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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Prelude:002 ...

  •   <春山>

      谢凭丘住在山里的另一边。

      池玦平常用肉眼也很难看得到,他总要站在铁塔上的顶端,奋力张大眼球,穿过天空的彼端,东张西望地从荒凉的山头眺望到山脚,从牧马人到牛羊成群。等到眼睛冲洗掉了眵垢,池玦才能大致摸清囹圄于群山万壑之间的小房子。

      小房子里,住着谢凭丘。

      这座小房子总是安静极了,年年坐落在荒林青山中。闻不到,听不得,谢凭丘的身影。

      当然——

      池玦想要从这里见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谢凭丘总会有办法的。

      池玦向来鬼点子占得多,那是条条大路通往谢凭丘。

      那里陡峭,崎岖,鲜少有人能经过这条野草闲花横生的羊径,送信的绿邮筒也常常避开这道威胁的山脉。

      山里有谢凭丘,作恶多端的谢凭丘。

      他们耳接耳,口连鼻。

      迄今为止,只有池玦一人征服了那座山。

      被他们当成眼中刺,耳里钉的野山,池玦一次次地攀爬,一次次地翻越。

      池玦只要每一次得到了父亲特赦的出门机会,便会整装待发地收拾好一切去找谢凭丘。

      池玦自信满满地拧上右腿上铆接的螺丝,他重重地在地板上跺了一脚又一脚,高高的木梁上有白线颤抖着划过。落了满地灰。

      池玦累得满头大汗,结实的铁皮紧箍着他的半截死肉,晃狠了也不撒开。池玦满意地跑出了家门。

      他迫不及待地要拖着这两条久不出远门的腿去找谢凭丘。

      这一路太遥远,谢凭丘的那座房子距离池玦脚步的丈量要有匍伏在大地上的蓝色静脉一样深邃,神秘。池玦总是要翻过一条条狭窄又曲折的山路,淌过湝湝倒流的河水,山风也会打乱他流浪的步伐。

      等到池玦登山涉水,攒不住眼底热情地站到谢凭丘面前时,全身已经是湿淋淋的,而且臭烘烘的了。

      池玦一身的脏臭,直把林间逗留的鸟儿熏跑,飞远了。

      谢凭丘又将池玦赶走了。

      池玦便会灰溜溜地滚下山去,从头再来一回。他跛着右腿重复着每一天的路程。

      脚下踩过的石子路被池玦磨成一个个星球,光滑发亮地铺在地上,倒映在池玦的眼中。交错而过后,为他闪烁着奇妙的色彩。扬起的沙土是弥留的宇宙,暴露在头顶的晨曦是星河流转。世界逆转,池玦飞渡在这片光怪陆离的天地宇宙间。

      谢凭丘一遍又一遍地将他拒之门外,锁上门闩。任池玦怎么喊,怎么敲,谢凭丘都毫无回应。池玦趴在荡满了灰尘和麓藤的木板上,他静静地听。隔着这狭小、藏不进人的缝隙里,池玦也悄悄地觑。

      门后的世界阒无一人,谢凭丘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小房子寂悄悄的,谢凭丘也是悄无声息的。

      等待池玦的,也只剩下从山洼间劈脸袭来的清风将池玦又吹下了山脚。

      池玦灰头土脸地先是怒骂这里的山山水水,怒骂谢凭丘家的花花草草,怒骂路上的鸟兽虫鱼。然后擦掉脸上的泥垢和汗渍,用左腿扶右腿,从山下到山头,卷土重来。

      *

      池玦被父亲下了禁足令。

      一连几日的雨停住了。

      这座山城依旧是陵夷佝偻的,涤净了山青水白。腐化的天空吸饱了多日降落的雨,天光破晓的一霎,裸露出原始、凋敝的模样。

      只有池玦还是在日日滴答着雨水。一走动,池玦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就开始降雨。小幅度的动作下,雨水落地的弧度也渐渐慢下。风色吹动的雨珠沿着每根发梢而来,来到脚底下串起来的泥脚印,凌乱交错。

