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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梁脊未折则腹水收 ...

  •   故人的重逢好比在心湖中投下一块石,泛涌起层层涟漪,过后终是会消隐平息。春日宴一别,桃七仍然做她的宫女,楼玉群还是做他的驸马爷,日子平静如许。那不经意的一面,一席仓促的口角,轻如纱,恍似梦。

      初夏,端午尚未至。麟德殿里,大岐皇帝嵇铭靠在须弥塌摆着的圈椅上,他嫌热,脱下一只鞋,另一只鞋被脚趾勾着,闷闷不乐地对着一叠精致的糕点,那几粒外皮雪白,形似花蕊,气息香甜,还未动过。

      桃七端茶进去,见嵇铭对着一叠糕点皱眉,笑道:“陛下想吃就吃,吃了记得洗牙,就不会给虫蛀了。”

      桃七来了,嵇铭还是怏怏的,摇摇头:“天儿好热,我不是很有胃口,这盘百合酥又是太后娘娘送来的。”

      一听是太后送的,桃七觉得糕点一下子变得又干又腻,倒人胃口。

      “娘娘已经连续七八日给您赐膳了吧。”桃七将龙纹青瓷杯搁在案几上,想再添一句“无事献殷勤”,忍住了,怕给小人听见,担一个背后议论太后大不敬的罪名。

      鼎隆帝名义上过继给了景夏帝为子,崔太后便是他的母后。然而他与太后其实并不像一对寻常母子。日常交际不过每三日去兴庆宫请安一次,太后再叮嘱两句用功念书、保重龙体之类的,他也回两句问安之语。这么多年,这对母子就是这么个客客气气的关系。

      所以,一连七八日往麟德殿里送东西,时不时遣内侍来嘘寒问暖,事出必有因。

      嵇铭噘噘嘴,坦诚地对桃七说:“有点不想让她送。”

      “为何?”

      “别人给我三分好,一定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十分的回报。越给我送东西,我心里越不安。”

      皇帝能知道这个道理,桃七有点意外,也有点欣慰。最起码,他的心智不再如小儿般稚嫩,也会去思考旁人一言一行的深意了。

      但她也无法阻止太后送东西过来,劝说道:“陛下嫌热,小桃子给你做个冰爽可口的甜豆酥酪,加上蜂蜜、龟苓膏、蜜瓜、杏仁碎,口感丰富、清热去暑,养颜开胃。”

      嵇铭听馋了,把又干又腻的百合酥一推:“好啊好啊,我用了晚膳之后就要吃。”

      桃七去尚膳局吩咐甜品师父做了来,小皇帝夜间挑灯温书中途来上一小碗,吃得津津有味。

      嵇铭吃了大半碗,撂下书,预备就寝,躺在塌上又觉得热,下床,拉着外间守夜的桃七上榻,又要让她讲故事。

      打从上回给讲了鬼神故事,把嵇铭吓得半夜要人陪睡后,桃七打定主意不再讲骇人的鬼故事。嵇铭又尤为钟情神仙志怪,桃七便把《红楼》中的故事捡了几段有意思的讲了,天界的绛珠仙草,与女娲补天石化为的无瑕美玉,嵇铭听得津津有味。讲到贾宝玉缠着婢女讨胭脂吃,嵇铭表情怪异,插嘴问道:“人为何要吃胭脂?”

      桃七对上嵇铭纯洁的眼神,哈哈笑道:“不是吃盒子里的胭脂,而是吃他院中丫鬟嘴上的胭脂。”

      嵇铭反应了片刻,终于回味出意思,面颊飘起薄红,盯了眼桃七的嘴,发现淡得很,也没有胭脂让人吃,两靥也无任何装饰,头上的钗环也稀疏,不禁感到失落。他又问:“女人用的胭脂好吃吗,有甜豆酥酪甜吗?”

