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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Prelude:005 ...

  •   <春硝>

      谢凭丘养了一条小狗。

      小狗叫——「变色虫」。

      莫名其妙的名字,毫不相干的称呼。

      这只一吐舌头就毛嘴流哈喇子的小哈巴狗是在无意之中出现在谢凭丘的家门口的。

      当时的池玦也在。他亲眼看着谢凭丘忽略了杵在他眼前欣喜万分的自己,垂下头只是瞥一眼这个寒酸相的小丑狗,而后没有一丝神情地阖住了门。任池玦与这条不知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土狗四眼呆呆的相望流泪眼,共生死,自生自灭。

      肯定是这条狗太丑了,谢凭丘才不会无缘无故把他拒之门外的。

      池玦摆手驱赶着要和他搞亲近的狗崽子。

      “去去去,都怪你。”

      池玦俨然忘记了往日的「闭门羹」。

      第二天,池玦从家里带来了一截腊肠肉。老厨师炖的火候恰到好处,池玦喜爱到早餐时连吃了三根,还悄悄顺走了父亲碗盘里的——此时正用从报纸边撕下来的一角卷在池玦的手中。香味袅绕像腻味的脂水,从遥远的山外落在谢凭丘的家门前。昨日的小狗并未因为池玦的执意驱逐而离去。它正扑扇着蝇虻子纷飞的耳朵,小口吸溜着碗里过半的奶水,舌尖粉粉的沾着肉疣,伸出来又缩回去,勾窃着肚皮发出婴儿声般的「嘤呜」。

      池玦愤恨地独自蹲在一旁,啃起了这根嚼起来格外干巴巴的腊肠。接触的空气太久了,池玦「咯吱咯吱」地用两个腮帮子用力咬、断、咽。小狗两耳不闻,鼻子也没动静,专心致志地继续舔着碗边残留的奶渍。池玦怀疑起这条来路不明的狗子是从哪座庙里逃出来的。

      第三天,小狗变得白白净净的。一身毛茸茸的白毛在阳光下流畅脱俗似漂洗过的鸟羽。湛湛青空下像是白云悠悠。只有那双一黑一白的眼睛在池玦逗留的眼睛里,一明一暗的掩饰着这只「不请自来」的狗的缺陷。

      第四天,谢凭丘家门口的不远处,大约几步之遥的近距离,蓦然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建筑——那是一间很小的小房子,杂草断枝叠在一起,建成了一座「四不像」的狗窝,小狗正安然地趴在里面呼呼睡着大觉。肚皮「咕噜咕噜」地咂着响。池玦横竖测量了一番,心下嗒丧地追着谢凭丘索要房子。

      第五天,谢凭丘第一次喊了小狗的名字。

      “变色虫,到这来。”

      变色虫竖起扁圆的小耳朵,晃着小小的,不安稳的身体,一步一摇地走到谢凭丘的脚边,友好地轻轻蹭着,绒毛柔顺地黏上谢凭丘的裤腿上,像是塞满了棉花的过滤网里不好打理。

      「变色虫」心花怒放地接受了这个名字。

      这一作怪的场景是足以构成池玦脑海中的十大异闻事件。他惊世骇俗地大叫起来。变色虫扯直尾巴乱汪汪地吠。「啊」的出口让谢凭丘冷淡地看向了他。

      池玦的脑袋里持续响着危机警告。他不服气地上前就要和谢凭丘讨要公道。

      “谢凭丘,你不许养「他」!”

      “「它」又臭又脏,根本不适合!”

