他两只鱼鹰啄得哇哇乱叫,扑腾着翅膀满院子乱窜,一只蹿到了屋顶上去。
陈父摸了把脸道:“还好没叫旁人知道。”
“这会儿还顾着你的脸面呢,下回把这两只给我扔远点,”陈母骂他,“给我拿梯子,我上去把这玩意赶下来,折了我的瓦,毛都给它揪下来。”
陈大田赶紧拦她,“娘啊,还是让我来吧。”
宝丫看热闹,看她哥爬上了屋顶,站在边缘去够,抓着那只瑟瑟发抖的鱼鹰下来。
看他累得气喘吁吁,脸红脖子粗。
陈大田擦着汗说:“热得慌,媳妇瞧我这脸红的。”
宝丫看了眼,很嫌弃地扭开了头。
男人脸红是不好看。
她却想起了秀才的脸红,那是面上轻轻的红。
“宝丫?”陈母喊她,奇怪道:“你愣在这干啥?难得有你吃饭都不跑着的时候了。”
宝丫语气飘忽,“大概我吹了风,脑子也抽了风。”
“都怪这该死的秋风。”
扰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