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良言逆耳民贵君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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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铭受到了惊吓，甩膀子跑了二里路。桃七仅仅跟随，两人来到一条食肆街上。
嵇铭站在街头，惊魂未定，那丑陋的老乞丐抓了他一下，弄得他浑身如蚁爬。此刻他望着明媚的阳光，终于摆脱了那股难以言喻的臭味。他苦着脸，掀起袖口嗅了两下，想着等回宫里去好好沐浴一番，鞋帮子上也沾了臭泥，这件衣服也不能要了。他自小生活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闻熏香，抹玉露，骤然落到那等腌臜的地方，简直如堕地狱一般，还受了惊吓，折磨不小。
不过他没什么脾气，并没有责怪桃七带他去那样的地方，只是拿幽怨的眸子去瞅她。
桃七的眼神比他还要幽怨。
“小桃子……”嵇铭观她面色，凄凄切切地说，“你怎么生气了？”
“公子啊，”桃七问他，“上个月整整十五节课，谢老先生教了你什么？”
嵇铭怔忪住了，他不理解，桃七不是带他出宫游玩的吗，为何还要考课业。但是桃七又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而且在宫外，人生地不熟的，他格外惧怕桃七丢下自己。
“想一想，你记得的。你夜夜背诵，小的耳朵里都听起茧子了的。”
桃七鼓励的眼神投向他，嵇铭认真思索了片刻，道：“上月学的是《礼记》，‘民之食，政之稼，民之生，政之辅’。谢阁……谢老先生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又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有先贤，言称‘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说到最后，他越来越没底气，低下头，紧紧抿着嘴，看着像是有些开窍了。
从看到插草标女孩时起，桃七就开始观察他。小皇帝一辈子活在象牙塔中，在老内监温暖的怀中长大，好比从未出过窝的幼虎。他待桃七和善，看起来心中毫无贫贱富贵之别。那是因为他见过的都是公卿王侯、世家权贵，却从未见过寻常百姓，不知他们是如何过活的。故分不清富贵与贫贱、优渥和困苦。好比人不会去怜悯一只丛林里的狗灌，哪怕它快饿死了，也不会给他食物。因为人不是狗灌，没有过过它的生活，共情不了狗灌的感受。
“谢阁老的布置的，我都背了，记在心里了。”嵇铭委屈地说。
“我不是说你没背诵，而是……”桃七怃然长叹，“背下来是一回事，知道那是什么，如何去践作，又是另一回事。”
嵇铭蹙起了清秀的眉头，清澈的眼底写满了困惑。
见他这样，桃七不得不想起“草包”这个词。但嵇铭其实并不是个草包皇帝，不过是从未出过皇宫高墙，没见识世态炎凉、民生多艰。把书中圣贤名句默诵下来又怎样？他只是一张纯白无瑕的白纸，年轻的胸膛里跳动着一颗纯善之心，但这样的纯善，加上软弱和顺从，于大岐社稷，于万千黎民而言，却是无益的。
不过还算来得及，只要让他见过、闻过、嗅过真正的黎民，定能有所成长。再加上谢阁老等能臣强将的辅佐，可谢阁老还能有多少日子呢……
恰是薄幕时分，绛紫色的天边转为乌青，往来百姓的面庞逐渐隐入阴影。青石板上留着白日的余温，酒肆门口上了灯，街市不减熙攘，小民家中炊烟升起，角楼传出悠悠更鼓声。
“我问你，民在哪？”桃七道。
“民？”
“民之食，民之生，民之饥，民之难，陛下可知那是什么意思？”
桃七望向车水马龙的长街，望着奔波生活的商贩、奔跑嬉闹的稚童、携手同游的青梅，嵇铭也随他望过去：“您瞧，他们都是你的民，民不在书册之中，民与你只隔着一道道高高的宫墙，你要自己去看，才能知道书中的圣贤究竟在说什么。”
嵇铭似大彻大悟：“我知道了，我是皇帝，我不该还嫌弃他们脏、臭。小桃子，那些人是不是很饿，我知道饿是什么感受，以前没做完窗课时，阁老不让我用膳，那时候真的很难受，他们也一样。”
嘭！
