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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8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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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悉一口气骑到了東大。
空气里已显现出初夏的热浪了,他在球场边坐了会,被空荡荡的场子蒸麻了,想了想,还是起身朝实验楼走去。
去蹭空调,吃东西。
反正他买了那么多的甜食,王玉儒一个人吃也吃不完,帮忙解决一下。
王玉儒他们实验室今天很热闹,苗宇丰在和别人讨论,弄出来很大的动静,翟悉进屋的时候,都没人留意。
但他站到王玉儒桌前,开始扒拉塑料袋时,还是不免引起了一点小小的注意。
隔壁两桌都抬头看了他一眼,陆槐川更甚,直接走过来了,很没有边界感地坐在了王玉儒的椅子上,对他说:“你哥呢?”
“不知道,过会儿来,”翟悉找了袋酸奶,正要咬个口喝,又停住了,递给陆槐川,“给。”
陆槐川很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他想的咋样了?”
“想什么?”翟悉不太想搭理这人,继续在塑料袋里觅食。
“没跟你说吗,”陆槐川说,“他要出国的事儿。”
翟悉手上一顿:“他不去了。”
“我操,他缺脑子吗?怎么想的,放着大好前程不要,继续留这儿窝着混?”陆槐川说。
“他不想去。”翟悉说得有点硬。
“怎么可能!”陆槐川猛地站起来,把酸奶重重地往王玉儒桌上一墩,溅出几点来滴在桌面,“他说要跟家里人商量我就知道得完蛋,那个最大的家里人就是你吧,怎么,拦着不让他去?”
翟悉撩起眼皮,冷冷地扫了陆槐川一眼:“他自己说不去的,你管得着吗,”说完他拿了盒饼干,转身就撤,“走了。”
从实验室走出来,翟悉才拆开零食。
但举着过了大半条走道,他也没送一块饼干进嘴里,心里始终翻滚着一股掠夺似的罪恶感,走了很久也没有消失。
在电梯口面前,他站住,想了想,回身去看,发现陆槐川果然从实验室里出来了,在走廊的另一端,打着电话激愤地说着什么。
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翟悉是在听到陆槐川说“你再恋爱脑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跑过来的。
“之前都是你带我学,但你看看你现在,你连你自己都带不起来了,”陆槐川抓着手机,苦口婆心,“我是真想拉你一把,咱能往好的地方去就去,别谈个恋爱把自己谈降智了,还把那玩意儿当个宝似的供着。”
刹那间,狂烈的怒火,几乎要把翟悉烧成一个新的人。
就好像陆槐川和王玉儒才是这件事的主体,而他,只是个过客。
“你给他打电话干什么!”翟悉冲上去隔开陆槐川的手臂,把他拿着手机的手推到很远,“挂掉,别让我说第二遍!”
“什么妖魔鬼怪。”陆槐川吓一跳,把差点没拿稳的手机收回来,又讲了一句回头再说,才切断了通话。
“你都跟他说了什么?”翟悉质问。
陆槐川往后闪开一步:“说学业上的事,你管得着吗?”
翟悉已经很久没遇到硬茬了,一口气吊在胸膛,拳头也跟着硬了。
“我男朋友,你说我管不管得着?”
陆槐川完全没被唬住,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人都快被你管废了。”
翟悉皱了皱眉。
“你什么意思?”他忽然感到一阵心里发毛。
“字面意思,”陆槐川说,“你要真有心,就看看他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翟悉看着他:“什么样也不用你操心吧。”
“行行行,我咸吃萝卜淡操心,”陆槐川耸了耸肩,“你想祸祸就继续祸祸他吧,你的自由,反正他消沉吃药被大家孤立,你也都觉得没什么。”
翟悉愣住了。
在他僵硬震惊的几秒内,陆槐川错误地解读出:“我靠,你还真觉得没什么啊?”
“他吃什么药——”翟悉感觉自己的心好像突然变空了。
“哎不,你那双眼是装饰还是选择性失明?”陆槐川说,“那些瓶瓶罐罐就在他工位上杵着啊,一大堆,护肝药,每天都吃。”
“啊。”翟悉心跳漏了一拍。
“你是真不知道吗,牛逼,”陆槐川冲他输了个大拇指,“该不会你也看不出来他最近状态很差劲吧?”