      从辽远的门外扩散到池玦走过来的每一寸,弄得家里湿漉漉一片。

      “八月十五庙门儿开,各种蜡烛摆上来。

      红蜡烛红啊,白蜡烛白。

      小妹我一把啊,

      攥不过来……”*

      …………

      池玦躺在床上无聊烦了,摇头晃脑地学着前几日有幸观看了电视台里的人儿,悠哉悠哉地哼着歌。

      池玦的嗓子极其不适合唱歌,光是让池玦一个人听自己唱就难熬到要捂着耳朵。相反,谢凭丘的声音很好听,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冷冷平平的,是不曾被旁人打磨过的铄金流石。从谢凭丘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总与旁人张了嘴的音有太大分歧,一个个的音调都像是久不融化的冰霜,不温不火地敲打着池玦心脏的每一次跳动。

      谢凭丘一张口,一说起话来,池玦就只会傻痴痴地听,仿佛他的回话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这几日的池玦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安静地待在床上便省下了家里的半分清闲。

      池玦在房间里闲空的时候,也总能听到庭院内的家仆们在哀声载道着什么。唾骂也有,嘲弄也有,同情也有,嫌憎也有……

      谢凭丘也有。

      「谢凭丘」就这样简单草率地顺着他们唾沫横流的舌根,裹进砂纸般粗粝的耳膜里贯穿,落在池玦的耳中,听得一清二楚。

      真奇怪,谢凭丘太受欢迎了。

      明明谢凭丘不该这般轻轻松松地就在家中随意提出。可池玦不管是左翻右翻,闭起眼,睡着了觉,池玦的两只耳朵依旧能摄出「谢凭丘」。这个名字在家里的任何地方与角落里都在抛头露脸,一点也不懂得收敛。

      池玦甚至有了些悲观,谢凭丘在他们嘴中出现的次数太多了。池玦还来不及消化掉上一个人嘴中的谢凭丘的模样,下一个人的嘴巴就嗫喏着紧跟着说了起来。

      谢凭丘被他们肢解了成千上万个「谢凭丘」,任由他们吵了个支离破碎,鲜血淋漓。一片、一片,数也数不尽的谢凭丘被池玦一个一个地从河里打捞,在地上捡走,缝合,拼缀出池玦只认识唯一一个的谢凭丘。

      池玦在这里,只听得到谢凭丘。

      池玦是嫉妒的,他尤其讨厌别人过多谈论谢凭丘。矛盾的念头总是说来就来,池玦哪怕连炫耀都称不上。不单单是因为谢凭丘这个人有太多秘密值得池玦独自一人去挖掘。

      他贪图着谢凭丘,仅仅只是一个名字,池玦都是心力交瘁地无比渴求着。

      *

      “池玦,我警告过你了,如果你再去找他,以后休想踏出大门半步。”

      父亲没有了往日待他的慈眉善目。人们常说,说出口的话一旦掉了地,落了个响,便很难再回收进嘴里。

      父亲对他正是如此。

      父亲此刻站在这里,站到了池玦的面前。整张脸像是镕进了诡异血脉的汁液。父亲面对池玦做的每一个表情,每一种动作,每一句话,都在血肉横飞,肆意颠倒,揪扯着相连的皮骨。

      池玦僵着脸,梗着脖子不说话。他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正面直视父亲。或许是怕父亲脸上那层模糊黏稠的鲜血皮肉会在下一秒就从脸上熔断,像是嘎巴的树皮易脆。还会跌落到地上,弄脏他好不容易才清刷干净的地板。

      “池玦,我的好孩子,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忘记那件事情,他!才是害你变成独腿怪物的罪人。你现在的这副坏了的身体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你不应该忘掉他带给你的劫难,你应该恨他才对,必须恨他。”