      桃七咂咂舌头,调笑:“这个嘛,待陛下成亲娶妻之后,就知道了。”

      天色已晚,再不入睡,第二日起要难起了。桃七下榻,给嵇铭掖了掖锦被,吹了烛火,在外间守夜。

      夏初,天亮得很早。嵇铭在热意煎熬中骤然惊醒,挺身而起,揪着黄绸被面粗重地喘气,满额都是细密汗珠。他感到袴裆中汗津津地潮湿一片,犹豫片刻,动手掀被看去,竟是梦遗了。

      这是男子长到青年时都会萌动的情.欲,嵇铭对此尚存几分懵懂,却并不惧怕。以前不是没有过,只是从今年春日起,它似乎愈来愈频繁了。遇到这种状况,人总是无力又茫然的,他不习惯,所以并不喜欢。

      正是辰正时分,桃七与另外两位宫女拿着犀角梳、金盆、巾子、头油等用物掀帘而入,伺候皇帝晨起。见嵇铭已经醒来了,还做出了起床的姿势。可嵇铭见了他们,又急匆匆抱住了被子,一屁股倒回床上。

      桃七守了一夜,强忍着困意说:“陛下起了?那便自己下来吧,还要奴婢抱你不成。”

      嵇铭不应,只捂着被子不放,扭过脸,像是要把自己藏于枕屏内,不动弹。

      桃七与他相识半年,少年的身体和脸庞褪去青涩,迅速向青年生长,如青葱树苗,长为茁壮大树,面容也添了几分青年男子的硬朗。

      桃七一番打量,见嵇铭眉目间满是羞赧之意,恍然大悟,嘴边衔上一抹笑意。不动声色吩咐其他宫人下去。等人走后,静静走到龙塌边,毫无预兆地劈手夺他床单,无赖般取笑他:“原来如此,陛下终于长大了呀!”

      嵇铭情知被她看穿,一张俏脸顿时鲜红欲滴,咬牙护住自己的被子,像新娘子对待初夜后的落红,啐她:“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笑的,小桃子你一点都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想当年桃七在染瓦坊做伙计,澡堂茅厕去过几百遍了,男子赤裸的身体,老的少的,哪款没从眼前晃过,可这事不能作为谈资向嵇铭炫耀,可惜可惜。

      嵇铭鼓起两腮,嗔道:“你又不是男子,怎么能懂?”

      “奴婢不是男子,难道就不是人了。食色性也,人性共通,许多情况下,天潢贵胄与路边乞丐脑子想的都是一样的。” 桃七摆出过来人的架势,“男子到了十几岁都要经此一遭,陛下无需羞赧,待精关大开后,就能享那人间独有的一份意趣。”

      嵇铭实在想不到她会说出此等粗鄙之言,气急败坏,抓起长枕的一头打她:“你闭嘴,不要脸,走开,走开!”

      桃七也不是刻意轻浮浪荡,只是觉得嵇铭年幼,身体发生未知变化,一定十分慌乱迷茫,便主动承担起教引嬷嬷的责任,向他普及一些医理,说得直白了些,不想嵇铭如此反抗。连连解释:“奴婢非是故意羞你,这些日后自会有人教陛下,说不定还需专门上课学哩……”

      嵇铭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像个被调戏的美娇娘,而桃七就是那路边随意搭讪女子的酒肉纨绔。又气又恨,死死憋住了没哭出来。

      桃七欣赏嵇铭臊眉耷眼的样子,可真有意思。

      刘勍进了内殿,看到龙床边上,桃七同皇帝胡闹,不悦地咳嗽了一声。

      桃七察觉有人在旁,不敢放肆,整理了两下被子,低眉敛目立于一旁。

      刘勍臂弯里搁着拂尘,温声道:“陛下,快收拾收拾起吧,谢阁老有事启奏。已在御书房外等候了。”

      嵇铭一惊:“阁老今日怎么会来?还来得这样早,快快请人进来,看茶赐座。”

      一应命宫人入内为陛下穿衣着履,桃七欲帮两手,可嵇铭似成心躲着她,龙纹外袍一向由桃七服侍他穿,他却自己动手披了,又点了个小内监整理前襟和玉带。桃七觉察到他的不快和躲避,以为他还在羞恼,识趣地立在一边。

