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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杀人者的餐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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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涛是被误杀的?”费才的嘴巴大张,看起来像是要吞下一只鸡蛋。
“关键信息是那个图案。那应该是卡巴拉智慧树——虽然是没有文字的版本。我刚刚在网上查了查,八九不离十吧。如果死者生前是神秘学爱好者的话,她会加入那种故弄玄虚的门外汉组织吗?”
我朝关善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过来一些。
看到我叫他,少年的安静又温和地走过来,眼神是热乎乎的,身后的尾巴荡来荡去。
“跟班一号,你来补充!”我朝他额头一点。
“这是什么外号,你别太过...”
“在。”关善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了,费才一脸复杂地看着关善,我似乎从他的脸上读出了“现在的小孩之间流行这种友谊吗?”这种信息。
“书架上的缺失书应该都是关于神秘学的,卡巴拉主义是神秘学的一个流派,主要研究对象是符号,我刚刚在书架上看到了一本《符号与含义》,这也是有关于卡巴拉主义的作品。凶手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误带走了有关神秘学的大部分书籍,却因为不了解卡巴拉主义留下了这本书,这是破绽。”
无视了青年警察的目光,关善轻轻翻开书本,轻声道:“果然是关于古代符号的。”
“你、你们都知道?”宛如被晴天霹雳当头击中,费才傻傻地瞪着我们,发出巨大的吸气声,像是在数秒内重构了世界观。
我在他面前摊开双手,洋洋得意地扫了他一眼。
唯一的老实人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我刚刚在浏览器上查了查。”
啧,其实我也是。
“现场根本就没有拜通教的标志。”
“那这个是——”费才翻出那张照片。
我冲他摆了摆手:“下面是提问时间......”
发觉我的目光落在脸上,青年的脸上浮现出大事不妙的表情。我心想这人真是好懂,面孔像是调色盘一样,要是以后当卧底绝对是送给人榨饺子馅的料。
“不许给我取奇怪的外号!”他似乎突然想起自己是成年人,就着长辈的一点点威压虚张声势了一把。
“好,那么废柴警官。”
“你刚刚绝对是故意念错的......”
我无视了他的反抗:“提问,为什么项链的水晶片上没有指纹也没有血迹。”
“因为凶手清洗了项链?桌面上确实残留了水印。”
“为什么要清洗?”
“为了不留下痕迹呗。”费才茫然得看着我们,还是不理解我在说什么。
“你猜他为什么没有在前两次谋杀里留下指纹线索。”我把双手伸到他的面前,向他展示戴在手上的医用手套:“一个连环杀人狂不会蠢到在杀人分尸的时候不戴手套。”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关善喃喃地说。
“分尸的时候,手套破了!”
我和关善看着费才。
“你们继续......”他悻悻地比了一个把嘴巴拉上的动作。
“代入凶手的视角就很好解释了,因为某种误会,他把谭涛当成了拜通会的教徒。在杀人处理尸体后,谨慎的凶手开始清理现场,在进入书房的时候,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开始弥补。”
“书本是可以带走的,可项链要怎么办?谭涛家里不可能有这种奇怪的项链,那就只能是凶手带来的。我猜,凶手可能也在某种程度上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随身携带了拜通教的标志。可这时尸体已经被浓酸严重腐蚀了,他得不到死者的指纹。可放在家里的项链上没有死者的指纹会让人怀疑。”
“凶手干脆清洗了项链,再把它摆放在最醒目的地方。目的就是让别人以为他为了掩盖某种线索而洗了项链。”
“原来如此,并不是为了掩盖指纹而清洗项链,而是为了掩盖没有指纹这个事实所以才清洗。”关善做了总结。
越相处越觉得这家伙很聪明,我满意地点点头。
又或许是对比产生美吗?
“我也听懂了啊,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而且,那个位置相当于是强调了拜通教在这起杀人案中的主导作用,一箭双雕啊......”
