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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故事三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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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岁的土方十四郎和小鸠坐在山洞里,支起火,听着冷雨敲打出细细密密的节奏,湿黏的苔藓从石阶蔓延到心底。
还记得老家的什么呢……啊。
村子边上的森林里,生活着梅花鹿,你见过小鹿吗?十四。
长发的少年武士怔了怔,摇摇头。
她把头靠在膝盖上,整个人蜷成一团,仰起头来,闭上眼睛回忆。
小鹿、还有母鹿,她们都生活在阳光灿烂的地方……你见过那种山谷吗?背面很陡。她比划着。漫山遍野都长着树木——各种野花和乔木。岩石是裸露的、突出来的,听说是以前发生过地震。那里开满了蓝蓝的野花,长在石缝间,大概是一种岩生植物,藤蔓顺着口子垂荡下去,像流溢的、绿色的海。
梅花鹿不怕我。她带着几分得意气笑了。她们就在我边上咀嚼叶子,皮毛有点粗糙,被微风拂动着,温和的气息吹到我的脸上。
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在那里奔跑、喊叫、翻跟斗,石壁会送来模糊的回音。
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都是我的。
土方凝视她,孩童的眼睛湿润而富有光亮,闪烁着篝火的噼啪烈响。
她也像小鹿一样。
20岁的土方十四郎,困在会被曾经的自己唾弃为软弱的织物和毛绒毯子里,享受难得不用早起练剑的假期。
连绵的阴雨后,在新年第一天,天气难得放晴了。昨晚没拉窗帘,明朗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好痛。
他翻了个身,试图把自己闷死在枕头里。
为什么窗外有大猩猩呜吼呜吼的声音啊,好吵,难道还在森林里吗。
“起床了,蠢货。”
小鸠推开门,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在土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往他身上重重一扑。
“嗷!”
他新年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怀疑自己的尾椎骨是否还完好。他真的听见它们碎裂的声音了,就在刚才。
“近藤哥在门外找你。”
土方呻吟着从被子里挣扎起来。
她在他把她从身上掀下去之前翻了个身,落到被褥中间,在柔软的床垫上滚来滚去。伸展开手臂,把他晒的新被子拍得“啪啪”作响,是很幸福的柔软棉花声。小鸠打了个哈欠,抚摸着他背上巨大的蛋黄酱印花深情问好:“新年快乐,麻油乃兹。”
那能怎么办呢?任由这个恶霸占据自己的床铺,土方只好打着哈欠去洗漱。
“……抱歉近藤哥,马上就来!”
27岁的土方十四郎走在江户的街道上,抬起头,被秋天的树木扑了满眼灿烂。
秋冬之际,城市公园里的日本枫、鸡爪槭、黄栌木的叶子都红了,远远看去,与竹子、桧柏、木樨这些常绿的树种相比,颜色更加鲜明。特别是晴好天气,蓝天莹洁,日光澄鲜,暖暖的绯红色、橙黄色、赭色、深棕、绛紫,层次分明、浓郁的色块,是老天笔下的油画。
哪一棵树都好看,大片的暖色更好看,眼前多是槭树、枫树、山毛榉,杉树也很多,树冠毛茸茸的。
他没佩刀,遇到两位姑娘,被不认识的她们递上请求和相机。找位置、摆姿势、笑靥如花。
“今天的落羽杉很好看。”
“哦!”那姑娘眨眨眼睛,“谢谢!……哪棵是落羽杉?”
土方叼着烟指给她看,收获一连串的感谢声。
他也不是什么植物学家,以前,虽说竹子和树木、杂草与鲜花的区别能辨别清楚,但也仅仅就停留在这样的程度。只是某一天,当他踏出屯所,从景观树的包围里拐入小鸠的院子,不知名的白花带着馥郁的香味向他问好,土方忽然感觉坐立不安。
总不能再这样心神恍惚下去,对一切无知无觉。
开始时,只是匆匆翻阅她的购物小票,再加上隐蔽的、装作不经意的一两句提问:“这个黄色的是什么?蒲公英?”
“那是杂草吧,笨蛋。这是连翘。”
他曾经去书店,混在年轻学生、家庭主妇和阿爷阿婆之间,翻看园艺指南。于是把铁海棠虬蔓郁结的刺茎与四瓣对称的深红小花刻进脑海,尽管不久后对此一窍不通的脑子就会把落羽杉、水杉和其他杉木混在一起。夹竹桃的花,究竟该是红色还是白色?
他曾经很自豪地给来访的神乐介绍小鸠的庭院。墙根下的那两盆是茉莉,之后从左往右依次是绣球、百日菊和萃雀花,架子上缠绕的是紫藤,它有奇特的发苦香味。
神乐吸吸鼻子。“真的吗?没闻到阿鲁。”
“……十四,那说的是芍药。这两种花明明一点也不一样吧?”
啊啊,把鬼之副长变成植物学家的这个魔法,其实只局限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他能记住所有的花,只是因为他记住了它们都长在哪儿。
他这样努力地把这些娇弱的生命刻在脑海里,只是为了不再对她的生活感到陌生。
某一天,土方十四郎走在人行道上,看着高大的绿得稠郁的树,看着路边红色的黄色的花,步履匆匆地离开这里,未曾与谁撞上目光。
他原本就是这样生活的,活了修长、矜持的,不知名树木一般的二十多年。到即将被称为大叔的年纪,才后知后觉想要记住所遇见的一切鲜活的、微笑的、深刻的脸,抓住一丝生命的痕迹。
就是那天起,他开始想记下。
记下,是因为想要被记下,想要回报她的目光,想要被温柔地凝望。小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种下这些花朵的,他现在总算多少了解一些了。
陌生的花草如果变得熟悉起来,他也就算融进了这座城市,走在陌生的街头,也像在家乡。但那要多久啊。
有多少陌生的植物,来不及认识,有多少陌生的地方,来不及走遍。
为五郎大哥曾经给他指,十四,你看那天上的星星,它们都在发光。
咫尺,却是多少光年的距离。
当初那个来到大城市的乡下武士,很快适应了这种迅疾的生活方式,但大脑皮层的深层记忆有时不免释放一些固执的信息:我这是在哪里?我为何在这里?
那个时候,他神色淡淡,毛笔落在寄回武州的家书上,只留下一句记得添衣。没人知道他每天看完新闻,都要特意调一个台,去浏览别地的天气预报,没人知道,他曾经很想念一个带着温度的拥抱。
“咕咕咕——咕。”珠颈斑鸠的鸣叫就在耳畔,三声平和深厚,末尾那一声沉抑下来。这是树木最常听见的呼唤,不因在森林间还是在城市的景观树上所转移。
跟旅途当中的鸟叫得一模一样。
当有人在身边时,苦闷的修行也成了乐事。他从没对她讲过,但内心深处,的确是这样想的。
左拐。右拐。番红花的包围里,她衣角上下腾飞,宛如振翅的鸟。
他心情平静,敲开熟悉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