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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上下打点左右逢源 ...

  •   人逢喜事精神爽,自打顶头上司梧桐倒了台,麟德殿里没了威严跋扈的大宫女,桃七便顶了她空出来的位置,干她的活,拿她的月钱,日子过得比神仙还舒坦。同时也越来越多地肩负起嵇铭的起居事宜,与他越来越熟悉。

      再有两日就是除夕,满朝文武休沐,回自个儿府上呆着,唾沫翻天、鸡飞狗跳的朝堂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烨都也在祥和的爆竹声中度过了一个无雪的岁末。

      麟德殿皇帝的卧房深处,地龙烧着热气,暖融融如阳春三月一般。一张拔步龙榻安安静静摆着,盘金绣龙纹床帐垂落,两个少年人在里头亲亲热热地并肩躺着。他们身量差不多,都是头朝里横着躺,修长的四只小腿露了出来,没穿鞋袜,四只脚丫子有两只痞气地交叉着,时不时抖两下。

      宫装女子看着龙床帐顶,嗅道了一丝若有似无、沁人心脾的芬芳,问道:“陛下,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怪好闻的。”

      龙床上的两人,竟然是皇帝和近来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宫婢桃七。

      皇帝将桃七当做玩伴,桃七也没把嵇铭当做皇帝,再加上没有了大宫女的管束,崔太后还没来得及选好新的眼线安插进来。又是临近年关才闭了朝,嵇铭这几日除了在谢阁老跟前听课,其余时候都是悠闲自在的时光。

      嵇铭指了指帐子四角悬挂的婴儿拳头大小的绣龙纹荷包:“香的是那个。”

      桃七想把荷包摘下来,却又懒得动弹,只问道:“那是什么?”

      “荷荔供。”

      “河里共?”桃七嘟囔,“只听过米田共,河里共是啥?”

      嵇铭笑道:“是荷花之荷,荔枝之荔。采去夏雨后荷叶,晒干之后,包裹住鲜荔枝,悬之帷帐窗屏间,藏于室中,闭户垂帷,历久方启。启时,则满室皆作荔枝香矣则,称作‘荷荔供’。”

      “大冷天的还有荔枝?”桃七瞪大了眼睛。

      “嗯,是琼州一代农人培育的新品种。”皇帝又问,“你们家的床上不挂这个吗?”

      桃七吐吐舌头:“奴婢是贫贱出身,有热饭吃还不念佛,哪里见识过这些。”

      琼州的荔枝都是放置在冰鉴之内,八百里加急跑死马送入皇宫的,摄政王府里也许用得起,桃七压根没见识过。想到这,桃七有些黯然,麟德殿角落一个小小荷包里的东西,便耗了多少百姓的岁赋银子?这宫里的贵人们怕是从来没有思量过。

      嵇铭来了兴头,拉着桃七问她身世经历。他问东问西,一改初见宴席上的周正稳重,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亮闪闪的,这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

      桃七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称自己是河南道逃荒来的,十一岁时被父母在烨都东郊城外抛弃,后来被战胜大晟国归京的摄政王收留。

      其中还夹杂了与野狗抢食、智斗拐子、从黑煤窑子逃出来的惊险事迹。听得嵇铭如痴如醉,似乎十分向往她少时的经历,反倒没有一丝怜悯的意味。

      “陛下很喜欢听这些?”

      “当然,你说的故事都很有趣。”嵇铭道,“至少……比阁老讲经有趣一点。”

      说完,小皇帝窘迫地吐吐舌头,一个不留神,他就在背后议论了德高望重的老师,反应过来后,懊恼无比。

      桃七侧头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皇帝问:“你做什么笑了?”

      桃七看着床顶四个角落悬挂的香包,懒洋洋道:“奴婢才发现,咱们说话的时候,口中念着皇帝、奴婢、陛下、大人、王爷、娘娘……好像那戏本子里唱大戏似的。”

      对于从前的桃七来说,那些个大人物合该出现在戏文里。从她到了染瓦坊的第一天起,就将自己彻底活成了逃荒难民桃七,十三岁前的富贵,就当做一场梦,醒来后,再做那些梦里事,说那些梦里话,就成了痴儿傻子了。

      嵇铭问:“大戏?像太乐署底下教坊艺人表演的那样?”

