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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四重奏的高潮

      演出的压力

      2001年4月20日,距期中艺术节还有一周。

      艺术楼三层,昆曲教室里,杨予宁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推窗望月”的身段。抬手,移步,转身,定格——镜中的少女粉黛未施,但眼神已有几分杜丽娘的幽怨。

      “停。”沈月华老师按住她的肩膀,“你太紧了。杜丽娘是深闺少女,推窗看见满园春色,应该是惊喜,然后是忧伤。你只有紧张。”

      杨予宁深吸一口气:“老师,我害怕。”

      “怕什么?”

      “怕忘动作,怕走错步,怕……被人笑话。”她低下头,“我只是个初学者,真的要上台吗?”

      沈月华拉她坐到长凳上,倒了两杯茶:“予宁,你知道我第一次登台多大吗?”

      “多大?”

      “十二岁。”沈老师啜了口茶,“演《思凡》里的小尼姑。上台前,我在后台吐了三次。但幕布拉开,锣鼓一响,我就不怕了。”

      “为什么?”

      “因为戏比天大。”沈老师认真地说,“上了台,你不是杨予宁,是杜丽娘。杜丽娘不会怕,杜丽娘只有对春光的痴,对命运的怨。”

      窗外梧桐新绿,春光正好。

      杨予宁握紧茶杯,想起前世——她对着枯燥的文件,日复一日重复同样的生活。那时她怕的是单调,怕的是一眼看到头的人生。

      现在她怕的是挑战,怕的是未知的可能。

      “老师,我会努力的。”

      “不是努力,是‘成为’。”沈月华站起身,“这周每天放学后来排练,我给你加课。”

      小说的回音

      周四放学,传达室有杨予宁的挂号信——来自上海文艺出版社。

      她的手在抖。拆开,是三页打印的审稿意见。

      “杨予宁同学:
      《水袖惊鸿》稿已阅。编辑室进行了三轮审读,意见如下:
      优点:
      1.题材新颖,昆曲主题在青少年文学中罕见;
      2.文笔细腻,对传统艺术描写生动;
      3.人物成长线清晰,有感染力。**
      不足:
      1.部分专业术语使用不准确;
      2.戏剧冲突不够集中;
      3.结尾略显仓促。
      建议:修改后可达出版水平。如有意向,请于五月底前完成修改,提交全稿。”

      最后是编辑的钢笔字迹:“期待你的修改稿。另:沈月华老师向我力荐你,说你本人也在学昆曲?期待见面详谈。编辑:林清。”

      杨予宁靠在传达室的墙上,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信纸上,那些字在发光。

      出版。她的文字可能变成铅字,摆在书店里。

      稿费呢?她问过沈老师,如果出版,首印稿费大概一万到两万。

      但前提是:修改好,五月底前。

      现在是四月二十日,还有一个多月。

      她还要准备期中考试,还要排练昆曲,还要学法文,还要……

      “同学,你没事吧?”传达室大爷探出头。

      “没事,”杨予宁把信小心收好,“好事。”

      法语的瓶颈与转机

      周六图书馆,陈墨看出杨予宁心不在焉。

      “你今天状态不对。”他合上《巴黎圣母院》,“遇到麻烦了?”

      杨予宁把出版社的信和演出的事说了。

      陈墨安静听完,说:“所以你现在是三线作战:学习、昆曲、小说。法语可以放一放。”

      “可我不想放。”杨予宁固执地说,“学法语让我觉得……世界很大。”

      陈墨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海报:“那这个,可能对你有用。”

      海报上印着法文:“Festival de Printemps de la Langue Fran??aise - Printemps 2001”(法语春季文化节——2001年春季)

      “这是什么?”

      “上海法语联盟办的春季文化节,五一假期三天。”陈墨指着活动列表,“有电影展映、音乐会、文学沙龙,还有……写作工作坊。”

      他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项:“Atelier d'écriture pour adolescents: Raconter son histoire en fran??ais.”(青少年写作工作坊:用法语讲述自己的故事)

      “你可以把《水袖惊鸿》的故事,用法语写个短篇版本。”陈墨眼睛发亮,“如果入选,可以去上海参加颁奖礼,还有奖金。”

      杨予宁看着海报,心跳加速。

      “可我……我的法语水平不够写小说。”

      “我帮你。”陈墨说,“就当是我们俩的合作项目。你写中文,我帮你翻译润色。”

      “为什么帮我?”