      池玦自说自话地耍起了脾气,谢凭丘漠不关心池玦突然的发疯。池玦一气之下,就要用脚挑起这只还在用那条该死的狗尾巴蹭在谢凭丘的小腿上的「变色虫」。

      谢凭丘转手将他关在了门外。

      池玦如何疯言疯语,敲门跺地,谢凭丘始终无动于衷,门板「嘎吱」作响。

      都是「变色虫」的错。

      池玦拒绝这种现实。

      *

      谢凭丘是个满口谎话的大骗子。

      池玦并「没有」能力来充分证明这一点。

      池玦口中所说的谎言与谢凭丘的谎言是不成正比的。谢凭丘的谎言是天生的,实质的,是不需要任何外在动机来维护他自身「潜在意识」里的残缺不全。

      池玦即使挖空心思,千方百计地去看破「谢凭丘」。不幸的是,池玦始终无法做到带有充分的必胜心去拆穿谢凭丘的「谎言」。也找不出绝对利己的好处来拆解谢凭丘随口一说的「谎」。

      那条秘密的小道口是池玦告诉谢凭丘的。

      是只说给他一人听的秘密。

      池玦再一次走进这条小道,逼狭的巷口少了往日的寂寥。却已经被其他人占领,他们横眉竖眼地旁观起这位单枪匹马独闯的「外来者」。

      谢凭丘就站在他们之中,默默地退居巷深处,像是个不合群的河床,静悄悄地回望他。

      池玦战战兢兢地立在原地,这群人胜在面貌狰狞丑恶,瞧起人来多了些目不斜视的轻蔑。正值夜幕临空半掩旧日静寂,似有风儿声声呼啸,从前方光点外传来,在他耳边回荡。

      池玦适时想起了父亲的嘱咐,如若遇到了这种糟糕透了的情况,他应该乖乖地绕道而走,装作这条小道并不是他首先标志的「产物」。

      「糟糕透了的情况」的准确定义,父亲并未详细交予他。池玦面对这群「四肢健全」的人,并不觉得有多糟糕。

      “谢凭丘,我们要走了。”

      池玦直勾勾地往谢凭丘的方向看。话一出口,便被耳畔振荡的风声一饮而尽。

      池玦的撒谎水准显然不足以令他们信服。

      “这不是池家的宝贝吗?怎么成一个人了,你奶妈呢。”

      他们无意义地嘲笑着池玦的光鲜亮丽,池玦视作面前空无一物,只是将那个安静的谢凭丘轻轻凝望在自己的双眸中,两眼昏昏地将他洇在眼睛的缝罅里。

      “谢凭丘,我们要回去了。”

      池玦上前一步,却被他们挡手拦住,耻笑着。

      “喂,你没看出来吗。别让我们不高兴。”

      池玦与他们是格格不入的一类人。这座封闭孤苦的山城被埋没了太久,鲜少能找出像池玦这般金镶玉裹的人儿。有的也只是歪谈乱道堆叠在一起承载着山城踽踽生命的「他们」。一事无成的,鲁莽经世的。

      池玦不顾,他远远地望着。谢凭丘静静地看。

      “池玦,不要学兔死狐悲,你不擅长。”

      池玦格外喜欢谢凭丘念他的名字,似乎只要将他的名字说出口,池玦的身骨灵肉就会跟随这声不着疼热的「池玦」一并飞远,毫无保留地永远属于他。不论是哪种,谢凭丘总会用不冷不热的,轻飘飘的音调来称叫他。似乎池玦在他们之间是同一种模样,不形于色的拒人以千里之外。

      谢凭丘折了无数个陷阱等着池玦落网。池玦恍惚间,看到了一缕阳光,温暖地,直冲冲的,照拂过谢凭丘与池玦的两眼相望,明灭闪烁。

      好像谢凭丘始终是与人人处世矛盾下事事相悖的一条泥土路,草枝盘根错节,互不相让。仅是让池玦赤脚踏进也算作草芥一枝,驻足停留匀出的泥泞也要孳生棱刺野蔓。

      太阳西坠,身前闪过无数眼睛。

      池玦呆滞着看谢凭丘目不斜视着从他眼前掠过,风儿喧哗缭绕,搜刮着巷里的窗落杂物,无实无物地飘远,烧穿了天窗的洞,大开地穿透了他的心脏。

      谢凭丘擦肩而过时,池玦听到了细微的摩擦,是布料的挽留,是肩膀的凝滞。池玦抬手,抓到一片空,像是有气球从他们相隔间轻巧飞过,连接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直到停至何处「啪嗒」爆破,消瘪。