      桃七耸耸肩:“我也不知像不像。”

      “为什么不知道,你也没看过大戏吗?”

      “我是没见过教坊艺人的表演,那是给皇帝和达官贵人们看的。”

      “哦。”嵇铭起了好奇,“那你们都看些什么?”

      “我们不看什么。像我这样的孩子们,从小就在水沟里摸螺蛳、捞猪草、捡煤核儿。一天到晚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吃饱饭。”

      “小桃子,你们真幸福。”嵇铭心潮微微起伏,话里话外却是羡慕,而不是怜悯。

      其实那样的生活实在算不上幸福,是很辛苦的,但是皇帝无法体会到他们的辛苦,因为他从来没见过、体验过,从不知道挨饿受冻的滋味,所以无法比较。

      “玩的就是那些,吃的嘛,染瓦坊里花样可多了,闽生果、醪糟饼、卤鸡脯、烂肉面,老邓家老厨娘做的饭又热又好吃……”桃七说着,嵇铭听着,小皇帝打了个哈欠。

      “染瓦坊?”

      “嗯,是我入摄政王府前住的地方。”

      “小桃子去过好多地方……”

      “陛下去过哪些地方……”

      “我出生就住在爷娘的王府,后面就进宫里住了。”

      “陛下还记得您是几岁入住宫里的吗?”

      “九岁吧。”嵇铭的回答的声音开始含糊。

      “九岁以前玩的是什么呢?”

      “以前的事,差不多都记不得了。”嵇铭眨了眨眼,又重重打了个哈欠。

      “您是皇帝,不重要的事自然是不在意,您心里装的都是天下万民的大事。”

      “嗯……”

      桃七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那你还记不记得,大约六年前,出了一桩震惊满朝文武,甚至烨都内外皆知的案子……”

      桃七侧头,看见嵇铭躺在自己身边,脸枕在手背上,眼皮合拢,呼吸平顺,像个孩子般,安然睡着了。

      还是慢慢来吧,桃七想。

      难得休沐,大岐的小皇帝好好歇了个晌。麟德殿里暖意融融、静谧祥和,将隆冬腊月天地间的风霜隔绝。

      刘勍进来的时候,桃七已经爬起来了,在拔步床外边安安静静地站着桩,预备服侍小皇帝起身。她不敢真在龙床上睡过去,被人看到了会惹来麻烦。刘勍太监是个有些古板迂腐的,发现了也会说她两句。

      桃七差不多已经摸清楚了皇宫里讨生存的要领——少说话,多请安,不求人人喜欢,只求岁岁平安。若是没人主动来招惹自己,她会做一个十成十的模范奴婢。

      晌午至日落时分,小皇帝是刘勍照顾着,桃七可以回西四所里补眠,晚间再去伺候大夜。桃七顶了原来梧桐的缺,和刘勍轮换着伺候小皇帝的晨起、沐浴、更衣,轮值也是一日三换,多数时候是刘勍白日伺候,桃七晚间伺候四个时辰。偶尔刘勍要回宫外他自己的宅邸,或是出宫办差事,桃七会顶上大半日。若刘勍超过一日不在,桃七就与刘勍的干儿子,一个叫“瑞孙”的小太监轮换。旁的宫人不大顶事,不敢让他们单独伺候皇帝,且经历了下毒刺杀案,小皇帝也信不过旁人。

      冬去春来,二月底发月银的这一天,刘勍单独将桃七拉到一遍说起了悄悄话。

      老内监手肘挎着拂尘,笑呵呵地说:“姑娘让陛下长大了。”

      桃七不明所以。

      刘勍说:“以往杂家出宫不到两日,陛下就遣人去杂家家里催了,这回去了整整三日,要不是杂家自个儿惦记着宫里的事儿回来了,怕是陛下再过十日都想不起来。”

