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避人伦天子入人间 ...
-
次日辰时刚过，皇帝去太后那儿定省回来，一副恹恹不乐的模样。
桃七从不去兴庆宫，是以不知嵇铭为何这般，问了一句，方知那恶毒老太婆先是考教了一番他的功课，问到他还没学过的课业上，嵇铭答不上来，太后不满意，又好一番严厉的敦促。末了提起他的婚事，说得在开春之后，殿试之前，着礼部为他操持选秀事宜。还说做母亲的忽视了儿的婚姻大事，让陛下不要怪她云云。
大岐皇帝在及冠前，即便没立皇后，也有几个侍寝妃子，永和帝十五岁做皇子时立两位侧妃，景夏帝更是十三岁就让侍寝的宫人做了才人。相比较起来，嵇铭冲龄践祚，然至十六却无一侍妾，身边伺候的也只有三两宫女，其余全是宦官内臣，崔太后作为母后，的确是忽视了。
皇帝选秀，可谓是一国大事，朝野之内听到风声，想必已经蠢蠢欲动。桃七近水楼台在皇帝跟前探听得一两分的圣心，可她也许久没见摄政王了，不知宋无忌对此是个什么态度，希不希望桃七把这事搅黄。话说她自入宫来，就没接到过来自宋无忌的任何指示，只每月陈茂潜入宫时，打听两句宫外的消息。
“我说国事和课业繁重，纳了侧妃也无暇顾及，可母后一听就不高兴了。丽太嫔也说如我这般大的男子，早就该娶妻生子了。”嵇铭认真地问，“小桃子，你说，宫外十六七岁的少年，都是要娶侧妃的吗？
观嵇铭的态度，对选妃一事八百个不乐意。桃七笑笑，道：“宫外的百姓可没资格纳什么侧妃，不过，如陛下这般年纪的青年才俊，许多确是已娶妻了。官绅世族家的公子，也都有了一二侍妾在侧。”
嵇铭听她也如此说，低着头，把两脚抬上椅面，抱着膝盖，脸埋在里头，鹌鹑似的生了一场闲气。
桃七一直以来慧黠解语，这回没把人哄好，有些后悔说那些不中听的。想了想，过去按着他的肩，道：“陛下别闷闷不乐的了，要不，奴婢带陛下出去散散心？”
嵇铭立刻抬头看她：“去哪？”
桃七道：“陛下多久没出宫转转了？”
嵇铭两眼一阵放光，说：“自七年前当上这个皇帝，就从未出去过，连肃王府也没回去过一次。”
肃王府是嵇铭真正的家，不过肃王及肃王妃早早过世。他幼年在肃王府里的记忆早就遗忘得差不多了，唯有刘勍一个老人儿陪伴他到了现在。依稀记得，肃王府的后院里有一颗大柏树，柏树下一架红木秋千，九岁时，他就是在这架秋千上，被宫里来的人抱走，塞入一辆轺车内，又在摄政王的金鈚箭，以及十万神策军的剑戟护送下，登上了那高处的灿金九龙御座……
念起往事，嵇铭心中十分地感怀。桃七见他有意，道：“刘常侍今早返家，二日后方归来。大考之后，谢阁老和太傅们也不来逮着陛下念书，不如，咱们趁天赐良机，今日私服出宫，野游一番，酉时宫门下钥之前回来，如何？”
嵇铭大喜，连连说了五个“好”字，说完，又忧心道：“往日刘常侍没提，太后娘娘也从未允过我出宫。”
桃七眼睛狡黠地转了转，道：“那陛下自个儿可求过出宫？”
嵇铭摇摇头：“从未。”
“那太后娘娘可曾提过陛下不可出宫？”
嵇铭仔细想想，道：“并未。”
“法无禁止即可为，既然从没人说陛下不能出宫，那就是可以出宫咯。”
嵇铭沉吟片刻，终于展颜：“你说得一点儿也没错！那就让内侍宫人们预备着，我即刻就要出宫。”
桃七拦下嵇铭：“不可。”
“又怎么了？”嵇铭不解地看着她。
“既然是私服出宫，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嚷嚷得所有人都知道，去了大街上百姓都围观陛下，必要闹得寸步难行了。”
嵇铭犹豫了片刻，点头：“你说得对。”
“陛下听小桃子的，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多……只能再让一个人知道。”
“谁？”
桃七狡黠地笑：“陛下等着，我这就把他唤进来。”
瑞孙听说桃七要带小皇帝出宫去，还要让他拿出一套小太监的衣裳，还要让他装成陛下的模样在龙床上躺着装睡，以应付意外状况。他哪里有胆子这么做，听完就跪下磕头了。
桃七十分不满意：“瑞孙，说好的咱们俩相互担着，彼此两肋插刀，以义姐弟相称的呢。这么快就忘记了？”
瑞孙重重又磕了几个头：“姐姐想要瑞孙的脑袋，直接拿去就是了，何必要此等凶险之事折磨我。要是刘公知道我做了什么，死一万次都不能啊。”
“要不……就算了吧。”嵇铭见瑞孙的夸张反应，也觉得不妥了。宽慰道：“你放心，刘公那么慈祥的人，才不会把瑞孙的怎么样的。”
瑞孙泣不成声，心中念叨，刘公的慈祥仅仅是对陛下的，对底下人那叫一个严苛。若要把持住内侍监上下两千多名太监，可不能只是个慈祥的小老头儿。
刘勍不在，桃七就是麟德殿里的山大王：“我告诉你，你要是今天不配合，我就把你的小茉莉供出来，让刘公知道你背着他自个儿寻快活。”
“小茉莉？”嵇铭困惑地看着桃七。
瑞孙时年也是十六，与嵇铭一样的年纪，长得清清秀秀一表人才，小年轻情窦初开，与尚服局的小宫女茉莉瞧对了眼，好上了。这事儿刘勍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打折他的腿。