“……是吗。”翟悉只清楚自己最近状态很不对劲,关于王玉儒,最近一段时间,他给到的关心太少了。
陆槐川气得笑了笑:“你自己喝醉了给他出柜,第二天拍拍屁股就走了,剩他一个人在组里有多不好受,这段日子他有多难熬,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啊?”
“那天晚上你们不是都能接受吗,”翟悉说,“我看都对他挺好的啊。”
“你那眼睛长了跟没长一样,”陆槐川也是给自己说得激愤难抑了,声音都有些怒意,“你也看不出来他后来有多自甘堕落吧?项目不做了,习也不学了,正事也不干了,你过个生日就在那熬好几个通宵给你写代码,还成天往你那儿蹿,不知道你让他去都干的什么,每次回来我看他人都要瘦一圈。”
翟悉没说话。
“真是,我这人说话直,不好听,”陆槐川说,“但我话就撂这了,就你这样的,能谈谈,不能谈就赶紧分吧,别挡着他的路了。”
“我没有挡他的路。”翟悉像是对毁人前途的罪责应激一样,突然喊得很大声。
“还没有吗?他本来都可以换个环境离开这儿了,结果呢,”陆槐川很厌恶地扫了他一眼,“也就是王玉儒,要是谁他妈拦着我去剑桥读书,我直接以死相逼。”
翟悉重心不稳地踉跄了两步:“剑桥?”
陆槐川也看着他:“搞么啊?”
“你是说,”翟悉说,“我哥要去剑桥?”
“奇了,你到底知道什么?别咱俩说了半天结果鸡同鸭讲,”陆槐川是真有点无语了,顿了顿,问道,“他没跟你说他要去剑桥留学的事儿吗?”
翟悉的嘴唇抖得不成样子:“我以为就随便一个普通学校……”
“也没跟你说是去跟哪个老师?”陆槐川问。
翟悉鼻腔发热,话和颤音一起掉出来:“比你们老师还厉害的老师吗?”
“就是秦老师的老师,”陆槐川说,“这么说吧,宗师级别,控制学界还在行走的丰碑。”
翟悉已经说不了连贯的语句了:“我不知道,他都没跟我说,这些……”
陆槐川嘶了一声:“他这人也是有点毛病,这都不说。”
翟悉听到背后有人出入实验室,也注意到面前的陆槐川因此有些要走的意思。
“哎那就当是我跟你说了,”陆槐川看了眼手机,“你要知道这是很宝贵的机会,别再碍着他事了,催催他,让他去访学。”
陆槐川说完,就回实验室了。
没过多久,实验室里接续走出许多人,翟悉认出来了,是聚餐那天的同一批,三五成群,往实验基地的方向走去。
翟悉遥远地观摩了一会,他们做实验的氛围很热烈,无人机出现了问题,就会围成圈讨论,然后再飞,再讨论。
给他的感觉就是——融洽。
温馨还算不上,但至少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非常自如和舒畅的,全部在为同一个共同目标而努力。
就连他较为瞧不上的低情商苗宇丰,此刻脸上都洋溢着充实的笑容。
翟悉一直旁观,直至身旁有人在喊他:“原来你在这里。”
心酸无处安放,他回身了,但却低着头:“你以为我去哪了。”
“我以为你回家了。”王玉儒说。
“我没回家。”翟悉说。
“嗯,”王玉儒声音很轻,“要回家吗?”
翟悉感觉心脏在压缩。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悲伤但无助的感觉,因为回家就意味着他们要保持距离,可是回家同样也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永远在安全范围里。
“不回家了,”他看了看表,“随便走走吧,一会辅导班放学,我们就回去住。”
“好,等我一下。”王玉儒钻回实验室。
半分钟后,他拿着水杯出来,递给翟悉:“先喝点水。”
翟悉这一天光吵架就说得口干舌燥,灌下去半杯有感觉好一些。
把水杯还给王玉儒的时候,他看见王玉儒接着放回了屋里,陡然一愣:“你不喝水吗?”
