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年深日久故人弥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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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被围墙外砸入的东西惊起时，姚凄凄正在学琴。
啪！
一声不小的动静，不但激起了一叠扇翅声，还打断了断断续续、呕哑嘲哳的琴音。
扑蝴蝶的女孩被吓了一跳，抱着头蹿进了屋里，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呜呜哭着躲进了柜子里。
院落凉亭下，姚凄凄烦躁地把曲谱丢了。
姚府的两个丫鬟立在檐下，被小姐的琴音折磨了一个晌午。突然有东西被人丢进来，其中一个走过去，欲将那包东西捡回来。
姚凄凄道：“别捡，以后他再丢，统统别理！”
声音高扬，并不仅是对两个丫鬟说的，还是故意说给围墙外的那个人。
丫鬟只好站回原位。另一个丫鬟压着声儿，说：“又是那个人！”
“是啊，这都第十八回了吧，成日里往咱们小姐院里丢些酸诗，是个什么意思呢？”
“我看啊，就是要来坏我们小姐的清闺名誉。”
“可惜是个没能耐的穷书生，小姐别的方面……咳，就不说了，门第却是高高的。要是让咱们老爷知道了，一定把他打个半死。”
“就是就是……”两个丫鬟互看一眼，捂着嘴低笑起来。
姚鹤在吏部担任左侍郎已有七年，平日里结交同僚，礼贤下士，威望渐隆。诗文才情不俗，且有清正的廉名，遂声名广播，风头一时甚至超过了他的顶头上司吏部颜尚书，引得不少士林学子前往拜会。
彼时楼玉群年十九岁，出身寒门的大好青年。他自诩风流才子，天纵英杰，千古文章皆不放在眼里。心中由衷佩服敬仰的唯有风流意气的祝太师。可惜他八年前已溘然长世。楼玉群无缘得见老太师，与他畅谈古今诗文，臧否人物，议论朝政国事，大感遗憾。听闻饱学又有前途的青年学子皆去姚侍郎家拜谒，还得到礼遇，觉得是个机会，于是抱了几百首自己的得意诗作，意气风发地去敲了姚府大门。
门房小厮端着熟练的笑容，熟练地上下扫视他，熟练地接过他的名帖，进去没多久就出来，熟练地还给他，熟练地甩出一句：姚老爷病中不便见客。
大门在面前砰声关闭，恰似两年前他去投奔未婚妻一家时，未来岳父母把他拒之门外一样。楼玉群缓缓转身，边往外走边挠头，不懂问题出在哪里。
不得其门而入，不过他未被完全打倒。他决定效仿古代的风流名士，做一件能够流芳千古的雅事。
他绕着姚府的围墙走了整整两圈，十尺余高、抹麻刀灰的青白院墙隔绝里外，一丝缝儿也寻不到，狗洞自然也没有。他实在摸不清姚大人的书房是靠西一点，还是靠东一点，只好找了个顺眼一点，能听到点儿人声的地方，等人走了。气沉丹田，腰马合一，抡起双臂，将手中棉布包着的一沓诗文飞丢进去。
他往人家院子里抛干谒诗文，还不忘在其中附上自己的姓名、年岁、籍贯、住址信息，等侯着侍郎大人被他的文章和诗句惊艳得拍案而起，欣赏得连话都说不上来，然后连忙遣人来寻他这位遗落的明珠。
可惜，第二日，他在家坐着等，屁股把凳子漆都磨没了一层，左等右等也没等到。
许是诗文丢入了草间，掩住了没被人发现，或者下人捡到了，偷懒没当回事儿，亦或是姚大人被看他的大作看得入了迷，手不释卷连家门都不舍得出。楼玉群安慰自己再等等，过两日一定会有信儿传来的。
晚间，清明细雨无声入夜，带着早春三月独有的暖意和生机。楼玉群睁眼听着潇潇细雨，睡不着了。心里记挂着他的诗文，不会给雨淋坏了吧。
积攒了数年，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之作，被风吹雨淋，还可能被虫子撕咬，被泥土腐蚀得一干二净，想想就心痛无法入睡。
他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肩扛木梯，吭哧吭哧冒雨赶到姚府，大晚上的连马车都雇不到，只能凭两条腿走过去。爬墙时，雨滴混着院墙上的青苔沾了满手，足踏木梯，用手撑着身子，探出上半身往里看去，雨幕中什么也看不清。倒霉催的一个手滑，扑了个倒栽葱。
闭眼哎呦一声，万幸被一棵矮树接住了，在树上，他看到了自己被细布卷着的诗文，和他一个命运，挂在树杈上晃荡。
楼玉群：流年不利，诸事倒霉。上月花三个铜子儿请白眉道士算说我有“倒冠落佩”的命，却不是假的，这么快就应验了。
头距离地面只有数尺之遥，他甚至可以用指尖摸到地面。他尝试让自己的头朝上起来，在树杈上做了几个卷腹，可怜一副文人的瘦弱身子骨，力气耗尽了还是纹丝不动。
若是被姚侍郎家的家丁发现了，会不会把他当做夜半进人宅院的强盗？不过好在还有这干谒诗文在侧，他能解释一二，英明的主人——姚侍郎一定会被他打动。这么盘算着，屋门吱呀打开，从里迈出一位十二三岁的清丽少女，一个照面，就见到一个男子大半夜以清奇的姿势挂在正对自己屋门的一棵树上。
