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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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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三十分,Gloritute的马术场还笼罩在薄雾中。槐夏站在橡木围栏边,看着教练牵出一匹纯黑的阿拉伯马。马匹的皮毛在晨光中泛着缎子般的光泽,鼻息喷出的白雾消散在微凉的空气里。
“风清又迟到了?”教练递过缰绳,马鞍上烫金的校徽闪着微光。
槐夏刚要回答,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夏风清穿着崭新的马术服冲过来,棕色的小牛皮靴踩在砂石地上咯吱作响。他的领结歪到一边,头盔带子也没系好,随着奔跑一甩一甩的。
“我定了五个闹钟!”他气喘吁吁地抓住槐夏的手臂站稳,掌心带着汗湿的热度,“结果全都按掉了...”
教练摇摇头走开去准备另一匹马。夏风清凑近黑马,突然打了个喷嚏——他对马毛过敏,却死活不肯放弃马术课。槐夏从口袋里掏出抗过敏药,夏风清就着他的手吞下药片,嘴唇不经意擦过他的指尖。
“今天学什么?”夏风清仰头问,晨雾在他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障碍跨越。”槐夏伸手帮他正了正领结,指节擦过温热的颈动脉,“你确定要骑?”
夏风清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漂亮得不像个过敏患者。阳光穿透雾气照在他身上,马术服的白色立领衬得他脖颈修长。他俯身拍了拍马脖子,对槐夏伸出手:“赌一顿晚饭,我比你先跳过那个栅栏?”
上午十点,马场的气温骤然升高。夏风清第三次尝试跨越障碍时,黑马突然在栅栏前急停。他的身体向前倾斜,头盔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然后重重摔进了软沙区。
槐夏的心跳漏了半拍。他勒住自己的栗色马,翻身落地时靴跟陷进沙地三寸深。夏风清却已经自己坐了起来,栗色的头发里全是沙子,右脸颊蹭出一道红痕。
“没事吧?”槐夏单膝跪在他身边,手指悬在他颧骨上方不敢触碰。
夏风清眨了眨眼,突然大笑起来:“太刺激了!”他抓住槐夏的手腕借力站起,沙子从马术服上簌簌落下,“那匹马绝对是被你的杀气吓到了。”
教练跑过来时,两人还保持着交握的姿势。夏风清的脉搏透过相贴的皮肤传来,快得像受惊的小鸟。槐夏注意到他的小腿在微微发抖,却还在坚持说不疼。
“去医务室。”槐夏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外走,身后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医务室的窗帘半拉着,阳光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夏风清坐在洁白的床单上,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泛青的淤伤。
“其实不严重...”他话音未落,棉签沾着药水按上伤处,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疼疼疼!”
槐夏放轻了动作,碘伏在皮肤上晕开琥珀色的痕迹。夏风清的小腿肌肉紧绷着,能清晰摸到骨骼的轮廓。医务室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远处马场的哨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为什么坚持上马术课,不向老师请假?”槐夏突然问。
夏风清的脚趾蜷缩了一下:“你明明知道。”
窗外的云朵缓缓飘过,光影在两人之间流转。槐夏当然知道,初中毕业旅行时,他们在北海道骑马,夏风清说过要和他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里并辔而行。那时的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着投在开满向日葵的山坡上。
护士推门进来时,夏风清正试图把创可贴贴成四叶草形状。阳光穿过他半透明的耳廓,照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午休时分,槐夏在空荡荡的马厩找到了夏风清。他正蹲在黑马的隔间前,偷偷喂它吃方糖。马匹温热的鼻息吹乱了他的额发,阳光透过木栅栏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
“它叫‘夜航’。”夏风清头也不回地说,“教练说它的祖父参加过奥运会。”他的手指抚过马匹油亮的鬃毛,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梦境。
槐夏靠在门框上,干草的气息混合着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夏风清的白衬衫被汗水浸透,隐约能看到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像一对收拢的翅膀。
“普罗旺斯...”槐夏突然开口,又戛然而止。
夏风清转过头,嘴角沾着一点方糖碎屑:“嗯?”
马匹突然打了个响鼻,惊起一阵飞鸟。阳光穿过扬起的尘埃,在两人之间织成金色的纱幕。槐夏伸手抹去他嘴角的糖屑,指尖在触到皮肤的瞬间微微发颤。
远处传来下午课的预备铃,夏风清却迟迟没有起身。他的目光落在槐夏被缰绳磨红的手掌上,轻声说:“下次...教我正确的握缰姿势吧?”