      夏日晨间,御书房中央的青瓷大瓮还未来得及添上冰块,昨夜的冰块已经化为水,透着残凉。

      嵇铭快步进入书房,谢庄珩起身见礼,合手一揖。阁老是帝师,居一品太保之位,故面见陛下不必行跪礼。

      往日这时辰见阁老,都是在训思堂聆课,嵇铭养成了习惯,也走至堂下,对谢贞执师礼。

      见皇帝拘谨,谢贞道:“陛下万乘之尊,无需如此。上课时是师生,出了课堂便是正经君臣。君为臣纲,圣天子无需对臣工下拜。”

      殊不知,他如此恪守礼节,却让黄袍天子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更不自在。

      嵇铭紧张地抿抿唇:“阁老说得是。”随即端正姿态,于主案落座,又给谢庄珩赐座。桃七为君臣二人奉茶。

      御书房桌案大几上,案牍累累如小山,小皇帝坐在其中,像是要被埋没了。但他支棱着脊背,竭力表现出端方和稳重。

      谢庄珩道:“陛下勤勉,功课日日不辍。今日打扰陛下晨学,实是老臣有急事要面见陛下。”

      深紫官袍裹着耄耋老人微微佝偻的瘦削身躯。同上课发怒的那日不同,老人嗓门沙哑,缓缓吐音,平稳中不减抑扬顿挫。据说谢贞年轻时,仪容清华,说话宛如玉山伦音。

      “阁老请讲。”

      “昨日奏折,已由省里通过,票拟上呈供陛下参阅。??然牵涉户部削减边关军费一事,老臣思来想去,觉得万万不可朱笔批红,望陛下思量。”

      一旁桃七眉眼一跳。

      事关朝政大事,决策流程是——臣工们呈递的奏折,先交由中书省票拟,由于内阁大臣多为中书省成员,故而相当于已经在内阁通过,再由中书令简绪臻呈递皇帝过目披红,方可通过。重大事项还会在五日一次的大朝会上于百官面前商议,再行批示。鼎隆三年以来,折子还要送到摄政王府给宋无忌过目,这一条已成不成文的规定。

      既然中书省和内阁已通过了事项,作为首辅的谢阁老一定也是点过头的,况且涉及军备,他绝不会疏忽大意。为何第二日一早又进宫觐见,让皇帝驳了奏章?昨日中书省内部一定出了什么纰漏,中书令简绪臻是阁老的门生,是否在他这里出了问题,暂时蒙蔽了谢庄珩的法眼。

      谢庄珩下值之后方察觉大大不妥,于是次日一大早入宫面见皇帝。而嵇铭极为尊敬老师,若无宋无忌在一边威慑,嵇铭一定不会驳斥他的意见。

      嵇铭想起昨日阅览户部的奏折,的确提及此事,命御书房内侍翻找出,翻阅了两眼:“户部齐尚书报,去岁东南一带多雨,华中大旱,又兼给江南从事蚕桑、丝织、盐茶贸易的商贾减税……故今年,全境赋税只得往年的六成……而近边关安定,战事少起,无需过度用兵。故提议,自七月起,削减去年冬日已经定好全年的军费至……原来的七成。”

      谢庄珩垂拱聆听。

      嵇铭思量少顷,道:“户部尚书所呈度支列表清晰,且国库赤字未填,确已无半分余裕。削减军费自下半年起,从下两季的度支中减去,相当于一年只削减了一成半,朕觉得这样做并不过分。”

      桃七眉毛一挑。嵇铭议起政事来,思路清晰、有理有据。说话时昂着头,显出清晰的下颚线条,好一个年轻儒雅的帝王。

      百官皆知,六部之中,礼部尚书齐尚卿、户部尚书林爵恩是宋无忌一力举荐之人,乃是他的马前卒。刑部,虽没有明确站队,不过私底下都在传,刑部尚书于今岁端午时节往摄政王府送了几盒信阳毛尖茶,礼不重,心意却是到了。

      户部齐尚书的意思,十有八.九就是宋无忌本人的意思。朝廷的肱骨与柱石政见不合,也不是新鲜事儿了,谢庄珩这回却大动干戈极力阻止,背后怕还有更要紧的隐情。

      谢庄珩恂恂然道:“老臣昏聩,昨日也如陛下作一般想法。这才一时不察,通过了票拟。”

      “为何这样说?”