“哦,忘了。”王玉儒又折回去,把剩下半杯喝完了。
学校里也没什么好逛的,两人就在八桥山脚下走了走,陪太阳下了个山。
街上的人还是那么多,风吹日晒的路标都不再那么显眼了,映着霞光,浸没在拥挤的人潮里。
他们也浸在了人群里,彼此的话都不多。
天彻底黑透,也分不清是谁先提了一句回去,他们就默契地一起走向了辅导班的方向。
胡润妮在工作上真的无懈可击,打开门看到整洁的教室,翟悉感觉心情有偷偷变好了一点。
因为在闲逛时顺带买了点小锅盔吃,两个人都不太饿,省去晚饭后,忽然就显得无聊了,洗完澡上床才不到九点,翟悉从没觉得原来晚上还可以这么长。
他在床上躺着,瞪眼看天花板上的吊灯,揣摩白天的事情。
王玉儒洗完澡过来,翟悉心里还挂着事,看彼此都上了床,就肌肉记忆一样抬手关掉了灯。
“这就睡觉吗?”王玉儒在一边问。
翟悉在处理嫌隙方面没什么天赋,听到王玉儒说话还是会不自觉地模棱两可:“不睡吗?不睡也行。”
“没有,就是还很早,”王玉儒说,“……要不要再做点什么。”
“做什么?”翟悉猛地意识到王玉儒可能是想做那事儿,脑袋瓜子一抽一抽的,“不做了,没心情。”
王玉儒迟迟地应了声哦。
但确实太早,对于一个惯常于凌晨两三点入睡的爆肝王者,这个点才相当于刚结束午休,理应开始工作。
翟悉听出来了王玉儒的夜不成眠。
“怎么了,”躺了大概接近一个小时,翟悉终于忍不住问,“睡不着吗?”
“还行。”王玉儒说完,犹豫了一会儿,找过来握住他的手。
翟悉想都没想就甩开了。
下意识的动作后,是一阵持久而固化的尴尬。
翟悉啧了声,想说两句挽尊一下,但张口开了个“你不热吗”的头之后,又不知道该怎么续了,难道要说我最近想独立所以牵手睡觉也太幼稚了吗?
“有一点吧,”王玉儒坐起来,“要开空调吗?”
“……”翟悉说,“不用吧,都还不到六月。”
“嗯。”王玉儒又躺下了。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让翟悉头炸,不太清醒,总觉得王玉儒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里,都有着讨好和求和的意味。
两个人又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地同床异地了一会。
静得可怕。
丧失亲密之后空气里全是虚无缥缈的无意义感,就好像这恋爱谈与不谈都没啥意思,翟悉只觉得难受到无法排解,憋闷从身体里四处冲撞,寻不到出口。
“王玉儒,”翟悉懒得和本能抵抗了,放弃挣扎说,“你睡了吗,要不咱们还是做点什么吧。”
“好。”王玉儒立马就答应道。
他答应了,却没有动,翟悉也没有动。
又过了两秒,翟悉退让说:“今天你来吧。”
王玉儒伸手,在翟悉胳膊上试探似地碰了碰:“还是你吧。”
翟悉还是没有动。
“你在上面吧,今天。”王玉儒又说。
心脏涨涨的。翟悉感到一阵平静——不,是死寂。
性好像不只是性了,它不自由了,它在王玉儒那里,变成了一只低姿态的、用来道歉和乞求的工具。
和王玉儒在一起这么久,他已经被迫习得了敏感的技能,所以王玉儒摸上他手臂,轻轻抚着往自己身上拉的时候,他立刻就察觉到了王玉儒想表达的不是“我很想做”,而是“我也很想被需要”的意思。
翟悉想哭,但禁不住挑逗的本性又让他被另一种情绪迷惑了,月光下的王玉儒很好看,是他再不采取行动就不礼貌了的好看。
隔间里没有风,翟悉却感觉有些立而不倒的东西被一点一点吹折了。
尤其是两个人紧密无间地动作时,应该畅快的,应该满足的。王玉儒抬起胳膊搂住他脖子,他低头亲吻时,应该会很幸福的。
可怎么所有的创伤都在逆生长了,他每动一下,就好像是把那些快要愈合的疤再次给挣裂了一般。
结束后,王玉儒躺在床上,懒懒的,仿佛不太想动。
翟悉出力出劲这么大幅运动一番,也是又累又饿的,他伏在王玉儒身上趴了会儿,彼此身上的汗黏腻得他有点不舒服,于是起身,要去洗澡。
“你洗吗?”翟悉问。
“你先去洗。”王玉儒说。
翟悉看他乱七八糟的样子,就想他应该也需要缓一下才能站起来。
所以就捞起来衣服,先去水房洗澡了。
洗完澡出来,他扬声招呼:“你去洗吧。”
没有人应。
“睡着了?”翟悉暗中嘀咕着,推开门往里看。
王玉儒不在床上。