      陈墨挠挠头:“因为……我觉得你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学昆曲,写小说,还要学法语。你好像永远不满足,永远在往前跑。我想看看,你能跑到哪里。”

      窗外春光正好,少年人的眼睛清澈真诚。

      杨予宁点头:“好,我们试试。”

      崩溃的边缘

      四月二十五日,距离艺术节还有两天。

      晚上十一点,杨予宁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三样东西:

      左边是数学期中复习提纲——跳级后的第一次大考,不能考砸。
      中间是《水袖惊鸿》修改意见——需要重写三章,增加戏剧冲突。
      右边是昆曲身段分解图——沈老师画的,每个动作都要练一百遍。

      她盯着这三样东西,忽然觉得喘不过气。

      重生以来第一次,她感到了真实的力不从心。

      不是智商不够,是时间不够,精力不够。

      手机震动,是顾北辰的短信:“无人机能稳定悬停五分钟了。你演出是什么时候?我让我爸拍下来寄给你。”

      手机是父亲淘汰的手机。

      她回复:“后天。但我觉得我不行。”

      几秒后,电话响了。

      “喂?”

      “杨予宁,你刚才说什么?”顾北辰的声音从北京传来,有些失真,但清晰。

      “我说我觉得我不行。”

      “为什么?”

      “太多了。”她声音哽咽,“要考试,要演出,要改小说,还要学法文。我什么都想做好,但可能什么都做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杨予宁,你听我说。”顾北辰的声音很认真,“你知道我研究无人机,最难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

      “不是算法卡住的时候,是太多方向可以选择的时候。”他说,“教授说可以改进电机,可以优化结构,可以重新设计飞控。每个方向都有道理,我都想做。结果三个月,原地踏步。”

      “那怎么办?”

      “后来我明白了,”顾北辰说,“一次只做一件事。这个月专攻电机,下个月专攻结构。一个一个来。”

      “可我时间不够……”

      “那就排优先级。”顾北辰说,“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明天要交的是什么?后天必须完成的是什么?一件一件来。”

      挂掉电话,杨予宁看着桌上的三样东西。

      她拿出纸笔,列清单,按顺序来,一件一件做。

      写完清单,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胸腔的压迫感轻了些。

      演出前夜

      四月二十六日晚,最后一次排练。

      沈月华请来了化妆师——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姓吴,是苏州昆剧院的退休化妆师。

      “来,小姑娘,试试妆。”吴阿姨打开化妆箱,里面是琳琅满目的油彩、胭脂、头面。

      杨予宁坐在镜子前,看着吴阿姨的手在自己脸上施展魔法。

      打底,拍红,画眉,点唇。每一步都精细如工笔画。

      然后戴头面——沉甸甸的点翠头面戴上去时,杨予宁脖子一沉。

      “重吧?”吴阿姨笑,“这才三斤,正式演出用的更重,有五斤呢。”

      化妆完成,吴阿姨扶她站起来,走到衣架前——那里挂着一件淡粉色的女帔,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

      “这是沈老师年轻时穿过的戏服,保存得好,跟新的一样。”

      杨予宁换上戏服,丝绸冰凉滑过皮肤。吴阿姨帮她系好带子,整理水袖。

      “好了,转过来。”

      杨予宁转身,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不是她。

      粉面朱唇,凤眼含情,头戴珠翠,身着绸缎。两条长长的水袖垂下来,像流云。

      “我的天……”沈月华走进来,怔住了。

      杨予宁轻轻抬手,水袖微动。

      “杜丽娘……”沈老师喃喃道,“就是这个感觉。”

      吴阿姨递给她团扇:“试试身段。”

      杨予宁走到教室中央,摆出“推窗望月”的起势。镜子里的旦角也摆出同样的姿势。

      音乐起——是沈老师用录音机放的《游园》伴奏。

      杨予宁开始做身段:推窗,望月,惊喜,忧伤,转身,定格。

      水袖随着动作飞舞,划出优美的弧线。

      一曲终了,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好。”沈月华声音有些哑,“明天,就这样。”

      四月二十七日晚,中学大礼堂。

      台下坐满了人——学生、老师、家长,还有被邀请的社区代表。杨予宁的父母也来了,坐在第三排,紧张地搓着手。

      后台,杨予宁已经化好妆,穿好戏服。头面很重,压得她脖子发酸。戏服很紧,勒得她呼吸不畅。

      “紧张吗?”沈月华问。

      “紧张。”

      “正常。”沈老师帮她整理水袖,“记住,上了台,你就是杜丽娘。杜丽娘在自家后花园,看见满园春色,又喜又悲。喜的是春光美,悲的是春光易逝,青春易老。”

      幕布外传来报幕声:“下一个节目,昆曲《牡丹亭·游园》选段,表演者:初二(1)班杨予宁。”

      掌声响起。

      沈月华拍拍她的肩:“去吧。”

      杨予宁深吸一口气,走上舞台。

      灯光打在脸上,热得发烫。台下黑压压一片,无数双眼睛看着她。

      音乐起——笛声悠扬。

      她抬起手,水袖垂落。

      开口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声音出来的瞬间,她自己都愣住了——那不是她的声音,圆润,清亮,带着水磨腔特有的婉转。

      台下的嘈杂消失了。

      她忘了自己是杨予宁,忘了台下有观众,忘了头面很重戏服很紧。

      她是杜丽娘,十六岁,深闺寂寞,第一次走进自家后花园,看见满园春色。

      推窗,望月,惊喜,忧伤。

      水袖随着身段飞舞,像有了生命。

      最后一句唱完,她定格,眼神望向远方——那里有春光,有命运,有四百年前那个少女所有的痴与怨。

      音乐停。

      寂静。

      然后,掌声如雷。

      回到后台,杨予宁还在发抖。

      沈月华冲过来抱住她:“好孩子!太好了!”