      “陛下,全年军费看似虽未减少许多,却是去年早已在朝会上通过的。突然减少军费,上至兵部大员,下至兵丁小卒,对此无任何准备,实在出乎意料。下半年军费收缩,六月便要着手裁撤三至五万士兵,将他们放归故乡。而春耕农忙时节已过,华中又罹旱灾,这些人回乡之后,无事可干,怕又成一大隐患。”

      嵇铭觉得谢阁老所陈述,初听来有几分道理,细细思考后,又过于夸张,有杞人忧天之虞。想说几句,又不敢当面驳斥老师,舔舔干涩嘴唇,也不敢喝茶,先自行揽错:“国帑民财不丰,错在朕躬。”

      “陛下博厚宽仁,无需自责。”谢庄珩劝慰一句,坚持道,“可此事事关重大。户部支出的军费大大不足,影响军中安定,遗祸百姓,此其一。士兵十去其一,如何拱卫边疆国土?此其二。今年削减一成半,来年是否继续削减?若起了战事,军需激增,多的财帛又从何处划拨?此其三。老臣昨夜思来想去,还是那句话,前线将士的年饷和军粮,万不可短了。”

      嵇铭道:“我大岐不是已经五年未兴战事了吗?”

      “居太平而思动乱。晟国兴兵侵我朝边境时,大岐南北两线征兵共计六十万,至今已裁撤四成,只余三十七万。六年过去,晟国养精蓄锐、渐渐恢复,表面俯首称臣,实则亡我之心不死,我朝又厉历灾年,更兼内忧。此时削减军费,无异于在飓风来临前,剪去鹰隼翅尾的飞羽,乃自断生路之举啊。”

      嵇铭默然半晌,说:“齐尚书曾与朕坦言,去岁北方四道无雪,春夏北旱南涝不断,今冬晚稼歉收,河南、湖广两道恐是灾年,应多预存钱粮以赈灾。谢阁老所忧之事,是否可放一放?”

      一旁侍立的桃七有几许讶异。在阁老面前,嵇铭竟并非一味听从,也有自己的几分思考。

      谢庄珩不肯让步:“臣知大岐八千万百姓,两万官员,皆嗷嗷啼饥。若国库不丰,可增加江南富户的赋税,不过不可冒进。另外,天子以降,四以上京官带头,例行节俭,宗室亲藩的禄米,也可酌情扣减。具体多少,如何征取,需在朝中议定。如此也能省下一笔银帑,这些银子可用于赈灾,而不是从军费中省下来,为补西墙自毁东墙。陛下,这两年朝廷实应多支银子给兵部,兵马不扩充,也不能遣散啊。”

      嵇铭仍旧语气轻松:“阁老想必忘了,除西北、西南边境三十七万大军,还有十万神策军拱卫烨都,这批人马也可充作边疆军力。”

      他的话意在宽抚阁老的忧虑,然而谢庄珩却把眉头皱得更深。

      “大岐武官之中,论将帅之能,无人可胜过摄政王,加之统摄内外大政,可称文武兼备的奇才,朝廷之栋梁。可摄政王阁下英年气盛便身居高位,一人之下,功高难免失了对陛下的敬畏。神策军乃其握于掌中向外的一把利剑,朝廷非到绝境万万不可再用!养虎在侧,必生肘腋之患。圣天子不要忘了,景夏十三年的灵台兵变!”

      声如击石,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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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①上榜的话每周更15000字,也就是5章,没上榜的话每周7000字,大概更2-3章。目前攒稿子中,会慢慢完结的。 ②主页其他两本一本连载,一本预收,都是全文存稿,那两本更起来就猛了,不嫌弃的话可以去瞅瞅点个收,谢谢清汤大老爷们了!!!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