笨蛋没有听懂我的弦外之音,忙忙碌碌地在本子上记个不停。关善的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伸出手指抵在嘴唇上,他轻轻“嗯”了一声,收回视线。我能感受到他的思绪依然在转动,在黑暗中平静地,收敛地绕来绕去,像是永远不会越过那条边界。
我抬头看向屋顶。
小巧的吊灯映亮了客厅。凝固的鲜血像是颜料,把整齐的客厅切割成无数碎块,经过灯光的渲染,看起来仿佛是中世纪的油画。
马拉之死......伊凡雷帝杀子...房中谋杀那样的?我知道的油画也只有这么多了。
那个凶手还挺有艺术细胞的。
看费才记得差不多了,我开口问他:“死者今天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蓝色的连衣裙。”
“我大概知道凶手为什么会以为谭涛是拜通教的信徒了。”
多亏了谭涛生前一丝不苟的性格,我们很快在她的书房里找到了装项链首饰的小盒子。
玻璃戒指、玻璃项链、玻璃耳坠......五颜六色的玻璃堆叠在一起,在木头盒子里散发出微弱的光彩。
“她还真是喜欢玻璃。”费才小心地捏住一只翡翠色的玻璃戒指,拿到眼前。
关善若有所思地盯着盒子,没有说话。
“找到了。”翻翻找找,我从脆弱的小山中拉出了一条项链,薄薄的红色三角形玻璃片与其他制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把它举到眼前,视线中的一切事物被淋上了厚厚的血浆,变成了刺眼的深红。原本是蓝色的两件警服却变成了紫色。
把那块有三片三角形水晶的项链递给关善,他看了一眼,就放到了跃跃欲试的费才手中。
“真像啊......”青年一边看一边感叹。
“玻璃项链和衣服叠在一起,呈现出紫色,项链中空部位透过的衣料又在光线影响下被凶手看成了绿色。”
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只是穿了一件衣服,戴了一条项链,就这样被杀死了。我能想象到,一个喜欢古典氛围,又喜欢珂拉琪风格的女孩,有些前卫的女孩,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挑选今天的衣服和装饰的。
她喜欢昏暗的环境,可能不常出门,昨天阳光很好,所以打算久违地散散步。
接着。
她的个人风格被曲解为宗教信仰,被跟踪,被人用□□迷晕,接着被杀死,尸体在她精心布置的相框里被切割,被淋上滋滋作响的强酸,变得面目全非。
这就是命运的可怕之处,这就是命运的美妙之处。
真像是荒诞的戏剧一般。
我呼吸着有些腥臭的空气,有点理解那个喜欢恶作剧的神了。
“身上的强酸来自居民区附近的工地。但因为管理实在很混乱,沿路的监控缺失,估计很难查出盗窃的人了。”
等着那个人再作案呗,应该也快了。我把这句话憋了回去。
“好了,记得告诉市民不要带着类似的装饰品上街了。”我露出优等生一样充满人文关怀的笑容,一颗心把那具尸体扔到一边,追着不知名的凶手跑。
凶手没有追到,肚子先饿了。
“我想吃生鱼片。”我拽了拽关善。
他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抓起我的手,比对待那些玻璃制品还要当心。
那只手比我想象中要暖和,腕表前的皮肤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白皙,手心却有些粗糙。
走出屋子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费才提议要开车送我们一程,于是两个人安安稳稳地坐上警官的小轿车,不用再担心晚高峰打车的问题。
车上,我突然想到了有关某人父亲的事情:“费哥,你和你爸感情很好吗?”
“还不错,我是被他收养的,其实我爸也就比我大了十几岁。”
“叔叔是做什么工作的?”
“坐办公室的,怎么了?”他一边打方向盘,一边从内后视镜扫了我一眼。
和张神令那等变态杀神一起喝喝咖啡,打打高尔夫,最后变成好朋友的白领吗?有意思。
“没事的时候可以查查你爸。”
费才一个急刹差点把一车人甩出去。
“成年人了能不能沉稳一点。”我叹了一口气:“知道情况才能提前做准备。”
算了,他爸应该是指望不上这个儿子了。我看费才把脑袋挤破都抽不出一根毛线来,在危机时刻能起到的作用约等于一个叉烧。
关善揉了揉磕到的脑袋,有些委屈地看着我。
一个大男人做这种表情怎么这么可爱啊,我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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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看不得你们有钱人家的小孩......”费才看了一眼低调奢华的店门,把穷酸的脖子缩回驾驶室内,在料理店里的香薰污染到他高洁的二手车前扬长而去。
关善领着我走向前台:“这家店我经常吃,味道还可以。”
他把一张卡递给侍者,低头调整了一下腕表。
这个时候,少年有些锐利的存在感才显露了出来,像是浮出海面的一角冰山。刚才在案发现场的时候,那种仿佛被纱布罩着一般不生不响的感觉消失了。
我不觉得关善是一个会怕生的人,他刚才在费才面前表现出的大部分情绪都是人工调整出来的。
但我不知道,他在我面前表现出的一切是否也只是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封闭式的包间,环境清雅。
关善撑着脑袋看我:“学长,你刚刚在现场想说什么?”
