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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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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彩拿了纸笔匆匆写下抓药方子,他今日在外面停留太久,云齐多半已经露馅了,他得赶紧回去。
他把写了药方和他府邸住址的布条绑上伤者的腿部,还不忘往里包了一张银票,他前后忙活时喻信始终不动声色站在一旁看着。
“久等了喻兄。”赫连彩把东西囫囵塞进背篓,最后拿用剩下的清水抹了把脸,黄黑的脂粉褪下,露出干净白皙的脸庞,赫连彩甩甩头,水珠飞溅,喻信偏头避了一下。
“赫连将军明日大婚,没想到阿彩你今日还出来义诊。”喻信道。
赫连彩一边肩背上背篓,一边挎着药箱,归心似箭,健步如飞,走了两步又慢下速度回头:“正是因为大哥大婚,前面几日都在忙,后面几日也得继续忙,就今日有空,偷跑出来了。”
喻信走路不快,一跛一跛,他跛脚也像十分庄重,让人不敢起轻视之心,赫连彩曾经试图诊治过他的腿,但医术不精,只能作罢。
“后日便是百花盛典,子迟怎不忙?”赫连彩等他慢慢走上来了又不自觉走快了,快走两步又再慢下来,反反复复,喻信则始终以不紧不慢的速度走着。
“后日便是百花盛典,今日还在忙,岂不是要误事?”喻信问道,嘴角噙着温和的笑。
赫连彩慢悠悠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般回头:“你不会去过我府上了吧!”
喻信给他骤然上升的音量唬了一下,无奈笑道:“自然去过,见你不在便知你必在此处。”
“完了完了!”赫连彩一惊一乍起来,“我今日和夫人说是出门找你研习四书五经!”
喻信脚步一顿:“……”
“赫连夫人信了?”他意味深长问道,“她见到我可没表现出任何异样。”
赫连彩眼尾抽动,“她还嘱咐我和你多偷点师,明年也去参加科举,沾上你的喜气,金榜题名。”
喻信敛了一点笑容,过了一会儿才说:“阿彩你若有心走仕途,也无需我提点。”
“嗐,”赫连彩甩甩头道,“不是那块料,比不上子迟满腹经纶。”
赫连彩这话说得真心,喻信却听出了一点讽刺,他没说什么,始终一跛一跛不紧不慢地走着。
赫连家主赫连城乃北齐前任宰相,他为官三十载,侍奉两任君王,三年前告老辞官,这才让喻信平步青云。赫连城当年亦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写得一手好文章,更深谙治国理政之法,只可惜养了两个男儿,一个志在沙场,一个只看医书,没一个愿接他衣钵,好不头疼。
“子迟——”赫连彩察觉到喻信的沉默,以为他是不理解自己的选择,放慢脚步和好友并肩而行,“我以为这世间如今不缺读书人,更不缺我这样的半吊子读书人。”
喻信:“何出此言?”
“认识你以后我才知,金陵城外有多少才华横溢的士子,我以为读书当像你们一般,头悬梁锥刺股,不破楼兰终不还!”赫连彩道,“至于我,还是翻翻医书,尝尝草药,染上白头给姑娘把脉要紧!”
喻信沉默半刻道:“志无高低,阿彩不必妄自菲薄。”
赫连彩松了口气,眉宇间轻松写意,哪儿有一点妄自菲薄的样子。
两人并肩穿行街市,不少百姓认出了喻信,纷纷朝他们的方向深深鞠躬,喻信上任宰相后推行新政,桩桩件件都为民祉民生,给三年前战败南楚割让春风城后压抑悲愤的北齐注入了新的活力。
喻信一贯低调,颔首敛眉,并未在这样晚风轻盈的春夜戴上宰相的乌纱帽。倒是他的至交好友赫连彩春风得意起来,边走过街市边撞撞他肩,开玩笑般叮嘱道:“苟富贵勿相忘啊子迟。”
穿行过平民百姓一户挨着一户的市井街道,是高官贵族寂静幽深的宅邸群,在这片宅邸群里,赫连府邸最为醒目,它占地面积广,建制典雅庄重,是先帝钦赐的府邸。
赫连府邸今夜灯火通明,红灯笼静静悬挂在房梁下。
“公子!您怎么这会儿才回,夫人都急疯了。”旁边窜出一个戴笠子帽的小厮,他看见赫连彩旁边的人,立刻躬身,“喻相。”
赫连彩听见母亲的消息也急起来,着急忙慌脱下身上罩的粗布衣裳,从小厮手里接过五彩丝攒的锦袍,“走,子迟,夫人定给我留了饭,咱们一起吃,吃完去看我爹新搜罗来的字画,说是前朝……”
“公子。”小厮出言打断了他。
赫连彩一脸莫名,喻信已经停下脚步,他仰头看了眼赫连府邸笔力遒劲的牌匾,微笑道:“今日不打扰了,明日将军大婚,阖府今晚必很忙。”
“噢,也行,那等我忙完这阵儿,我去你那儿叨扰。”赫连彩思忖道。
喻信含笑:“就怕你不来。”
等喻信的背影消失在幽深的街巷,赫连彩把随身物件儿都推给云齐,捋了捋发皱的衣袍往里走,赫连府里一应家仆都穿着喜庆,看见赫连彩回来喜笑颜开唤道:“二公子,您可回了——”
赫连彩越走越快,走到最后跑了两步,推开府邸腹地最明亮温暖的一扇门,“赫连夫人!”
