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7章 ...
-
气氛一度被尴尬粒子填满,周见青的话,直白到贺延都找不出话术去补救,便只能垂着眼,沉浸于他宁静温和的眼海。
仰得脖颈发酸,周见青伸手,在颈侧轻按,问他:“不可以吗?”
贺延滚了下喉结,“我问问。”
怕再看下去便忍不住流连于他眼,他猛抬头看朱星誉:“是怎么个事?”
朱星誉呆滞成死鱼眼,“你们师生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在邀请他跟我画画,画作最终由我爸来点评,你可能才学不知道,但可以去搜,我爸的地位挺高的。所以,从这点看来,我是高成本地在做一件低收益的事,希望你老师能答应。”
自我感动型人格,贺延心道。
“另外,我是真不明白,他的画凭什么值得我老师吹得天花乱坠,明明就是一幅残篇烂画。我想通过这次比拼,让他真真正正地征服我,不然我每次作画都会觉得心堵——你知道吧,国画不应该毁在盲目吹捧里,它从来不是假培天才的圣地……”
还上价值了,贺延又想。
“所以,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不接受我的邀请。”朱星誉一通说完,看向周见青:“是怕露出庐山真面目,还是什么呢?”
贺延听完,暗暗皱眉,他弯下腰,想给周见青支个礼貌回绝的话术。
只是话才出口,便被截断。
“跟他画。”桑柘从二楼下来,黑色睡袍还没来得及换,两手抱胸便走过来,“有便宜白不占,傻。”
这是占便宜的时候吗?贺延没忍住出声:“别听他的。”
周见青又仰过头去看贺延,只是这次距离要更近一些,近到他再仰得深些、便能用舌尖扫到那颗“完美”的泪痣。
他好像又控制不住自己,发呆了。
桑柘一秒瞪向贺延:“……”
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他瞪完,乐呵地点脑袋:“小贺,挺‘护主’。师爷的话都敢反,胆子也大啊。”
朱星誉也跟着说:“你懂不懂长晚辈的礼节,只护老师算个什么事?”
“你闭嘴。”桑柘一记眼刀飞向朱星誉,“我开玩笑,你还当真了。”
朱星誉有口难言:“……”
“就这么定了。”桑柘摆手,“你提出的比画,那你去准备工具。半个小时之后开始,我来监督。”
朱星誉咬牙切齿差点咬断舌头:“好。”
贺延目送他俩离开,直至品鉴室里只余他和周见青两人,才伸脚勾来板凳,坐他旁边,轻声询问:“我再去争取争取?”
周见青摇头:“我可以画。”
桑柘对他很重要?贺延不禁问道:“真心的?”
“嗯。”周见青点头。
贺延不理解但接受,在等人阶段,目光又落向墙面,静静看着水墨《无名》,轻轻地叙述:
“老师的画没有那人说的那么差。桑老对我说,绘画是心灵的艺术,有心则灵。我昨晚梦到这幅画了,梦里画中的世界,扭曲到极致,却也极致到真实。我不会读画,只是隐隐觉得,如果那幅画曾真真切切触动到别人,哪怕只有一个,达到灵魂碰撞,便灵了。”
周见青听完,凑上前去问:“你害怕吗?”
“画吗?”贺延琢磨,“昨晚是怕的,现在还好。”
周见青接话:“我怕。”
不是说开车的人不晕车?贺延不解:“嗯?”
周见青:“所以我画出来了。”
贺延:“……”那很不顾他人了。
他视线偏转,落在旁边的彩墨上,小心翼翼地询问:“那,画另一幅的时候,老师很开心?”
周见青顺着他的方向看去,落在绚烂如彩的那幅画上,嘴角微微上扬,他点头:“你也开心吗?”
贺延不好说,在他的感知里:两幅《无名》,一个是噩梦,一个是美梦。但人对快乐的感知总是不敌害怕来得深刻,他严谨了些:“开心过。”
周见青笑容不减,看他:“谢谢你。”
贺延歪头:“谢什么?”
你是第一个感觉到害怕和开心的人。周见青在心里说完,扬着头,静望他眼尾的泪痣,轻声说:“你的很好看。”
贺延“老脸一红”:“……谢谢啊。”
谢完,他突生疑惑:他的很好看,他的什么?
自由作画室较之教学室更专业且舒服,所以收集好的用具,还需从教学室搬迁走。
贺延弯腰,将周见青的那套用具抱起,目光落在毛笔上时,不禁问道:“这笔笔头分叉,要换掉吗?”
“不换。”朱星誉呵笑一声:“我不屑于跟别人比常规赛。”
“……”贺延默住,“所以是故意破坏的?”
“嗯哼。”朱星誉挺直腰杆:“我爸说:这样能考验作画人的随机应变能力。有变故的比赛,高下立见。”
这和一方提前知道赛制改版、另一方一无所知没有区别。贺延不解:“那不公平。”
朱星誉快步往外走:“你还不懂。再多学几年,到时候再说公不公平吧。”
贺延:“……”
自由作画室就挺自由的,除画架便是画桌,无用空间极大,空旷得发凉。
桑柘笑得意味不明,说道:“坐吧。”
朱星誉起身,向周见青行轻礼,礼完,便先一步坐下,坐下后,他指了下贺延,令道:“可以开始计时了。”
“好。”贺延应道,但一直等到周见青坐下,才将沙漏倒过来,说道:“开始了。”
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贺延先看的是周见青,他端正坐着,腰背笔挺如松,目光柔和地铺落在纸张上,停了半分钟才动笔。
反观朱星誉,画了两笔之后,眉头皱成结,看看旁边的灯,又戳戳砚里的墨,还捏揉宣纸的角,最终气急地叫停:“等等,有问题。”
贺延先看了眼周见青,见他全然一种无事发生的状态。不解地摸上沙漏,没按停,先询问:“什么问题?”