      谢凭丘走远了。

      那一年,池玦还是个完美无暇的,说要保护谢凭丘一世周全的少年。

      那一天,池玦学会了说谎话。

      *

      谢凭丘的衬衫失踪了。

      那是一件泼洒了点星油渍怎么也洗不净的灰色衬衫。

      是池玦死缠烂打硬要塞给谢凭丘穿上的。

      城中临时规定,凡是出门游街逛市的学生都要身穿白衬衫,黑长裤,头留三分长,肩背双带包,好方便讨要抬轿人撒落的干果、饴糖。

      那日有重要的节日将要来临,池玦的父亲早早被人委任而请出了门,为了「降神会」。

      池玦在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时就要从床上起来,家中忙碌打点的帮佣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昨日新裁后送来的衣装,放在桌上等着他关照。池玦无一例外地完成了父亲交代于他的。

      他站在梳妆镜前左扭头,右瞧脸。镜中使五官模糊,显映着他那张骄溢劲爽的轮廓,活脱脱一个隽秀小郎君。池玦神气十足地兀自欣赏着,足足呆够了十分钟之久才紧忙跑出门外。

      池玦并不打算紧随着一往无前的人潮往繁闹中心涌动,而是独自偏离拥挤的人头,沿着街会的反方向跑去。

      池玦背后的书包像断了弦的风筝紧揸着他双肩,在流动的空气中上下鼓动,发出「呜咽」的脆响。

      谢凭丘站在铁塔下,也许等了许久,也许刚到不久。

      池玦远远地看到谢凭丘,地上交融的影子在暖日的飘拂下微微摇曳。池玦并不精通人的思想。

      因为,谢凭丘与「他们」归根到底是不同的。他总是一副静谧不扰的姿态,一个空落落的表壳,一张无形无色的脸孔。

      那里有一个小土高坡,河流抽干的水土枯竭了古老的岁月,慢慢汇聚垒成了如今这般山高。池玦以往时总喜欢站在那里,落日下,大摇大摆地挥舞着手中纸糊的武器,身披纸盔甲,傻瓜一样坦率地大仰朝天,面朝眼底低垂的谢凭丘,发誓要成为一名势不可挡的英勇骑士。

      池玦耐不住眸底雀跃的蹦跶,快步冲刺到谢凭丘身前,「吱吱哇哇」地絮叨个不止。

      谢凭丘静若秋波,冷冷听着。池玦每一说话时,谢凭丘总会和现在这般,安静地侧着身,风儿抚过耳际又掩埋,像是在思考着池玦的每一句话意,又或者是根本没有听进池玦的话里的任何一个字。

      只有谢凭丘还是穿着一身褪了原色,材质粗劣的家常便服,宽大的,廉价的。发丝柔软地散在颈后,风儿轻轻撩动,似乎刹那里的温顺是遥遥无际的。今天的谢凭丘多少有些不同,细看去,原来脑后多余的长发被他挽成了一节小揪揪。好像池玦每日经过池塘边总要顺手摘走的蒲苇草,绵软,素淡,蒲苇的触感划过他掌心时是特别的。

      细碎的碎发遮挡他眼眸,池玦望也望不清。

      池玦张大了眼瞳,为一开始所察觉到的异状,为自己久已停不下的激动与忐忑。即便这样,他也体会不出胸膛口的皮肉下,那颗心脏为何又开始「哒哒哒」地跳不停,像是江雷越过山谷峭壁,又像自己站在一座断头台面前,眼前是罪因。

      池玦笨拙地手忙脚乱,刚学会处理大脑神经。他将背包换到胸前,想要亲手送给谢凭丘——他为这天精心准备的新衣。

      瞒着父亲,池玦找到了镇里最好的裁缝缝制的,谢凭丘的灰色衬衫。

      谢凭丘这次却不拒绝他了,默然接受了池玦呈手送给他的「礼物」。

      池玦既紧张又兴奋,他坐立难安地在山丘旁来来回回地奔跑抗压,直到大地烟尘飓乱,凌乱了脚下平整的脚印。这种疯狂的心悸狷抓着他心跳的感觉总是让池玦的大脑里充溢了无知无用的血液,呼吸也跟着刺激的心跳上涨渐渐紧促。

