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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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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奏
昆曲教室的初见
2001年2月23日,新学期第一周的周三下午。
艺术楼三层最东边的教室,木门上挂着一块新牌子:“昆曲传承工作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隐约的笛声。
杨予宁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沈月华老师一个人在。她穿着简单的黑色练功服,头发在脑后挽成髻,正对着墙上的镜子练习身段。
“沈老师好。”杨予宁轻声说。
沈月华转过身,打量着她:“杨予宁?你来了。”
“嗯,来上选修课。”
“这门课,这学期只有三个人报名。”沈月华指了指墙角的长凳,“坐吧,等其他同学。”
杨予宁坐下,环顾教室。墙上贴着昆曲脸谱图,架子上摆着刀枪把子,角落里立着衣架,挂着几件半旧的戏服。
“寒假在家练了吗?”沈月华倒了杯水给她。
“练了您教我的水秀……”
正说着,另外两个学生来了——都是艺术班的女生,一个学舞蹈,一个学声乐。
“好,人齐了。”沈月华站到教室中央,“这学期昆曲选修课,每周三下午两节课。我不教你们成为专业演员——时间不够,条件也不允许。我只教三样东西:”
她竖起三根手指:
“第一,认识昆曲。知道它是什么,从哪里来,美在哪里。”
“第二,体验昆曲。学一段唱,学一个身段,知道它有多难。”
“第三,传播昆曲。以后有人问起,你们能说出一二三,而不是摇头说不知道。”
两个女生认真点头。
杨予宁心里却想:她要的不止这些。
第一节课是基础理论。沈月华讲了昆曲的历史,从元末昆山千灯镇的顾坚,讲到魏良辅改革水磨腔,讲到汤显祖的《牡丹亭》。
“昆曲的美,在‘慢’。”沈月华说,“一个字,拖长音,转几个弯,像水磨豆腐,一点点磨出细腻。”
第二节课,开始实践。
“站起来,面对镜子。”沈月华说。
三个女生站成一排。沈月华走到她们身后,轻轻托起杨予宁的下巴。
“看镜子。你的脸……”她仔细端详,“颧骨微高,下颌线清晰,眉眼间距合适。这是标准的‘青衣脸’。”
又托起她的腰:“身段也好。肩平,腰细,腿长。最重要的是——”她按了按杨予宁的膝盖,“关节软,能蹲得下去。”
另外两个女生也被检查了。舞蹈生被夸“身段柔”,声乐生被夸“嗓子亮”。
“但杨予宁,”沈月华看着她,“你的条件是最好的。戏曲行话叫‘祖师爷赏饭吃’——天生的戏料子。”
杨予宁脸红了:“老师,我一点基础都没有。”
“基础可以练,天赋是练不出来的。”沈月华走到教室中央,“来,我教你们第一个身段:亮相。”
她示范:站定,深吸气,眼神定住,整个人瞬间有了“戏”。
“这不是摆姿势,是‘定神’。心里要有戏,眼里要有光。”
杨予宁学着她的样子站定,吸气,定睛。
镜子里,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忽然有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好!”沈月华眼睛一亮,“就是这个感觉!杨予宁,你……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站。”
杨予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涌起奇异的感觉。
前世她从未接触过戏曲,连KTV都很少去。可现在,当沈月华老师指导时,她的身体像记得什么——知道重心该在哪,知道眼神该看哪,知道呼吸该怎么配合。
“再来一次。”沈月华说。
这一次,杨予宁闭上眼,再睁开时,脑海里浮现的是乡下戏台上那个旦角的身影。
她站定,亮相。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
“我的天……”舞蹈生小声说。
沈月华走到杨予宁面前,认真地看着她:“孩子,你告诉我,你真的没学过?”