朱星誉昂头:“灯光太冷,我断不太清墨色;还有,为什么要用宿墨?连纸都是用的半湿熟宣。搞人嘛这不是。”
一旁的桑柘笑道:“应变考验,你爸没教过你?”
朱星誉:“……”
“见青的和你一样。”桑柘笑得眼角的皱纹堆出褶子,慈祥得过于锋利:“画吧,浪费两分钟了。”
贺延暗暗叹了一声:虽然没听懂,但就是感觉很妙啊。
一般宣纸使用淡墨覆刷,但这次经由桑柘操手的宣纸,反由宿墨来刷,加之所用为半湿熟宣,必然会迫使作画者改变积墨节奏。
朱星誉呼吸乱了,通常情况下,“意外”情况只局限于一两个方面,但今天,笔、墨、纸、光线四个条件都处于问题状态。
难怪刚才他熟练至极的飞白法,应用时完全失衡,成了枯笔——光破了笔头“分叉”一个问题,远远不够。
他烦躁地薅了把头发,余光注意到飞快流逝的沙漏,他偏头看向自己的竞争对手。
沐浴在冷白的轨道环灯里,侧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周见青好像完全没意识到题设里的“坑”一样,捏笔自如地提按转折。
呃,估计他连问题都还没找全,盲目开画,水平更逊……
朱星誉松了口气,收回视线,却隐约看到桑柘朝自己微笑了下。他顿时觉得周身燎火般发烫,低下头,在衣服上抹掉手心里的汗液,几个深呼吸后重新拿笔。
“看得懂吗?”桑柘小声问道。
贺延摇头:“不太行。”
桑柘皱眉:“都学一周了。那你说说,你学到了些什么?”
贺延:“……”不是在考他们吗?
他笑得勉强,答得牵强:“作画过程?”
桑柘瞪他:“我提正经问题,你讲什么笑话?”
“……”贺延唇角微翘,实在翘不起来了,就僵硬住,“我认真的。”
桑柘笑笑:“不逗你了,慢慢来,会熟练的,见青有书法基础,但从学到画出第一幅能面展的作品,还是花了大半年的。”
贺延没这方面的时间概念:“很久吗?”
“就说跟外行人吹牛吹不起来。”桑柘故作嫌弃地斜他一眼,继而宽厚道:“若不是因为一些原因,你要是想跟见青学画,价格至少滚十倍。”
贺延挑眉,玩笑:“那我捡到漏了?”
桑柘大笑:“何止,估计出门一路的狗屎都让你踩到了。”
贺延默住:“……”请问,国画师的雅呢?
“言归正传,”桑柘知道他看不懂,便尽量白话地解析:“分叉败笔,是将新笔浸泡强行分叉,考验笔力;偏冷光源,会影响到墨色判断,你学过的基础:墨分五色;至于宿墨纸张,宿墨是指隔夜的墨,控制不好便会出现墨猪,就是墨块堆积……”
听完,贺延一个头两个大,勉勉强强消化完,他问道:“那怎么应对呢?”
桑柘呵笑:“我把见青都吹上天了,这个铺垫你愣是没听出来?”
“……”贺延含笑,痞里痞气地并指敬飞礼:“晚点我便去向老师取经。”
沙漏漏了大半,预设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贺延小声问:“还能用手画?”
“指墨画。”桑柘也看向周见青,见他弃笔,转而用指尖蘸墨、行形,稍显意外但接受很快地点点头:“与主流差得远,但也并非毫无价值。”
贺延点头:“哦。”
他看着周见青灵活染墨,由指尖到手心,瓷白的手渐渐被粗涩宿墨卷裹……明明看不清画作内容,却让人不免揣度期待画中的美韵。
想到什么似的,他看向桑柘:“桑老,您注意下时间!”
说完,长腿一拔,便飞奔出离自由作画室。
桑柘:“……”
他走到沙漏前,用目光艰难追了下那抹身影,暗骂:小崽子腿真长,跑得也是真快!
二十五分钟时间要到时,桑柘提醒一句:“慢慢收笔,准备完画了。”
朱星誉手一抖,连吞几口持续疯狂分泌的唾沫后,另一手握住腕,施些力地掌腕,他屏住呼吸,将最后一笔落下。
完成,他劫后余生一样喘气,边喘边还迫不及待地看向周见青。
见对方手指还在墨汁里打转,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心道:面上稳如泰山,原来实际还是不行啊。
桑柘把沙漏倒回去:“好的,结束。”
他这话刚落,半边脸就被凉风吹过,跟被掴了一巴掌似的——他定睛,才发现是贺延跑过、带起来的风。
端着个小盆,稳当当地跑到周见青旁边,蹲下身时将盛得半满的水盆递上。
桑柘看笑了:小崽子心也是真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