马厩的阴影里,他们的手指在干草堆上若即若离。谁都没有提起那个未竟的约定,但薰衣草的香气似乎已经弥漫在呼吸之间。
放学后的马场空无一人,夕阳把围栏的影子拉得很长。夏风清牵着"夜航"慢慢走着,受伤的腿还有些跛。槐夏走在他身边,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融,分不清是谁的轮廓。
“看。”夏风清突然指向天空,一群白鸽掠过晚霞,“像不像那天在北海道看到的?”
槐夏仰起头,后颈传来细微的刺痛——是今天被太阳晒伤的地方。他记得那天夏风清买了鸽粮,结果被鸟群追得满广场跑,最后躲在他背后,头发里还卡着一根白色羽毛。
“槐夏。”夏风清停下脚步,夕阳给他的睫毛镀上金边,“等毕业...”
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夏风清手忙脚乱地掏手机时,缰绳从手中滑落。"夜航"受惊扬起前蹄,沙土飞扬中,槐夏一把将他拉到身后。
等马匹平静下来,两人都喘得说不出话。夏风清的背紧贴着槐夏的胸膛,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他的手机还在草地上响着,屏幕上显示着“妈妈”二字。
“你刚才要说什么?”槐夏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声音有些哑。
夏风清弯腰捡起手机,屏幕的亮光照亮他泛红的脸颊:“…问你周末要不要来我家吃饭。”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我妈和你妈玩儿完回来了,她说她新学了道菜。”
暮色渐浓,马场的自动洒水器开始工作。细密的水雾中,一道彩虹短暂地架在两人之间。槐夏看着夏风清被夕阳染成琥珀色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回马厩的路上,夏风清哼起了不成调的歌。他的小指悄悄勾住槐夏的皮带扣,像小时候迷路时攥着大人的衣角那样自然。槐夏放慢脚步,让两人的影子在暮光中融为一体。
上完了一天的课程。下午三点,司机把夏风清和槐夏送到别墅区门口,槐夏就看见夏风清鬼鬼祟祟地跑回家,等了几个小时也没见那人来串门。
夏风清的短信进来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槐夏刚吹干头发。手机屏幕在黑暗的卧室里亮起刺眼的光:「出来,带你去学校,现在!」
槐夏推开阳台门,看见夏风清正仰头站在两栋别墅之间的矮墙下。月光把他身上那件印着卡通火箭的睡衣照得发亮,脚上趿着毛绒拖鞋。
“有病?”槐夏压低声音。夏风清却已经踩着墙边的石榴树翻了过来,树枝刮擦睡衣发出窸窣的声响。
“快点!不用换衣服了!”夏风清扒着阳台栏杆,水珠从发梢甩到槐夏脸上,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身上飘来薄荷沐浴露的香气,混合着某种槐夏熟悉的、独属于夏风清的温度。
十分钟后,槐夏的自行车碾过别墅区寂静的小路。夏风清坐在后座,光脚晃荡着,拖鞋早在翻墙时就不知丢哪儿去了。他环着槐夏的腰,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说话时的热气直往槐夏领口里钻:“再骑快点!保安十二点回巡逻!”