“谭涛不是拜通教的人没错”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但是凶手也不是什么神秘学专家。”
“是因为那本没有被拿走的《符号与含义》吗?”
“是因为那些尸体。”
关善看着桌上的金枪鱼片,像在看那三具躺在盘子里的尸体。
“每具尸体都留下了一部分完整的内脏。我想那应该和占星术有关。散落的刀具代表金星,树叶代表木星,强酸代表水星。金星代表肾脏,木星代表肝脏,水星代表肺部。你看,全都错了。”
“第一个现场,金星,出现心脏。第二个现场,木星,出现了肺。第三个现场,水星,出现肝脏......”
我夹起一片金枪鱼腹放进嘴里,冰冷的口感,生鱼特有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
越贵的东西越好吃,第一次吃这种东西的时候,我曾以为自己会吃不惯。吃下去第一口,我发现自己很喜欢。
留在边水村的话可能一辈子也吃不到这种东西。
“有趣的是,第一个案发现场。”我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喝了一口茶,热腾腾的茶汤让我舒服的一个哆嗦。“通风设施全都打开了,我想,凶手说不定是想用那些东西代表风。”
“地、火、风、水。剩下的就是火了。”关善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还会有最后一场谋杀,还有一个人被取出肾脏。”
“正确。”
“你刚刚为什么没告诉那个警察。”关善笑着看向我,往我碗里夹了一片厚切三文鱼。
那个警察。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如果这件事被报道出去的话说不定会惹怒凶手。”三文鱼切的真好,我仔细欣赏了那块鱼肉一会儿,把它放进嘴里:“再说了,你不觉得,继续下去比较有意思吗?”
对面坐着的少年无所谓地耸耸肩,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
关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高饱和度的橙色在灯光下格外显眼。他在我的面前拧开瓶盖。白色的药丸被鲜红的舌尖卷住,消失在唇齿之间。
见我正盯着他看,关善低头又倒出了一粒药丸,伸手递到我的嘴边。
“张嘴。”他笑着对我说。
他的指尖是温暖的——刚刚有一瞬间,我在那种怪异笑容里看到了一丝非人的影子。
药丸被我抵在舌下,散发出微微的苦味。
“是维他命。”他说。
我面无表情地把药嚼碎了咽下去:“你今天跟着我翘了一天课,父母没意见”
“成绩不下滑就行。”大型犬对我摇着尾巴,得到了奖赏一样高兴。
那也有点太自由了,看来他真的是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的。
他的父母不会觉得他的性格有点奇怪吗。
“话说......这家店,这个标记有点眼熟。”我拨弄着木质餐桌上的餐具,把银色的筷子横在碗上,筷子的哑光的部分上印着一个像是鹿角一样的标志。
关善看起来有些惊讶:“你不知道吗?”
“这家店是芮生集团名下餐饮企业开办的,我记得芮生集团董事长的女儿和你是同学。”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之前我和她在慈善晚会上见过一面。”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面孔,总是跟在段立身后的长发女生,鹿一样的长相,眼睛里总是带着摇摆不定的犹豫。
“我今天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她......”
“也许请假了吧。我和她不太熟。”
对面的少年叹了一口气,放下了茶杯:“可她不是也邀请你参加生日会了吗?”
“那是什么东西?”
出生和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节点,但城里人似乎每个都格外重视。这让我感到有些好奇。
“一种,看起来像是派对但实际上是商业社交的联谊活动?”关善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看起来像是要把看不见的虫子赶走。
听起来就是一种浪费生命力的活动。
我面无表情地思考着装病不去参加的成功率是多少。
下一秒,手机提示音响起。
是张神令,意思大概是芮氏夫妻邀请张家的少爷参加女儿的生日会,让我敷衍敷衍他们之类的
“实在是不想去啊......”电话对面的人拖长音调,听起来欠揍至极:“小君愿意替我...”