“没有。”
“那……”沈月华顿了顿,“你可能真的是为戏曲而生的。”
北京的来信
周五放学,传达室有杨予宁的信——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北京寄来的。
回到出租屋,她拆开信。是顾北辰的手写体,字迹潦草但清晰。
“予宁:见字如面。
北京很冷,但实验室很暖和。我遇到了大麻烦。四旋翼的飞控算法,我卡住了。理论上,四个电机应该能稳定悬停。但我做的模型,总是抖,像喝醉酒一样。……我查了所有资料,2001年的论文很少提到四旋翼。好像全世界都没几个人在研究这个。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不是想错了方向?对了,你在学昆曲?真有意思。等我做出能稳定飞行的无人机,第一个拍你的演出。
祝好。
顾北辰。2001.2.15
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顾北辰坐在实验室里,面前摆着拆开的无人机零件,眉头紧锁。
杨予宁看着照片,心里复杂。
她知道四旋翼无人机一定能成功——大疆会在2006年成立,2013年推出精灵系列,改变整个世界。
但她不能说。
她只能回信:
飞控算法的问题,我不懂技术细节。但我觉得,你觉得对的事,就值得坚持。全世界没几个人研究,也许正是机会。至于昆曲,我在学《游园》的身段。老师说我的条件好,等你做出能飞的无人机,我一定给你演一出。
加油。杨予宁。2001.2.20”
写完信,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PS:如果传感器精度不够,能不能从算法上补偿?比如用数据融合,或者自适应控制?我不懂,瞎想的。”
她知道这些词——前世看科技新闻时记下的。但具体什么意思,她完全不懂。
寄出信,她忽然想:如果她能帮顾北辰解决这个问题呢?哪怕只是一点点启发?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压下了。她不是天才,不能装懂。
周六,鹿城图书馆。
杨予宁在外文区找到了那本书:《Le Petit Prince》(《小王子》)。她记得前世读过中文版,现在想试试法文原版。
翻开第一页:
“Lorsque j'avais six ans...”(当我六岁的时候……)
单词都认识,但连成句子,理解起来很慢。她查了三次字典,才读完第一段。
旁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看她一直在翻字典,忍不住说:“你在学法文?”
“嗯。”
“这本书我也有。”男生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同样的《小王子》,“我是外国语学校的,高二,主修法语。”
杨予宁眼睛一亮:“能请教你吗?”
男生叫陈墨(不是那个数学竞赛的陈墨),父亲是法语翻译。他耐心地给杨予宁讲解语法难点,告诉她怎么用法语思考而不是翻译成中文。
“你看这句,”他指着书上的句子,“‘On ne voit bien qu'avec le coeur. L'essentiel est invisible pour les yeux.’(只有用心才能看清。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这句话我知道。”杨予宁说。
“但你要感受它的节奏。”陈墨轻声读出来,法语从他嘴里流出,像音乐,“法语的美,在韵律,在节奏,在那种……说不出的优雅。”
杨予宁跟着他读,舌头打结,但心里欢喜。
那一下午,他们读完了第一章。杨予宁的法语突飞猛进——不是词汇量,是语感。
临走时,陈墨说:“下周我还来,一起读?”
“好!”
走出图书馆,杨予宁忽然想:她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了。顾北辰在北京研究无人机,陈墨在学法文,沈老师在教昆曲,她自己……在学所有这些。
世界很大,路很多。
第一本小说的构思
晚上,杨予宁开始构思她的第一本长篇小说。
写什么?
她摊开笔记本,写下几个关键词:
重生?不行,太敏感,容易被怀疑。
校园?可以,但不够特别。
家庭?可以,但格局小。
最后,她写下了两个字:昆曲。
为什么不能写一个关于昆曲的故事?一个农村女孩学戏的故事?
她开始列大纲:
书名:《水袖惊鸿》
主角:沈小月,16岁,农村姑娘,偶然被昆剧团老师发现,开始学戏。
主线:从农村到城市,从自卑到自信,从学戏到懂戏。
主题:传统文化的传承,个人成长,青春梦想。
她越写越兴奋。这不就是她自己吗?虽然不是学戏,但那种从农村到城市的蜕变,那种对美的追寻,那种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挣扎……
她写下开篇:
“2001年春天,沈小月第一次见到水袖。
那是在村里破旧的戏台上,一个从城里来的旦角,穿着粉红的女帔,两条白绸子从袖口垂下,像流云,像飞瀑。
沈小月站在台下,忘了呼吸。
那一刻她知道了:这辈子,她要让那两条绸子,在她手里活过来。”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
窗外的鹿城,夜色深沉。
