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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错将心弦作琴弦矣 ...

  •   桃七嘀咕:“想要的?”

      宋无忌指腹轻轻蹭着檀珠:“你想想,古往今来,天下男子想要什么?”

      桃七搭落眼帘,沉吟道:“他这样的读书人,想要的大抵是入仕登阁,官至宰辅,封妻荫子,享遍荣华。”

      “还有呢?”

      “做出一番事业,史书留名,功扬万世?”

      “还有呢?”

      桃七咬唇想了想:“佳人美酒在怀,醉生梦死?”

      宋无忌:“你可知,他为何成了驸马爷?”

      桃七摇摇头。她连楼玉群成了驸马的事都不知,更不知背后原因。

      宋无忌将目光投向帘外,淡淡叙来:“当年探花郎尚公主,虽是一桩美谈,却也惹人惋惜。因本朝国制,驸马不得参政。楼玉群虽援例担了个驸马都尉的虚衔,却并无实权。当时他年轻未娶,应成公主听闻他文辞秀逸,风致高标。见了人之后,一心属意于他,央求太后亲自指的婚事。所以即便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他也不得不娶。”

      成为皇家驸马怕不是他希望的。桃七听完,一阵心烦意乱。又反应过来,人家一步登天做了驸马,享尽荣华富贵,自己又操的哪门子心。于是冷静思忖片刻,说:“那他想要的,必定是再临朝为官,一展抱负了。王爷何不许他一官半职,或是将他收作幕僚,以利诱之,让他守住秘密?”

      桃七的谋算,宋无忌不作理会,继续念叨:“楼探花郎颀面秀眉,一副美姿容。当年可谓是炙手可热,有待字闺中女儿的文官武将家里派出的媒人都排到了街上。可他统统一口回绝,对外宣称心有早有所属,非一人不娶,恐辜负良人。直到皇帝的圣旨下来,才敲开了他的门。烨都贵女们只当他心中人是公主殿下。”

      桃七不解地听着,觉得宋王八提起楼驸马话也太多了,而且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不到点子上。当年他多受追捧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村头老妇也没有这样啰嗦的。

      “你觉得,他所谓的心中人是不是应成公主呢?”宋无忌的语气变得玩味,徐徐将脸转向她,面色却是森森,看得桃七小腿肚子都软了一下。

      雨打车棚,噼里啪啦,吵得人心浮气躁。宋无忌方才说话时,桃七莫名感觉到他发出的不可名状的怒意。

      可她实在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了宋王八。

      “我与他又不熟,怎知他心里怎么想的。”桃七囫囵把问题应付过去。见人不回,她咽了咽唾沫,嘻笑道,“王爷何必表现得像个吃味的小男人似的,难不成,王爷心中眷顾之人,也是楼探花的拥趸?”

      “桃七,”宋无忌脸色淡然,“犯上也要知道底线。”

      桃七闻言,吓得面孔刷白。今日没被楼驸马害死,恐被宋王八先取了小命。

      桃七啊桃七,早晚有一天,你要死在这张嘴上。立即普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恕罪,奴婢再也不敢多嘴多舌了。”提掌欲打自己两个嘴巴。听顶上发话道:“起来。”桃七昂首观察,见宋无忌冷冷瞧着她,观察其神态,却并无怫然之意。

      轻轻咳了两下,又坐回椅中,心中哀叹回摄政王府的这段路也走了太久了。

      “是桃七出言无状,惹王爷不快。若不是怕印子几天消不了,今日定要让王爷听七八十个耳光响。”桃七笑着哄人,续上了前头未尽的话。“王爷方才说,他心属意之人,非是应成公主。奴婢愚钝,现在才咂摸出来您的意思——查出这人是谁,算作他的把柄,帮他得到此人,算是给他的利诱。王爷是否也是如此打算?”