      桃七被夸得赧然,脸上热了起来的。嵇铭打从出了娘胎就依恋刘勍,可是桃七来了之后,大大转移了小皇帝的注意力,刘勍离开多日,他也不急着去找人回来了。可见这些日子嵇铭与桃七玩儿得有多欢。

      桃七谦逊道:“非是奴婢的功劳,陛下过了生辰,长大了一岁,当然与往年不同,这又是年关刚过,陛下一定会越来越独立,越来越让人放心,也能逐渐靠自己接管朝堂公务了。”

      刘勍听她这么说,反倒是长长叹了声气,这一声里头遗憾比欣慰多。

      桃七:“刘公何故嗟吁?”

      刘勍道:“可不是吗?年前最后一堂课上,谢阁老也夸赞陛下上课时头脑清晰、一言一答稳重得体,举止愈发从容,进退有度,隐隐有龙威浮现身侧。这样下去,将来一定会是个称职的天子,举世明君。”

      “这不是好事吗?”

      “可陛下长大,渐渐不再需要杂家,杂家心中难免有些难过啊……”

      雏鸟羽翼渐丰,离巢而去,刘常侍也在为带大的娃儿独立了不再依靠自己而伤感。桃七宽慰道:“刘公对陛下恩重如山,陛下亦视您为最亲近之人,刘公于陛下的分量是任何人也无法替代的。”

      “可不敢,对陛下恩重如山之人,是姑娘你啊。”刘勍拿着麈尾点了她两下,“你在寿宴上仗义出手,还施展智谋,助陛下一举擒拿主谋,姑娘才是陛下一辈子的大恩人呐!”

      “不敢不敢,都过去了,刘公勿要再提。”

      “话说回来,当日太妃以小小虫卵下毒,真是闻所未闻,凶险万分。杂家事后想起当日情状,也是越想越后怕。在场文武百官都无能为力,偏偏姑娘就能轻易破案,杂家也格外好奇,为何你能想到虫卵这条线索?”

      桃七脸上一僵,笑容也有点不自然。

      老狐狸,搁这儿等着我呢。

      不过那一点不自然也仅停留了一瞬,很快就被轻松的神色所掩盖,桃七张口道:“回刘公,桃七出身贫苦人家,小时候吃的都是不新鲜的食物,常常见一群苍蝇围着两三日的陈菜嗡嗡作响,家慈看到了便会拿扇子将它们赶走。虫蚁下卵让饭食不洁是常有的事儿。而宫里环境舒适,大殿内三不五时熏艾草驱虫,鲜少虫蚁出没。贵人们享用的都是当日做好的新鲜御膳,就算有一二虫蝇也会立刻被宫人驱散,故而大人们想不到这一层也情有可原,而下毒之人也是利用了这一点。毒膳被试毒太监吃下,再送至案几上的过程中没有接触任何旁物,这是大家都知晓的,却忽视了空中接触下毒的可能,奴婢恰好想的这一点,结合太医查出的毒药散布的状态,这才半蒙半猜地算到了真相。”

      她说得条理清晰,态度又诚恳,刘勍也分辨不了事实是否真是这样。

      “原来如此,摄政王说得一点不错,姑娘真是心细如发,聪颖绝伦啊。”刘勍笑道。

      桃七也客套地笑了回去。

      “姑娘在陛下身边,杂家省了一万个心。望你以后也能长久守护陛下安危,那杂家死也能瞑目了……”

      “呸呸呸!刘公是有福之人,身子又健朗,一定能长命百岁,一直陪到陛下儿孙满堂之时……”

      ……

      久居宫中之人,哪个不是人精。刘勍做不到完全信任桃七,甚至猜测桃七是否也是下毒的主谋之一,救陛下的目的是以恩情入宫,潜入陛下身边对其不利。加上桃七一来,梧桐大宫女就出了事,刘勍对桃七的怀疑愈甚。他事前一定调查桃七很久了,无奈宋无忌伪造身份的手段高明,刘勍没发现任何有用的信息,这才想着出其不意,直接跟桃七套话。若桃七没有谋害皇帝的心思就好,若真有,那今日这番话也算警醒她。