我挂了电话。
“看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我要参加的。”我笑了笑,把手机扣在了桌上。
关善瞄了我一眼,把他面前那份草莓豆腐推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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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生”是S市内比较出名的企业,以经营高级餐饮而闻名,早年还和“万华集团”有过合作,但因为近几年经营不善,生意惨淡了不少,即便如此,芮生的财力也不是一般的小企业可以比拟的。
芮氏夫妻不善经营家族企业,却对道家五行颇有研究。
他们在S市近郊花巨资建立了金、木、水、火、土五座公馆。其中金、木、水三馆对外开放,作为文化宣传馆、公益博物馆使用,芮氏夫妻住在土之馆,芮嘉和姐姐芮安住在木之馆内。
这五栋建筑由著名的新生代建筑师设计,几乎成为了S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现在人们提到芮生,第一反应都会想到这五座各具特色的建筑,而不是芮生旗下的西餐厅。
木之馆位于S市西边,是一个半球形的单层建筑。
车子在公路上安静地驾驶,我的眼睛追随着在树木缝隙中若隐若现的建筑。
阳光撒在它玻璃质的屋顶上,像波光粼粼的海面。远远地从公路看过去,木之馆宛如树海中升起的棕色太阳。
今天的生日会在本质上属于私人聚会,所以并没有什么着装要求。
昨天回到家的时候就看到了放在沙发上的袋子。有些复古的搭配,白衬衣配浅咖色的长风衣,棕色的长裤和领带。头发稍微有点长了,我随手把刘海撩到脑后,露出额头。
失去了校服和刘海的遮盖,镜子里的人露出了不同往日的锋利气质。
精细的食物和文明的教育没办法消磨掉藏在眼睛里的野性。
我仍然看得见背后的荒山和树林。
张神令的品味不错,但这套衣服未免太合身了,我在心里恶意地揣测着那个看起来像是性冷淡的变态有没有偷偷进过我的房间,这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下午4:30分,汽车抵达木之馆外围园区的入口。
我让司机在这里放我下来。
呼吸新鲜空气有助于提高我的耐心,能让我不在生日会上惹出什么乱子而被张神令枪杀——我能想象出他微笑着扣动扳机的样子。
我要先他一步找到那个U盘,到时候开枪的人就会是我。
松软的,带着草腥味的泥土比我想象中还要催眠,我在零碎的阳光里打了个哈欠。
“学长!”
不远处有个人影向我这里跑过来。
关善今天穿了一件孔雀蓝的外套,配上花纹棕的毛衣像是春天里的花束,乍一看鲜亮地晃眼。
“学长,你也步行过去吗?”他惊喜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再不下车的话张家的司机要把我踢下去了。”
“怎么会......”关善的嘴角耷拉下来,一双含笑的眼睛却瞧着我:“那学长就把司机炒了吧,我来接送你。”
我寻思我也没在昨天的晚饭里加什么啊。
盯着路边的杉树,我假装没有看到他小狗似的眼睛。
关善见好就收,安安静静地跟在我旁边。
一扭头就能看到他带着笑的脸,似乎毫不介意媚眼抛给瞎子看。
他的气质相较于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温和一些,又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然一些,莫非......他在调整和我相处的模式吗?
为什么一看到我就这样,总不能是天生微笑唇吧。
就在我的大脑漫无目的地发散的时候,一阵疾风突然从我的脸侧刮过。
一辆荧光绿的摩托车擦着我的身体冲过去,掀起一阵气浪,车上的人向这边比了个手势,嚣张地狂吼了一句,声音很快就在风中消失了。
就像是有人往平静的街道上扔了个炮仗。
“陈家的小儿子陈岭,怎么会请他来......”关善皱着眉头向这边靠近了一步。
“他不该来?”
“我记得他和芮嘉的关系很差。”
我看向远处的木之馆,杉树林中,棕色的建筑外壁看起来有些死气沉沉。
“至少不会太无聊了。”我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