      楼玉群做了皇帝的东床佳婿,可应成公主出嫁时年纪有些大了,现年已过三十。对于男人来说,这门婚事不见得有多如意。说他心中那个人是公主?鬼才信。

      宋无忌:“你不算太笨。”

      让我去查这个人?怎么查?去问谁好?桃七开始头疼。

      “吁!”车夫拉紧缰绳,施幡车停下。桃七掀帘,发现马车居然又回到了朝天门前。雨已停,空气散发着新雨后的清新爽意。

      宋无忌让她上车,不是为了带她去哪,也不是要回王府,在烨都大小街巷里绕了一大圈,就是特意说这么一番话的。

      宋无忌不再多言。桃七明白自己该走了,走之前纠结又纠结,最后她说:“那什么,这次多谢王爷了。让桃七知道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是何滋味。只是……不知下一回,王爷是否还能神兵天降?”

      这话听着像是拍马屁,其实还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激在里头的。今日的庇护,算桃七欠他一个人情。所以先谢了人,然后,下次请继续救我——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你以为我入宫是专门为了解救你的?”宋无忌语气寡淡刻薄。

      桃七皱眉:“王爷今日具服入宫,难不成是为了赴春日宴?”

      “本王寻陛下议事。”宋无忌整了整袖口,继续闭目支颐。

      桃七:“哦”。起身想下车,复又想起什么。天大地大,马屁最大!回身恭敬福了福身子:“那奴婢回去了。祝王爷诸事顺意,曼福不尽。”

      宋无忌见她如此作态,略略展颐,摆了摆手。

      果然!一旦马屁拍到了位,就有好脸色。

      桃七下车后,在一边站着,当个称职的狗腿子,垂首送摄政王的座驾回转,消失在含元殿外的长街尽头。

      这个时辰,她理应在御书房伺候皇帝批阅奏章。不过想必瑞孙已经告知陛下她身子不适,所以暂时不会来打扰自己休息。她打算再回到上林苑,取自己落在那儿的外衣和头饰。

      雨势最大时,疾风骤雨,天色几乎墨黑。可这样的天色过得也快,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云散雨霁,晴空万里,雨后宫阙如新,几朵白云舒展于天际。

      一场大雨过后,想来上林苑已无什么人。半日前的美景、盛宴与热闹,待人去楼空后,也略显萧索。桃七穿过一片竹林,耳中便听得几下迂回寥落的琴音。

      凉亭下,石桌上置了张琴,一荼白衣裳之人坐于琴前,信手弹拨一二,似乎是弹奏了许久,倦怠了,连琴音也是时有时无的,不成曲调。但听久了,还是能听出是《流水》。

      曾经,姚凄凄不出闺阁,自有人来见她。楼玉群就靠着爬墙来见她,给她硬塞一堆破烂酸诗,还大言不惭品评她的琴技,问她为何甘于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

      曾经想方设法巴结姚府的寒门落魄小生,而今已经是春风得意的探花郎、驸马爷,煊赫一时的姚府却早已灭门,让闻者不禁叹一句:世事无常。

      桃七知道自己该离开,可双腿却生了根似的,不太想挪走。

      原来在无人处时,她也不那么抗拒见他,她怕的并不是凉亭下的这个人,她甚至并不认为楼玉群是个会告密害她的人。只不过人多口杂的场面里,她赌不起。用力逃离这人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相貌,是出自本能的反应。

      春末、雨后、凉亭、石桌、古琴,草木新芽的清新。他是她寂寥的来时路为数不多的见证者,若有机会,真想同他浅酌一壶小酒,回忆回忆年少时那几件蠢事、趣事。

      日光穿透薄云,洒落眉目间,檐下雨滴落入浅池中里,泛起涟漪,鼻端是新泥的芬芳,碧草上坠满雨珠。她立于竹林间,等那一曲毕。

      许久之后,迟迟等不来那最后一个音,就当那是个空弦罢。她欲走了,外衣与头饰不要便不要了。转身时,竟听那男子对着空气说起了话。

      “我入宫赴宴,结束后,顺便向陛下述职。”