衣服也不在了,手机也不在,鞋子也不在。
“人呢?”他转遍了辅导班也没找到,心情很糟地给王玉儒打去了电话。
电话几乎是瞬间就通了,王玉儒和他说马上,然后笑了笑,又说:“先别刷牙啊。”
翟悉坐在前台上等了五六分钟。
王玉儒回来看到门口藏着个人,还颤了下,似乎吓了一跳。
“你去买吃的了?”翟悉问。
“嗯,乔财那家章鱼小丸子,”王玉儒把袋子放在翟悉面前,“趁热吃。”
翟悉扒拉开塑料袋,映入眼帘的是厚重的肉松和沙拉酱。
他叉了一颗,吃掉。
王玉儒就坐在他对面看他吃,什么也不要。
翟悉吃到第三颗的时候,彻底吃不下了。
不是饱了,是心里胃里整个身体里,都被其他的事情装满了。
他用小木棍戳戳丸子,说:“你去访学吧。”
王玉儒一愣,旋即摇了摇头:“不去了。”
“你不是想去吗?”翟悉说。
“不想去了,”王玉儒说,“太远了。”
“你去吧,我想开了,”翟悉把章鱼小丸子推开,抬起头看着他,“我都支持你。”
王玉儒还是摇头:“真不去了。”
“为什么?”翟悉问。
可是王玉儒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原因来,他只是一个劲地重复说不去了,太远了,说不方便,消费太高了。
翟悉凿不开他的心门,浑身乏力,没事找事地又吃了一口丸子。
但这一口也吃得很艰难。
好不容易混着自责咽下去,他再次询问:“你说实话,到底为什么,我都让你去了,你又为什么不想去了。”
章鱼小丸子的香味淡淡的,空气也淡淡的。
“我舍不得你。”王玉儒也淡淡地说。
翟悉盯着灯光打在桌上的侧影。
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想要的回答。
“我也舍不得你,”翟悉忍着声,“但学业更重要。”
“没关系,”王玉儒接着就说,“没你重要。”
眼睛湿润了。
但翟悉知道,水雾里的成分太杂,被重视和珍爱的感动只是其中一部分,更多的,是对如此沉重的感情的无福消受,和对毁掉王玉儒前程的无力承接。
他看着王玉儒。怎么这个人,那么聪明,又那么傻。
其实他早已经无数次地意识到了,只是坐享其成的时候,他不想去承认——
他哥一直在为他退让,为他妥协,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底线。
那个以前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口的扭捏怪,现在可以对他讲很多句爱,那个以前连碰都不让碰的大直男,现在都可以接受在床上被他弄得死去活来。还有那个总以学业为主且活得无比清醒的好学生,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一个可怜兮兮的恋爱脑,乞尾摇怜似地追在他身后,从他走过的地上弯腰捡起一点点的爱。
以王玉儒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一味地纵容是在种下祸根。他就是在放任自己沉沦。
放任自己往下坠。
翟悉甚至感觉,王玉儒什么都会答应他,他想要天上的星星,王玉儒会给他摘过来,他想要去杀人放火,王玉儒也一样会为他铺路放刀,顶罪替死。
翟悉吃不下剩的小丸子了,王玉儒也不吃,看他半天没再动,就拢起来说:“吃不了就扔了吧。”
“吃得了。”翟悉拿起竹签喂自己,他不想浪费。
就好像浪费掉的不止是王玉儒买的夜宵,也是王玉儒的真心。
事到如今,翟悉也无法再隐瞒自己了,他就是胡润妮口中所说的白眼狼。
以前他很体谅王玉儒的辛苦和不容易,可是后来他怎么就好像再也看不见了。
明明刚恋爱的时候,王玉儒要给他生活费他都是会觉得很别扭的啊,后来为什么就大手大脚地花王玉儒的钱,心安理得地把他当成提款机了。
还有没在一起时他许愿还是希望王玉儒平安喜乐,怎么在一起之后再许愿,就变成了希望能永远对我这样好。
开始总是视若珍宝,捧在心上。
可是后来,他怎么就会那样……粗鲁又霸道地对待如此温柔的王玉儒了呢?
费力吞咽着以前最爱吃的章鱼小丸子,翟悉痛苦地发现一个事实,原来得到了就不珍惜是真的。
他的感恩衰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