烟花的响声，百姓的欢呼，人潮喧闹，小孩子欢快地跑来跑去，布衣百姓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小皇帝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焰火在头顶，以前只看过皇宫里放的烟火。那时登高望远，他是高位上的帝王，而不像现在这样，身处在黎民百姓之中、摩肩接踵的人群中。
桃七也举目，有感而发道：“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也是陛下的功劳啊。”
“因为我？”嵇铭侧头看他。
“多数人活得很好，有衣、有食，都会拜谢皇权庇佑、社稷安稳。归根结底，这些都是陛下的功劳。但是仍旧有些人不堪生活重担，或是家道中落，或是突遭变故，沦落至彘甲坊，他们虽值得怜悯，却只是万千黎民的一小部分，多数人还是能生儿育女，安居乐业，享受太平盛世的。故而陛下也不必过于自责。”
嵇铭突然眼睛一亮：“我想将宫里所有的宝物钱财都拿出来，分给刚才那些穷人，这样所有人都有钱了，就没有人饿肚子了吧。”
桃七摇头：“这办法不好，分给谁，如何分，怎么判断某人是真的需要还是来占便宜？有平民没得到心中气愤闹起事来怎么办？分了之后没过半年又耗空了又怎么办？难道陛下要一次次把宫里搬空吗？”
“这……”嵇铭愁眉苦脸。
“陛下不止有民，还有官员，他们食君之俸禄，当为君王做事。亦是食百姓的供奉，当为百姓做事。户部设有安济院，他们有扶贫助困之责任，衙门也有为贫弱百姓施以衣食的职责，荐慈寺乃皇家寺院，受万民香火，也有设粥棚布施的义务。陛下何不下次临朝，问问他们为对彘甲坊的饥民何熟视无睹？如果要处理，该如何下手。”
大岐五日一朝，皇帝在朝堂上是个彻头彻尾的摆设，都是摄政王、谢阁老携着六部属官在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商议好了送给他象征性过目，嵇铭与从未主动提出过意见，也没亲自下过任何政令。
桃七要他主动发问官员，便是催促他亲政，嵇铭想起每每上朝时肃穆的氛围，心里就压抑紧张，但他还是答应桃七：“我记住了，下次上朝，我就亲自问他们为什么不救济那些人。”
桃七：“那要是他们听后，问陛下深居宫中，如何得知宫外百姓的生活艰难，你该如何回复？”
“我就说我亲眼见到的。”
“公子也太笨了，这样他们不就知道您出过宫了吗？差人一查，连带着奴婢也要倒大霉。”
“那……”嵇铭讷讷道。
“您就说，是麟德殿有内监出宫看望家人，见到路上此情此景，回来同其他宫人说起，您只不过偶然经过时听到了。这样大臣们都知道您善于倾听，能从细微之处发现关键，他们以后便不敢随意欺瞒你。”
嵇铭露出笑容：“这个说法真好。小桃子你太聪明了。”
“这算不得什么。除了四书五经，陛下也要学学扯谎，不仅为了自己骗人，还为了能分辨出别人是不是对自己说谎。”
嵇铭点点头，神色还是有些踌躇：“你说，刚才那个扯我腿的老人，是不是还在挨饿，我想……给他买一点吃的。还有那些小孩，他们是不是也很饿？也给他们买一点，好不好？”
桃七促狭地眯着眼：“您是真的想给他们食物，还是看我生气，想做这些来哄我的？”
嵇铭急切道：“当然是真心想让他们填饱肚子，如果不帮那些人，就这么回宫里去，我今晚一定会睡不着。”
桃七相信他的真心：“好，那咱们去买几个炊饼送去给他吃。不过当下已近春分，酉时初日落，咱们得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去，至多还有半个多时辰。送完了炊饼，咱们赁一辆马车回去，应该还赶得及。”
嵇铭由衷地笑开来：“好！”
嵇铭还想买更可口的糕点和卤肉送去，可桃七的银子不够了，只能买点炊饼这样方便携带和储存的食物。买吃食的路上，桃七提醒嵇铭：“那个地方叫彘甲坊，鸡豚狗彘之彘，甲乙丙丁之甲。陛下记住这个名字。下次上朝时，先问问主管民政的官员这个地方的情况，看他们怎么说。若那些官员只知歌功颂德，砌辞掩饰这里的艰苦，您再说出自己的见闻，申饬他们失职，再让他们拿出可行之策，召内阁大臣共同商议。”
“我记住了。我们现在去让孩子和老人不饿肚子，等回去后，我让整个彘甲坊的人都不饿肚子。”
桃七心中欣慰，终于展颜，露出一双笑眼。当他们路过一个僻静的小杂院时，突兀地，一人黑色的人形从幽暗的巷子深处踉跄飞奔而出，离他们三五步远时，突然嘴里狂喷出血来，扑倒于二人脚下，抽搐两下，死了。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