      桃七顿住。

      “结束之时,雨还在下。陛下赐伞,派人好生送我出宫。可我还是想等着雨停了再走。便回到这里,正巧遇到一太乐署乐师背着琴囊路过,向他借了这架琴。”

      若有宫人经过,听到这话,会以为楼驸马独自一人自言自语。

      “想着若有机会,还能听听女公子的琴音。”

      他一点也没变,六年前就是这般,喜欢骑着墙头说他今日的行为与见闻,事无巨细,恼人也要说,没人理会也要说。

      原来终究没逃过,打从一开始,楼玉群就认出了故人。是她自乱阵脚,杯弓蛇影,还差点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

      这回桃七反倒不抖了。她从容回转,安然行至凉亭前,一扯唇角,像面对一位打了多年交情的损友,随口自嘲起来:“让我弹琴,不啻于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这一点,在下六年前就知道了。”楼玉群扬起好看的桃花眼,含笑看她,“岂不知我爱的就是那小牛。”

      桃七磨了磨牙,眼角抽搐不休。

      才骂魏渭塘是牛,不期这么快就报应到自己头上了。她气得握拳发抖,全身上下的毛有炸开的趋势。提腿大步登上凉亭,指着他怒骂:“臭书呆子,嘴巴放干净点儿!”

      楼玉群坐着,毫无一个被指着鼻子骂的挑事者应有的反应,只是大大方方地仰头端详她,亦毫无男女授受不亲的自觉,毫无对后宫女子的避讳。发现女公子昔日饱满圆润的面庞轮廓,成了一副削尖的下颌,身形算得上高挑,却太瘦弱了些,唯有磨牙时的那股凶悍以及眉眼之间的精气神无甚改变,一如往昔。

      到底是有些心痛的。

      他却弯了一双桃花眼,眼底的笑意一点点蔓延到全脸。他在桃七看傻子似的眼神中开始寒暄:“能出府门,女公子的眼疾想是已经大好了。”

      桃七压下怒气,说:“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什么眼疾。哦,我知道了,你在咒我是不是?”

      “已经好了吗?这可真是一件喜事。”

      “你记错了。”桃七将嘴硬贯彻到底。

      “许是我记错,又许是你不记得了。那……”望着渐渐舒展的白云,男人深情款款地说,“只恐春去清音阕,误把心弦作琴弦。女公子可还记得?”

      桃七放下手指,嗤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听都没听过。”

      “是我作的诗。我的那些诗,你可还留着?”说着,眸中闪过一丝落寞,“怕是在抄家的大火里烧没了罢……”

      桃七故意戏谑道:“不,没来得及烧。有几日我家厕纸不够使,都被我用了。”

      楼玉群愣了片刻,随即就笑了:“那也算是代我一亲芳泽。”

      “你!”桃七脸色涨红如猪肝,速速背过身子,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发出无声的尖叫。

      这世上有两种人是桃七应付不来的,第一种是如余昭惟那样的骄矜女子,第二种便是楼玉群这样登峰造极的厚脸皮,桃七横行烨都大小街巷,靠的就是一张厚脸皮,可一旦遇上比自己还出格的,她只有吃瘪的份儿。且楼驸马的无耻言语往往有一种返璞归真之感,毫无惺惺作态的嫌疑,让人愈发郁闷。

      桃七兀自愤懑到极点,楼玉群真想多看几眼她轻怒薄嗔的样子,又怕直接给人气走了,他连忙说:“你放心好了,你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桃七一怔。

      楼玉群低头看琴,低声说:“行刑那日,我不在京城。回来听闻后,去乱葬岗找过你和你家人的尸身,一具都找不到。”

      “别说了!”她不愿再品那惨怛的往事。

      “姚侍郎是忠君仁义之官,却被含冤构陷,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我于这个朝廷失望至极,科举只为给先父、家慈一个交代。金榜题名后,我称病未出席传胪唱名,后又拒了吏部、礼部和国子监的所有官职,还拒了十几位官家小姐的媒人……”

      “为何同我说这些?”