屋内坐着一位簪步摇的美妇,头发乌黑,眉目柔善,只有眼角的皱纹能显露一些她的年纪,“阿彩我儿!”她中气十足喊道。
下一秒她惊呼:“你头发怎么白了!”
赫连彩回头一看,这才发现百密一疏,忘记给头发褪色了。
“那个……儿子在,在研究染发药材,以后等夫人头发白了也不用愁。”赫连彩镇静道。
赫连夫人翻了个白眼:“你娘我头发会黑一辈子,你可知为何?因为我娘头发也黑了一辈子!”
“咳咳。”坐在内阁看书的赫连家主咳了一声,“别你娘我娘的了,成何体统?”
赫连夫人嗓门更高了:“你不也你娘我娘的,别以为捧着本书说就成体统!”
“而且如今这世道叫娘都不成体统了?赫连宰相是做了三十年官,但有本事回老屋里别对老太太叫娘。”
赫连家主已经高高举起了古籍,越发认真地读起来,旁边赫连夫人的陪嫁侍女笑起来,“小姐伶牙俐齿,饶了老爷吧。”赫连彩偎了偎娘的臂弯,埋头吃家仆刚刚热的饭菜。
“大哥呢?”他问道。
“北厢房。”赫连夫人答。
赫连彩和赫连城动作具是一滞,赫连城放下古籍,急急就要站起来,起得太快闪到了腰,“哎。”他撑着腰痛苦吸气,赫连夫人立刻起身,“急什么!”她扶着赫连城慢慢坐下,“你别动,我去煎药给你敷。”
“让芳华去就行。”赫连城拦他,但夫人执拗,凡过老爷孩子身的药物都必要亲来。
赫连彩一抹嘴,起身道:“我去。”
说着他推开门,往膳房和药房走,他做这事驾轻就熟,赫连夫人没和他争,焦急地数落起丈夫来。
“明天可得站一天,今天闪了腰,受罪不受罪!”她秀眉微蹙,漂亮坚毅的眼睛一转,叹了口气道,“他一年里半年待在那个地方,你拦他也没用,孩子大了,让他去吧。”
赫连彩煎了草药,加了几味他之前试出来的新药材,裹在他自制的敷料里往回走,回去路上他路过大哥在的北厢房,北厢房照旧只亮一盏灯,把里面唯一一个人的身影拉得孤长。
他往紧锁的门前靠了靠,“大哥。”
里面一片寂静,那一角颀长的身影动都没动一下。
这两年赫连翊待在北厢房的时候谁也无法敲动他的门,赫连彩记忆里带他骑马射箭肆意风流的大哥已经成了一片模糊的虚影,如今赫连翊多数时候是沉默寡言的。
他没有打扰,端着还发热的药回夫人房,走到温暖明亮的门口时,听见里面老爷说:“我一把年纪了,说算了也就算了,他还年轻,他过不去,那些事说要过去谈何容易啊。唉,只盼他成家后能有新的寄托。”
赫连彩皱眉,这是在说大哥么?
“放心吧,咱们家的人在这世间行得正,坐得直,必然上天庇佑福泽深厚,他能扛过去。”夫人坚定道。
门突然从里面拉开,芳华出现在门口,和赫连彩对视一眼从他手里拿走了药品,“我来吧,二公子。”
赫连彩把药递过去,转身往自己房间走的时候脑子里还是刚才夫人和老爷的对话,他们很少这么忧心忡忡的样子。
“公子。”云齐从旁边走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方才做什么不让子迟进来?”赫连彩问道。
“小的没有。”云齐答道。
“长大了,学会嘴硬了。”赫连彩看他一眼。
云齐低头,“喻相如今是宰相,汉族士大夫之首,公子是前任宰相之子,又是勋贵,汉族士大夫与北齐勋贵之争近来愈演愈烈,交往过密对您二位都没有好处。”
“你多虑了,我只当他是当年御街上卖字画的穷书生,他只当我是个不入流的脏大夫。”赫连彩说道。
云齐:“您少虑了。”
“嘿!”赫连彩撸袖子作势要教训小厮,云齐身法飘然,但没躲开赫连彩的攻势,两人一路吵闹着回房,赫连彩把药箱摊开,各类药品在地上四散,拿着本旧簿子算起账来。
他看见自己手背上遮掩住的伤痕,想起那位有脾气又极能忍的伤者,喃喃自语:“要是他这会儿还没咽气,他就能挺过来。”
算完账,列出缺了的药品单子,赫连彩拿出上月师傅给他的《骨伤大全》,仔细读起来,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直到一支烛火燃尽,房间重归黑暗。
赫连彩觉得自己算不上是个勤奋的人,虽然有志于医术,但常常败给惰性,尤其是这骨伤一类,难以接触到实例,夫人眼皮子底下他也不好总自己摔自己治,因而虽然知道是薄弱处,还是疏于研习。
学到用时方恨少,赫连彩深刻反思,希望那个伤患能活下来,有机会再让他试试。
他躺在地板上迷迷糊糊睡去,书籍摊在手边。
话本子里总说做名门士族的贵公子是一件寂寞事,不能与所爱之人结为连理,不能随心所欲浪迹天涯。
但赫连彩每一天闭眼,都觉得自己是整个金陵城里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