      父母也来了,母亲杨秀兰眼睛红红的:“宁宁,你……你真好看。”

      父亲杨建国不会说话,只一个劲点头。

      同学们围上来,七嘴八舌:

      “杨予宁,你太厉害了!”
      “刚才我都看哭了!”
      “你什么时候学的昆曲?”

      杨予宁一一回应,但心思已经飘远——她做到了。她真的在台上演了杜丽娘,没有忘动作,没有走错步。

      卸妆时,吴阿姨一边帮她取头面一边说:“小姑娘,你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沈老师说你想考大学,可惜了。”

      “不可惜。”杨予宁看着镜子里渐渐恢复本来面目的自己,“昆曲我要学,大学我也要考。”

      “贪心。”
      “嗯,贪心。”

      卸完妆,换回校服,杨予宁走出礼堂。

      春夜的风还有些凉,但很舒服。

      手机震动,是顾北辰的短信:“演出成功了吗?”

      她回复:“成功了。”
      “我就知道你能行。”
      “谢谢你昨晚的电话。”
      “不客气。继续往前跑,别停。”

      杨予宁抬起头,鹿城的夜空有稀疏的星。

      她继续往前走。

      …………

      小说的突破

      演出后的周末,杨予宁全心投入《水袖惊鸿》的修改。

      按照出版社意见,她重写了第三章——主角沈小月第一次挨打。因为练功偷懒,被师父用戒尺打了手心。打完之后,师父说:“戏比天大,你不对戏认真,戏也不会对你认真。”

      写这一章时,杨予宁想起了自己练昆曲——膝盖跪得青紫,水袖甩得胳膊酸疼。但她从没想过放弃,因为那种美,值得。

      她还增加了一条副线:沈小月的奶奶,年轻时也爱戏,但因为家庭放弃。现在看着孙女学戏,既欣慰又担忧。

      写奶奶的段落时,杨予宁想起了自己的奶奶——手腕上戴着银镯子,在村里逢人就说“我孙女买的”。

      写到动情处,她哭了。

      周一,她把修改好的前三章寄给出版社林编辑。

      同时,她开始和陈墨合作法语短篇。

      五一假期,杨予宁没有回乡下,留在鹿城和陈墨一起写法语短篇。

      他们选了《水袖惊鸿》里最动人的一段:沈小月第一次登台。

      “这段的难点是昆曲术语的法语翻译。”陈墨摊开字典,“‘水袖’直接译成‘manches d'eau’(水袖子)太生硬。我查了资料,法国汉学家翻译成‘manches flottantes’(漂浮的袖子),更好。”

      “那‘推窗望月’呢?”

      “‘Pousser la fenêtre et regarder la lune’(推窗看月)。”陈墨写下句子,“但需要加注释,解释这个身段的含义。”

      两人在图书馆泡了三天,写出了一个三千词的法语短篇:《Les Manches Flottantes》(《漂浮的袖子》)。

      写完最后一句,陈墨轻声读出来:

      “Shen Xiaoyue poussa la fenêtre imaginaire, leva les yeux vers la lune invisible. Ses manches flottantes dessinèrent un arc dans l'air, comme un rêve qui s'envole.”

      (沈小月推开想象中的窗,抬眼望向看不见的月。她的水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像一场飞走的梦。)

      杨予宁听着,眼眶发热。

      “寄出去吧。”她说。

      “好。”

      四月的尾声

      五一假期最后一天,杨予宁收到三封信。

      第一封,出版社林编辑的:“修改稿已收,比初稿大有进步。请继续完成剩余章节,期待全稿。”

      第二封,上海法语联盟的:“《Les Manches Flottantes》入选青少年写作工作坊优秀作品。邀请作者于5月18日参加上海颁奖礼暨文学沙龙。”

      第三封,顾北辰的,附照片:“无人机装了摄像头,虽然画质很渣,但能录像了。你说要演给我看,还算数吗?”

      杨予宁把三封信摊在桌上,看了很久。

      窗外,梧桐叶已经长得茂盛,在春风中沙沙作响。

      暮春的夕阳把鹿城染成金色,远处城西的工地上,塔吊在转动,像不知疲倦的巨人。

      杨予宁笑了。

      四重奏的生活,刚刚奏响第一个高潮。

      而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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