她忽然明白了沈老师那句话:“你可能真的是为戏曲而生的。”
也许不是戏曲,是为“美”而生的。为那种让她忘记一切烦恼,全心沉浸的美。
数学公式是美,法语韵律是美,昆曲身段是美,无人机翱翔也是美。
她要做的,是找到自己的美,然后把它变成故事。
四重奏的平衡
新的一周开始,杨予宁的生活进入四重奏模式:
周一至周五白天:学校课程。跳级到初二下学期,数学开始接触几何证明,物理学习力学,英语难度加大。她不再依赖记忆,每道题都从头思考,速度慢,但踏实。
周三下午:昆曲课。沈月华开始教《游园》的经典身段——“推窗望月”。手怎么抬,脚怎么移,眼神怎么看,呼吸怎么配合。杨予宁学得很快,沈老师说她是“一点就通”。
周六上午:法语阅读。和陈墨在图书馆读《小王子》,现在已经能不用字典读完一页。陈墨还教她唱法语歌:《香榭丽舍大街》。
周六下午至周日:写小说。《水袖惊鸿》已经写了一万字,主角沈小月进了昆剧团,开始艰苦的训练。杨予宁把自己学昆曲的感受都写了进去——那种肌肉的酸痛,那种重复的枯燥,那种偶尔“做对了”的狂喜。
身段的突破
周三昆曲课,沈月华教到“水袖功”基础。
“水袖不是绸子,是手的延伸。”沈老师示范,“你要让它活起来。”
她抖袖,扬袖,收袖。白绸像有生命,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
“试试。”
杨予宁拿起练习袖——比正式水袖短,但也有一米长。
她回忆着乡下戏台上那个旦角的动作,深吸一口气,手腕轻送。
袖子扬起,但没有弧度,直直地垂落。
“不对。”沈老师走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腕,“力从腰起,传至肩,至肘,至腕,至指尖。像鞭子,一节一节。”
她带着杨予宁做了一次。
这一次,袖子有了弧度。
“再来,自己来。”
杨予宁闭上眼睛。她想起的不是昆曲,是顾北辰的无人机——四个旋翼,靠精确的控制保持平衡。力要均匀,要协调。
她睁开眼睛,腰发力,肩传力,肘带力,腕送力,指尖引导。
袖子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然后轻轻落下。
“好!”沈老师鼓掌,“就是这个感觉!杨予宁,你……你怎么做到的?”
“我……”杨予宁想了想,“我想象它在飞。”
“飞?”
“嗯,像鸟的翅膀,或者……飞机的机翼。”
沈老师若有所思:“有意思。戏曲讲究‘心里有’,你心里有的东西,很特别。”
北京的突破
又一周,顾北辰的信来了。
这次很厚,里面是打印的论文草稿,还有一张照片——无人机模型稳稳地悬停在半空。
“予宁:成了!你信里那句话点醒了我——‘从算法上补偿’。我设计了新的自适应滤波算法,用多个传感器的数据互相校正。虽然精度还是不够,但稳定性大大提高。你看照片,它能悬停三十秒不抖!虽然离实用还远,但证明这条路是对的。教授很惊讶,说这个思路很新颖。谢谢你。真的。你在学水袖?等你学成了,一定要表演给我看。顾北辰。2003.3.5”
杨予宁看着照片里那个稳稳悬停的无人机,眼睛湿润了。
她不懂技术,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话。
但这句话,帮到了一个真正的天才。
也许,她不是天才,但可以成为天才的“催化剂”?用她前世的记忆,给真正有才华的人一点启发?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
小说的进展
《水袖惊鸿》写了三万字时,杨予宁鼓起勇气拿给沈月华看。
“老师,我写了篇小说,关于昆曲的。能请您看看吗?”
沈月华接过厚厚一沓稿纸,在办公室看了整整一节课。
下课时,她眼眶红了。
“杨予宁,”她声音有些哑,“这里面写的……都是真的吗?”
“大部分是虚构,但感受是真的。”
“这个沈小月练功的场景——‘膝盖跪在青砖上,从疼到麻到没知觉’,我年轻时就是这样。”沈老师翻着稿纸,“还有这段,‘水袖甩出去时,觉得整个人都飞起来了’……写得太好了。”
“老师,我想投稿。”
“投!必须投!”沈老师激动地说,“我有个学生在出版社工作,我帮你问问。”
那天下课后,杨予宁走在校园里,脚步轻快。
梧桐树开始发芽,春天的气息弥漫。
她忽然觉得,重生这条路,不只是买房赚钱,不只是考学跳级。
更是发现美,创造美,传递美。
一切都在向前。
虽然慢,但每一步都踏实。
虽然难,但每一天都有进步。
周三下午,昆曲课结束,沈月华留下杨予宁。
“予宁,期中艺术节,你愿意上台吗?就演《游园》里杜丽娘推窗望月那一段。”
杨予宁心跳加速:“老师,我能行吗?”
“你行。”沈老师认真地说,“你有那种……让观众忘记呼吸的潜力。”
“我试试。”
走出艺术楼,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杨予宁想起乡下戏台上那个旦角,想起奶奶手腕上的银镯子,想起顾北辰无人机照片里的悬停,想起陈墨读法语时的优雅,想起自己笔下沈小月的坚持。
所有的线,都在汇聚。
她不是天才,没关系。
她是连接者——连接传统与现代,连接农村与城市,连接艺术与科技,连接记忆与未来。
抬起头,鹿城的天空是温柔的蓝。
水袖会飞起来,无人机会飞起来,法语会飞起来,故事会飞起来。
她也会。
一步一步,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