夜风掀起两人的睡衣下摆,槐夏的睡裤被风吹得鼓起来,夏风清则把脸贴在槐夏后背,数他隔着布料传来的心跳。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格外清晰,像某种隐秘的计时器。
Gloritute的校门泛着冷光,智能识别系统已经关闭。夏风清跳下车,从睡衣口袋掏出一张磁卡,上面还贴着“仅限教职工使用”的标签。
月光倾泻在马场上,将沙地染成苍白的银色。槐夏翻过围栏时,运动鞋底蹭到木刺发出细微的撕裂声。远处马厩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如兽,只有夜航的隔间还亮着微弱的夜灯。
“这边!”夏风清的声音从草料房后面传来,带着压抑的兴奋。他穿着不合身的夜巡员制服,宽大的外套罩在睡衣外面,光脚套着橡胶雨靴——明显是临时偷来的装束。
槐夏皱眉:“你的腿——”
“早不疼了。”夏风清原地蹦跳两下作为证明,月光下能看见他右膝的淤青已经变成淡紫色。他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掏出两个苹果,“看,贿赂品。”
马厩里弥漫着干草温暖的香气。“夜航”见到夏风清就亲热地蹭过来,把他睡衣领口蹭得全是草屑。槐夏默默接过苹果,用随身带的水果刀切成小块。刀刃反射的月光在马槽上跳动,映出夏风清闪闪发亮的眼睛。
“我偷了磁卡。”他晃了晃两个手指夹着的黑色硬卡,上面还粘着值班室的便利贴。
槐夏想说这违反校规,想说他的腿伤还没好,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接过马鞍开始熟练地系肚带。夏风清在旁边有样学样,手指却总在扣环处打结。月光从顶窗斜照进来,为他笨拙的动作镀上一层银边。
当两匹马悄无声息地溜出马厩时,守夜的大丹犬只是抬头嗅了嗅,又趴回狗窝继续睡觉。夏风清趴在马背上笑得发抖:“它认识我的味道!上周我偷喂了它半只烤鸡。”
后山的草坡像被月光浸泡过的丝绸,马蹄踏过时带起细碎的露珠。夏风清仰头望着星空,缰绳松松地垂在夜航的脖颈上。他的睡衣下摆被夜风吹得鼓起,像张开的白色风帆。
“还是天文台比较清楚。”他指向银河,“上个月是天鹰座,那是天琴座...”声音突然低下来,“…还有我们上次看到的流星雨。”
槐夏勒住马,望向夏风清手指的方向。星光落进少年琥珀色的瞳孔里,像碎钻撒在蜂蜜上。夜风掀起他蓬乱的额发,露出那道已经结痂的擦痕。
“普罗旺斯。”槐夏突然说。
夏风清转过头,月光在他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什么?”
“毕业后。”槐夏的缰绳在掌心勒出红痕,“我们可以去普罗旺斯骑马。”
夜露从草叶上滚落的声音清晰可闻。夏风清的嘴唇微微张开,呼出的白雾消散在两人之间的月光里。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夜航不安地踏着步子,把两人之间的距离又缩短几分。
“真的?”夏风清的声音轻得像梦呓。
槐夏的指尖碰到他握着缰绳的手。夏风清的指节冰凉,掌心却滚烫,纹路里还残留着苹果的甜香。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草地上,重叠的部分像棵枝叶交缠的树。
“看!”夏风清突然抽出手指向天空,一道银光划过夜幕,很浅,很细,“没天台看得清楚,先许愿!”
槐夏没有闭眼。他看着夏风清虔诚合十的侧脸,看着星光在他鼻梁上流淌,看着夜风偷走他衣领上最后一根草屑。这个瞬间比任何愿望都珍贵,他想,足够铭记到去普罗旺斯的那天。
回程时夏风清困得东倒西歪,额头几次撞到槐夏肩膀上。他的睡衣沾满了夜露和马匹的气息,发梢间还夹着不知哪来的蒲公英绒毛。槐夏不得不一手牵着自己的马,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夏风清。
“醒醒。”槐夏轻轻捏他的后颈。
夏风清含糊地应了一声,脑袋却更沉地靠过来。他的呼吸拂过槐夏的锁骨,带着苹果和星光的气息。槐夏放缓了脚步,让两匹马并排走在月光铺就的小路上。
马厩的灯光越来越近,夏风清突然清醒过来:“我们忘了喂饼干!”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包压碎的动物饼干——明显是藏的零食。
槐夏看着他把饼干屑倒在马槽里,月光把这一幕照得如同梦境。夏风清踮脚亲了亲夜航的鼻梁,转头对槐夏笑出一口白牙:“它说谢谢我们带它看星星。”
当两人蹑手蹑脚翻出学校,骑车回家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夏风清的雨靴在围栏上留下泥印,睡衣下摆还挂着几根顽固的草茎。他在分别的路口拽住槐夏的衣角,眼睛亮得不像熬过夜的人:“下周再去?我偷看到马场值班表了,周三是陈叔侄女代班,她暗恋学生会主席...”
槐夏伸手摘掉他头发里的蒲公英。绒毛在指尖停留片刻,被风吹向逐渐褪色的夜空。此刻的两栋房子剪影之后,太阳正从他们约定过的远方升起。
西侧小山坡的小树上,不知谁系了一条许愿带。微风吹拂下,隐约可见上面稚嫩的字迹:「希望永远和槐夏一起骑马。」落款是前年夏天的日期,墨迹已经被雨水晕开,但承诺依旧清晰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