      父亲哭了,又在这里哭了。

      没有缘由,没有一丝征兆,全头全尾地在池玦的房间里大哭了一场,哭着池玦与他们的不一样。脸上撕裂的肉是泪中的水草,粘附的苔藓。池玦总是对此习以为常后外加无关的想象。

      池玦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父亲的哭声实在是太吵了,像条拧不干的毛巾,稀里哗啦地流个没完,还总会发出点奇怪的气声,简直是乌云压顶。对池玦来说,他无法理解父亲的哭声,根本就不可能承受住父亲在他的面前亲自暴露了脆弱的一面。

      池玦表情并无异样,默默地走上前。铁瓷吃重地跪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响。

      他抱住哭得一塌糊涂的父亲,喃喃呓语。

      “父亲,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为什么还要在我面前哭,我压根儿什么都不能做。”

      父亲还在哭,池玦只是呆呆地看着远方,望向他远方的是脱了色的白墙。

      池玦总是似懂非懂的,父亲的话是没有依据的,却也句句让池玦痛苦。

      池玦不明白为何痛苦,这份痛苦的产生是装模又做样的。或者是父亲的哭声,或者是生铁的右腿,或者是他应该憎恨的谢凭丘。

      “你怎么可以忘了你的母亲,她对我们太重要了。池玦,你不能忘了她。她可是你的母亲。她是那么爱你,你的母亲是爱着你的。”

      父亲又一次提到了他的母亲。

      一提起「爱」,父亲便提起了母亲。

      池玦记不得了,那个丢下了他不管不顾的母亲,那个在池玦记忆中可有可无的母亲。

      池玦缺少父亲的感情,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是「爱」。他也不能做到相同的感受,池玦只要置身事外。他鲜少做回应。

      池玦请求父亲不要再哭,父亲拜托池玦不能忘了这份仇,这种恨。

      谢凭丘才不是罪人。池玦心里反驳。

      他也不是独腿怪物。池玦脑里冷嘲热讽道。

      父亲也只会装腔作势。

      池玦抽着鼻子,狠狠地打了个哈欠。

      *

      池玦并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父亲的挑拨离间起不到任何可取的作用。

      房间里整日都是一个样,死气沉沉的。墙与墙是立了碑的茔,窗外呼叫的风在作着毫不相干的香火缭绕。

      池玦照旧靠着床,嘴里哼着,仰头望天,银河白茫茫。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池玦自我安慰道,谢凭丘一定不会忘掉他的。

      可池玦也只是在自我安慰而已。

      池玦除了百宝箱里的谢凭丘的记忆,其余的谢凭丘的记忆池玦从来都没有享有过。

      池玦的右腿处处留着后遗症下的阵痛,铁皮染上了幺麽的锈斑,看着破旧了许多。

      总归是会有着疼痛的感觉的。池玦每踏出一步,那根从体内滋养生长的相连的丝线便牵绊着池玦的左腿,右腿苦苦地扯着痛。池玦一到这时,就闷出一脑门儿的冷汗。

      这几日的天气总是很反常,池玦的右腿也跟着出现了异常。像是沦殁的骸骨下又长出了新的脉络,一丝丝,一缕缕的,缠上池玦完好无损的左腿。

      池玦蹬着左腿,大力敲着右腿的铁锈。

      他这样做是没有理由的。

      池玦或许只是无时无刻不被注意到。

      池玦践踏着浪费了又一分又一秒,他躺在床上僵着不动,看着梁上的丝线在四处漂浮,吹散了一地。池玦数着数着,舌头都快要冒出了火。

      池玦坚持不懈地数着数,一秒过去了,第二秒再来。

      张开嘴,无处可去的白线似乎还会被卷进肺里。

      如果明天是个明媚灿烂的晴天就好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Prelude: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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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大家好呀,《青春默片》是我计划更新的下一部作品,是关于职场重逢的酸甜口味的清新故事,也许会在夏季最炎热的时段为你们呈现,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喜欢![冰激凌][蜜柠檬]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