她没有尖叫，没有跑回屋里，没有去叫醒府里的主人，反而不吱一声，在屋檐下盯着他看。
那小女子一袭松石色绫料春装，裙摆上几只秀丽的夹竹桃，裹着纤细玲珑的身姿，长发披散在肩头，亭亭立于檐下。雨水入了楼玉群的眼，他抹了下脸，隔着一层雨幕，使劲儿去瞧她，可惜就是看不清楚。甚至以为那是雨中仙子，雾中精怪。
那少女看着他也不说话，雨势渐小，楼玉群看清了她脸上的玩味之色后，莫名羞赧，终于艰难地开口：“在下是来拜谒姚侍郎的文士，携三五拙作来，请姚侍郎一起评鉴。深更半夜叨扰，实在无礼，误打误撞入了女公子的闺阁，着实该死。劳驾女公子，可否搭把手，放我下来？”
姚凄凄听了这话，淋雨走至他身边，眼睛雪亮，一眼就看到了他身边那个细布包着的一卷东西，跳起来揭下，拿到手后，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回了自己的闺房，走着，还边打开细布包，展开半湿的纸页来看，还发出了两下银铃般的笑声。
没过多久，隔壁厢房里的丫鬟冒雨赶来，大发慈悲将“倒冠公子”解救下来，将那卷半湿的纸页还给了他。还提着灯笼送他从姚府偏门离去，倒没惊动姚侍郎和府中其他人。
就是从这夜开始，楼玉群开始频繁地往同一个地方丢自己的诗文。也是从那天起，他有如文曲星附身，诗兴大发，每日都能写出几篇旷世佳作，一笔一划，细致抄落在红笺之上，塞入布包中，最后再投入围墙内。
有两次，大白天他站在墙外，把东西往里甩之前，就有个丫鬟或是小厮突然冒出来，让他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此处是姚侍郎的女公子居住的院落，离府上老爷住的差了大半个府，让他去往西边走半圈，好找着准头。又说女公子深居闺阁，从不见客，更不会迈出府门一步，让他死了痴心，断了妄想。
楼玉群断不会轻言放弃。他还继续写诗，内容更加大胆奔放。有几首大意是——看了一个文人骚客的笔墨，就相当于女子被看了身子。看完就扭头躲着不见人，有如提裤子不认人的负心汉，是要遭人唾骂的。
这次，他丢进去之后，东西很快又被丢了出来，砸在他脚边，他捡起来，再丢，又被用力当做垃圾似的抛了出来，他再往里丢……如此进出十几次之后，再没有动静了。他拍拍手，满意地离去。
可是，这次之后，楼大诗人就再也没收到过哪怕一星半点的回应了。
他开始偶尔在人家墙外守着，听墙里传来的笑声，书页翻动的声音，以及令人闻风丧胆的古琴声。他还知道这个院子是姚府中女孩子聚集的地方。有一个傻女孩，还有一个比较聪明的，聪明的那个大概就是下人口中的小姐，其他大概都是丫鬟。但他实在分不清雨夜那天晚上取走自己诗文的到底是哪个，因为她始终没开口说过话，而且行为举止也挺符合一个痴傻患儿的。
他再次搬来梯子，想爬墙头再瞧看一眼，只一眼就好。可是一眼之后，他就放纵自己明日再瞧一眼，一日复一日，等不到结束的那天。直到他堂而皇之地趴在人家墙头，在数名女孩的瞪视下也能面不改色继续趴，笑着抛出昨晚冥思了一夜的诗作。脸皮就是厚到这种程度。
他已经不想见人到中年的姚侍郎了。所以挑的都是姚侍郎去上朝的日子才来的。
在墙头给她带街上有趣的玩意儿，这个月突然流行起来的套娃娃，给她讲坊市里流传的趣事，一讲就是一个晌午，千金矜贵的女公子，几乎不搭理他，不过赏他几个眼神。他说得口干，婢女还给他丢过几个果子。
人都说姚家女公子足不出户，但几日观察下来，女公子的性子其实与娴静并不沾边。他忍不住问她：“闺阁小姐听从父母，远离纷扰，在家深居，直至出嫁，的确令人钦佩。可女公子真打算出嫁前就呆在小小一方闺阁，锦绣河山，似水流年，岂不辜负？”
姚凄凄破天荒应了他这句：“一般的闺阁小姐乖乖听命，二般的闺阁小姐为自由抗争，而我并不是闺阁小姐。”
“哦？”
“我是隐士，是老僧，是寒窗的学士，是山间的顽石，顽石不会抱怨自己没长腿四处跑，它们安之若素，不会因一天少见了几个乌七八糟的人遗憾。”
楼玉群心中颤动，一晃神儿，微末火星已燎原。
多么超脱的境界，多么耀眼的哲思！我不抗争，因为我的思想是自由的，我不动身，一方天地也禁不住我。
正所谓世间无我，处处是我。世间有我，我独非我。
楼玉群大彻大悟了！
扫地的丫鬟凑到浇花的丫鬟耳边，低声说话：“小姐这番话说得可真好，恍似前夜里为了溜出去看教坊新来的胡人乐姬，爬墙掉进酱缸里的不是她一般。
浇花的丫鬟也低声：“小姐眼神怎么会如此不好，她是自己爬进去的。就是非要藏进酱缸里，让人把她顺出去。”
“那可是辣酱缸啊，”丫鬟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小姐能容人之不能，实在太厉害了！”
……
半年后，姚府灭族抄家，楼玉群正跟随一老儒闭关作文章。次年春闱，楼玉群高中一甲探花郎，金榜题名。被应成公主看中，一跃登天，尚公主，成皇家驸马。
当他有资格跨入那道院墙时，院中人已是玉骨一抔。隔着他们的不再是高高的院墙，而是生死。人海茫茫，此生再也不复得见了。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