      谢凭丘走了出来,像是一张露骨的书笺。池玦只需要靠近一些,再近一点,近一点,就能闻到谢凭丘身上的熏香,环绕着香脂般的雾霭。

      「降神会」,意为驱邪避巫,活人折道,死人禁行。论是百鬼魑魅,仲有天官降妖。凡心藏人灵啖肉者皆为生,凡面入灰土易白者皆为死——父亲在扮神捉鬼。

      谢凭丘走一步,人们各退一步,仿佛这世间延绵,本不预备收留这位孤独又忧郁的小人。

      他走在他们笼罩的阴影中,漠不关心地走了数不清的路。路途遥远,旁人轻悄悄地笑,谈,聚在一起。谢凭丘漫无目的,走向城中尽头,才同池玦返回到那座月光寂寂的铁塔下。

      星光交错,夜风刺骨着吹。谢凭丘双眸空空荡荡,在这一瞬间,仿佛有风儿能从这双眼睛里飘来支离破碎的某样尘埃。

      过了几日,「降神会」得以告终。

      而那件旧衬衫,谢凭丘无论怎么找也找不见了。

      *

      谢凭丘第一次跑到他的家里来,不为其他。

      池玦急匆匆地冲到门外,谢凭丘站在石阶下,仰着头,那双眼眸黑黢黢,与他对视。

      池玦看清了,谢凭丘为他裸露的眼睛,没有修饰过的成色。

      “池玦,小狗不见了。”

      谢凭丘站在那里不动,没有踏上一步。轻声出口,似呓语,似梦里。

      池玦和谢凭丘走遍了城中的每一处僻野莽山,用平静的语调,亲昵呼唤着小狗——变色虫。

      小狗是在一片低洼的野田地里发现的,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声不响地,忘记了「汪汪」叫。谢凭丘唤一句,以往总要高高翘起的尾巴没有动静,像是一条伛偻的草杆,干巴巴地倒在一边。隔着不远的距离,「变色虫」的色彩鲜艳华丽,仿佛稠浓的色调溶化变了形,流在月光缠绵中。

      谢凭丘什么也不做,只是走上前,借着天上青青月光,沉默地,寂静地,顿了无数秒。

      “找到你了。”

      谢凭丘如愿以偿地找到了小狗,然后,「如愿以偿」地走掉了,只留下池玦与变色虫在月亮下憔悴地张顾。

      池玦无法离开视线,找来找去,为了那一双一黑一白的眼珠。凝望他的,是自己瞳孔里的那不着边际的空洞,四散分离地飘荡着。

      池玦将变色虫埋在了家后院里的槐树下,趁着夜色无人时,池玦拍平湿润的泥土。据说会长出新的种子。

      池玦一日一日地,每日都要来到这棵欣欣生长的槐树下。时间滑溜溜地从大地逶迤的树根里浮走,等待着「变色虫」胚芽萌生。

      阳光绵绵不息地照耀着这颗槐树,门外「锵锵锵」地有铃铛声传来,干枯的槎桠结满了嫩条绿叶,光影破碎后无忧无虑地,拨开迷雾般豁然开朗的光照。池玦毫无疲倦地徘徊在槐树庇荫下。

      谢凭丘将这里的一切都淡忘了,变色虫也被他遗忘了。

      池玦不理解,谢凭丘的心脏究竟藏在了哪一边。迷惘的,恐惧的,那些被人吸收的一干二净的情理或许早已被他忘得干干净净。

      晨日升起的雾淡淡飘落,山城僻静如泽。谢凭丘忘记了那条狗的存在。池玦重复着每日的历程,翻山涉水地踏上走向谢凭丘家的路,

      谢凭丘家的门板始终将他避之门外,只有那间小房屋还矗立在角落,偷偷地看着池玦的笑话。

      一双眼睛一黑一白,像有一层厚重的云彩染出的阴翳。

      池玦再也没有见到那条口水满地流的变色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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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大家好呀,《青春默片》是我计划更新的下一部作品,是关于职场重逢的酸甜口味的清新故事,也许会在夏季最炎热的时段为你们呈现,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喜欢![冰激凌][蜜柠檬]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