      说完话后,桃七与刘勍换了值,桃七本要去补眠,预备今晚整夜给皇帝守夜。但是刘勍那一些话的确警醒了桃七。这不,她倒在床榻上,想东想西,了无睡意。

      实在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披上早春里轻薄的斗篷,打开门出去溜达两圈。

      庄严肃穆的皇宫里,一位身姿聘婷的妙龄宫女在宫道上缓缓行走着,迎面遇到人时,她的步子规矩得挑不出错处,无人时就走得吊儿郎当,像个街头地痞似的,与宫廷氛围格格不入。

      走到一处无人的宫墙边,她闻到初春的草木清新,目光很快落在了一片苍翠挺拔的修竹之上。

      这可让她思念起了老本行。

      还有点技痒。

      桃七心中一动,趁着无人经过,看准了几根粗细适中、生长状态正好的竹子,抽出藏在鞋底护身的匕首,几下起落之间,竹子应声而断。

      她坐在一个无人的凉亭里,动作娴熟地将砍下来的竹子去枝除叶,并仔细地打磨光滑,再将竹子削成细长条的篾子。

      十根手指灵活地穿梭于竹篾竹条之间,不一会儿,一个精致的立方体雏形便已显现出来。

      渐渐地,有路过的宫女们见到她忙活着,十分新奇,凑上来聚作一团,不过她们并不打算偷学桃七的手艺。因竹编物件的技艺大多是男子才做的,女子得护着细嫩的手部肌肤,极少会做这样的粗活。

      桃七专心致志,并不理会周围的注视。未几,终于弄成了一个小竹框,编织细密,结实牢固、不大不小,一个成年人的手掌那样长宽,边缘处处理得很妥帖,也不会割伤手。里头放点儿绢花、针线、勺子什么的都很合适。桃七将小竹框递给凑自己最近的绿襦裙宫女,大方道:“看姐姐喜欢,拿去放胰子吧。”

      绿襦裙宫女喜滋滋地接过,摸了两下,道:“这样结实耐用的好东西,哪里舍得放胰子,我要拿去放我的首饰。”

      “姐姐的首饰,应是放在紫檀木匣子里的,这种便宜的糙货,使劲儿用就是了。”

      白得了实用的家伙什儿,绿襦裙宫女欢喜得紧。围观宫女们纷纷起哄道:“给我也做一个。”

      闲着也是闲着,桃七便答应了其中五人给她们各做一个,她们还提了自己对于长宽大小形状的要求。都不是什么难事,桃七估摸着一晌午能做完。她一开始打算凭着自己精湛的手艺,卖点儿钱当做体己,后来决定送给她们了。她要与宫人们打好关系,用一点东西笼络人心还是必要的。只要她别像梧桐大宫女似的把皇帝的东西拿去卖人情就好了。

      众人看着她做,有活儿干等不及的就走了,没什么要紧事的,就聚在这个偏僻的小亭子里聊几句天儿。如火如荼之时,不远处,走来了一位五十上下,头戴绣海棠花额带,小眼高颧、面颊凹陷的中年嬷嬷,身后跟着两列身着六局服制的宫人,气势汹汹朝桃七这边快步走来。

      她一来,压抑的氛围便笼罩了这座凉亭,欢声笑语都收了,所有宫女都变规矩了。直起身子,站成一排,向那年老的嬷嬷恭谨行礼。

      “参见赖尚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上下打点左右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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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①上榜的话每周更15000字,也就是5章,没上榜的话每周7000字,大概更2-3章。目前攒稿子中,会慢慢完结的。 ②主页其他两本一本连载,一本预收,都是全文存稿,那两本更起来就猛了,不嫌弃的话可以去瞅瞅点个收,谢谢清汤大老爷们了!!!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