      “我是想说……”楼玉群语意温定,一字一句宛如春风化雨,“今日见你安好,便如雨过天晴,这世间的人事、乃至一草一木,与我而言,一切都不一样了。”

      起风了,花树簌簌摇动,雨后残红,景致萧疏。然春至,待得几日暖天过后,又是绿意葱茏,芳菲怒盛。

      桃七脑中一阵恍惚,半晌才回过神。

      “你遮掩身份,在宫中苟活。却没料到今时今日遇到故人。怕我在大庭广众之下道出你的身份,才躲得那样快吧?”楼玉群微微摇头,“可我不会那样做。”

      听到这样的保证,她应该庆幸喜悦。为了解决这桩麻烦,她找了宋无忌,头疼了大半日,想了软的硬的法子,可到头来柳暗花明,目的达成得那样容易。一颗心安定之余,疲惫席卷而来,又难免感到可笑。

      感激吗?庆幸吗?道谢吗?她想开口说些什么,面颊抖动两下,什么都说不出来。

      “以及,日后若有何难处,你大可来找我。”

      桃七轻笑,视线定在一只在凉亭檐下孤身扑棱的残蝶上:“你只是个驸马,看起来洒脱恣意,随心所欲,实则一无人脉,二无权柄,你能为我做什么? ”

      “你一见我这个故人,便惊心动魄,避如蛇蝎,可见你在宫里,恰似置身龙潭虎穴。虽不知其中曲折,但我欲帮你逃出宫去,远离是非,安个正经身份,从此获得自由,安稳度日。”

      “看不出,你还有这能耐。”

      “愿竭尽全力一试。”

      他的拳拳心意不似作伪,桃七只好收了哂笑之意,斩钉截铁道:“不必。”

      “可是……”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拒绝得毫不留情,但楼玉群的心态会自我修复,安慰自己也许她有难言之隐。他很识相地说:“好吧,但是你若遇到任何麻烦,可以随时向我传信,我必会放下一切来助你。”

      迷失方向的残蝶终于离开了重檐,桃七冷脸道:“宫里的事我自己能应付,真有事陛下也会护着我。总之,你我以后还是别见面了,免得让人看出什么来。”

      不知是哪句话意会错了,楼玉群没有被人拒绝好意后的尴尬,反而腆脸挠了下发髻处,似乎还是六年前那个弱冠青年,甚至还有点羞赧:“我虽已娶妻,但公主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她也曾多次提及让我纳个侧室……”

      桃七面颊肉抽动了两下,身上的毛孔都炸了起来。他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自己只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是旧识而已,而他一定是想到男女私会有的没的那里去了。

      “虽说夫为妻纲,”桃七凛然道,“可堂堂应成公主,景夏帝唯一的嫡女,金枝玉叶、身份高贵,驸马爷即使再对妻子再不满,也不要任性妄为,惹出事来,害人害己。”

      楼玉群傻了眼:“我……我……”

      桃七背身走到凉亭边缘,压着嗓子,一本正经道:“探花探花,探采名花,探花郎已采了一朵名贵的牡丹,就不要再惦记着那点青草了。”

      任凭楼玉群有千言万语想要辩解。桃七一说完,便快步走下凉亭,挺直了宫装下的一副瘦脊,大步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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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①上榜的话每周更15000字,也就是5章,没上榜的话每周7000字,大概更2-3章。目前攒稿子中,会慢慢完结的。 ②主页其他两本一本连载,一本预收,都是全文存稿,那两本更起来就猛了,不嫌弃的话可以去瞅瞅点个收,谢谢清汤大老爷们了!!!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