瑞孙听了，简直五雷轰顶：“姐姐饶了我罢！”
“我还要告诉他，你为了半夜幽会心上人，求我帮你当夜值，足足有五回，我还没找你讨回来呢。”
瑞孙磕头哭诉，爆哭不已。
“你是不怕掉脑袋，可你的小茉莉呢？六局的规矩，凡有宫女做出玷污清白之事，要被剃发、黥面、最后拖入暴室一辈子不得翻身。”
小茉莉与他相约好了，等宫女二十五岁放出宫去，她就嫁他为妻，宫中冷暖谁人知，瑞孙与小茉莉是真的两情相悦，也是真的愿意为对方豁出性命。瑞孙不忍小茉莉被自己害死了，终于妥协松了口：“姐姐不要！我做，姐姐说什么，我都依！”
“可是，”瑞孙还在挣扎，“宫里人哪里随随便便出得去？宫门口有人会勘合验对符契，要宫正司签发盖印的。”
桃七取出签牌，足足有五块：“你说的可是这个？姐姐我老早就准备好了。”
瑞孙看她万事俱备，心彻底死了：“原来你早就想偷溜出宫！”
于是，这日晌午不到，桃七带着穿太监服的小皇帝，穿过太液池、再过中和殿，一路低头来到最外围的宫道，从东侧太和门，递交了腰牌和手令，那是桃七早就提前准备好了，以应付未来的不测的。
两人终于站在了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开春后的骄阳洒落头顶，这阳光是如此明亮，这空间是如此宽敞，他们看到了灰色的屋瓦、黄色的布篷，以及五颜六色衣着的百姓；闻到了米酒香、脂粉香、卖馄饨面食炊饼的香；听到了吆喝声、狗叫声、咕噜噜的马车轮毂声……
桃七在染瓦坊那一片招猫斗狗，走街串巷多年，对这样的色香味别提多亲切。可小皇帝嵇铭自记事以来第一次逛街，十分畏惧人流，紧紧地牵着桃七的手，生怕给自己弄丢了。
街上逛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桃七想起嵇铭爱听志怪故事，想着今日让其听个够，回去就不会缠着自己讲了。领嵇铭就近钻进了一座茶楼里，里头正在唱评弹，三侠五义?袍带书，神怪鬼狐鸟朝凤。登二楼，点了壶小叶茶，配上两碟不错的干炸丸子、时令糕点。桌上铺着泛黄的桌布，隔开坐席的屏风上是暴露的美人画，财神龛嵌在墙里头，嵇铭凑近了好奇地打量，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财神。
茶楼的点心比不过尚食局做的小点精致，却也有独特的风味，嵇铭一块接一块，吃了个半饱。
评弹大书，内容丰富，纵观古今词话，聊斋、济公、西游记，水浒、包公、山海经……打小只背四书五经的小皇帝哪里听过这些个。目不转睛瞧着两个弹唱的艺人，连桌上的小零食都不吃了。
茶楼小二动作矫捷，穿梭在几十桌茶客之间。
铜铃叮叮作响，一老汉身前背后琳琅满目地挂了香囊、红绳、小木剑、葫芦等小玩意儿兜售，一只手拿牛髀骨打着拍子，偶有好心人往他的破碗丢一两个赏钱，或是买个香囊关照下他的生意，多数人恼他干扰了自个儿听评书，径直轰走了事。
老汉缓缓挪到两个年轻小子的桌前，嵇铭方留意到他，听着呱唧呱唧打拍子的声儿，不解地看向桃七。
为方便出宫活动，桃七顺了一套瑞孙的便装换上，他一见那老汉，就想起了老邓。年景不好的时候，老邓的作坊生意做不下去，也是这样拿着竹篮子、竹笸箩出去兜售的。桃七在作坊半日辛苦做活只能换得几个铜板。出去沿街叫卖还容易被打，桃七想自己拎出去卖，老邓不让他去，兜售东西的小贩要看着可怜巴巴的，要么焦瘦老人，要么干瘦小娃，买主心生怜悯，才好卖东西。他一欠欠儿的年轻小伙子，脾气还爆，不和客人打起来就不错了。打了人家要赔钱，被打了要治病。桃七便说：“那我忍着光被人打，让人赔我钱不成吗？”老邓没等他出去被人打，自个儿拿起拐子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老邓待他好，他都知道。
“小桃子？你在想什么？”嵇铭白嫩如玉、骨节分明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桃七回神，看了眼满脸堆笑的老汉，回头对着嵇铭莞尔笑道：“公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买几个吧，都是很有用的东西。”
嵇铭认真地打量起老汉身上挂的木葫芦，放平时就算是玉葫芦，小皇帝也瞧不上。最后他指了指背箱上挂着的那个红色拨浪鼓，老人摘下来递给他。嵇铭接过摇了两下，觉得不及桃子做的不倒翁好玩，出于礼貌，他还是给了一个笑容。
桃七看着嵇铭，像看着自个儿养大的弟弟一般，看着他纯稚的笑容，看着老人淳朴的笑容，看着看着，看出了不对劲儿。
老人的眼神在两个年轻人之间转来转去，有话要说又说不出口。
桃七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嵇铭的腿：“公子快给钱呀。”
嵇铭困惑：“钱？啊，可是我……没有钱。”
“……”桃七极其无奈，想不到小皇帝富有四海，出门逛街却不带钱！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