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9麦浪与眼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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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白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宿舍里。
他有些艰难地用手肘支撑着身体起身，揭开眼睛上盖着的一片浅蓝色的方形膜纸。
“这是什么东西？”
“认知滤膜，从你的包里找出来的。”李访的声音凉凉地响起。
“这东西就是这么用的？”路白有些新奇地低头看。
手里蓝色的膜触感有些像金属薄片，但能感觉到重量极其轻，又不太像金属质地。
“没办法，你在田里受到的精神污染太严重。”李访说：“还好你带着这个东西。”
这是他上次在大厅做任务拿的奖励，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路白拿掉认知滤膜，深呼吸，“还好回来了。麦田里的东西真的没法细看。”
等等，麦田？这个关键词就像某种提示一样。
提示响起，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在低声絮叨着什么。
但很快，这种声音就被强行压制住了。李访再次把认知滤膜拍在他的眼睛上，动作很利落。
“还不能摘。”
认知滤膜果然有用。现在他仍然能感觉到脑海深处有不适感，但已经勉强可以正常活动。
“任务进度条怎么样？基础任务应该快推进结束了吧。”路白转移话题。
“过50%了，进阶任务还没有动静。”
路白低头看终端。
【任务信息：[沃土培育基地]农田区基础任务】
【任务进度：66.6%】
所以浇水其实并不是非常困难的事，只要和搭档配合好，有意识的控制自己的驾车线路就可以。
但进阶任务呢？
还有那个入侵频道的未知生物？
笃，笃。
门口忽地传来敲门声。那声音不急不缓，但频率稳定到诡异，反而给人带来很强的压迫感。
门上有小半块透明的区域，能看到有人影在后面。李访走过去打开门，看到一张有点熟悉的脸。是之前给他们发任务的凌远研究员。
他来找他们做什么？
“田里出了点问题，没有及时浇水。”凌远的表情很难看：“不是和你们说过要每12小时浇一次水的吗？”
？
路白把身上的认知滤膜一掀就要跳起来。
“我们浇过水了啊！”
“田里是有检测设备的，土壤干燥程度和同期相比上升了不少，数字绝对有异常。”凌远的声音很烦躁。
李访在一边，表情倒是没怎么变，没怎么受到凌远的干扰。
“凌研究员，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悠悠开口。
“不是我们没有浇水，而是，你养的那些东西，变得更饿了？”
·
凌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更差。
“你在说什么？”
“宋明尘还在的话，也会劝你不要去养那些田里的东西吧？”李访慢条斯理地掸掉袖口的灰尘，并没有抬头看对方，“但看现在这种情况，你没有听，对不对？”
令人意外的是，明明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却戳中了凌远的痛点。
宋明尘。
“我就知道，你们和宋明尘有关系。”凌远脸上的神色变了。
“昨天我就听到你们在说姓宋的，你们也不承认。现在好了……”他咬着牙，声音里带着些许快意，好像终于抓住了马脚。
“怎么了？”
路白心里微微一动，感觉任务的突破点好像就在这里。
他微微偏头，单刀直入地望着凌远发问，“为什么要用承认这个词？认识宋明尘是什么奇怪的事么？”
凌远的回应是几声干笑。
“当然不奇怪了，谁不认识他呢？”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微不可闻，“……谁不想成为他呢？”
路白和李访对视了一眼。
某种抽丝剥茧一般的体验感再次出现了。走到这里，已经有足够的信息。但当信息汇聚成网——路白感觉自己捕捉到了什么。
“你听过‘奇迹年’这个词吗？”他和李访低声交谈：“有些科研人员会在某一年里，集中爆发出大量的成果。后人回看的时候，会把那年叫做奇迹年。”
“凌远的‘奇迹年’，就是宋明尘去世的那一年。那一年他靠着好几个成果直接翻身，就好像有奇迹真的降临在他身上。”
所以，凌远和宋明尘这两个人之间，确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查过凌远的个人资料，也在【大厅】问过几个熟人。”
李访把终端递过去。
路白看了一眼李访递来的对话框，再次看到好几个学院的知名教授的名字。
他现在对于“李访人脉莫名其妙的广”这件事情感觉已经见惯不怪了。
“所以他们对凌远的评价怎么样？”路白问。
“缺乏真正走下去的天赋，没有灵气只会死磕。”李访随手点开几个框，总结了一下教授们的评价，“事实上他们对在校的凌远根本没有印象，只能根据他的资料给出评价。”
“那宋明尘呢？”
“差距很大。宋明尘是那种教授最喜欢的学生，家里有科研资源，性格和学术能力都要高凌远一大截。”
“咳。”路白低声咳嗽了一下，用眼神示意李访。
李访还在低头看着终端上的消息：“而且在学院里也是风云人物，之前拿过——”
李访的话一顿，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一样，立即向后退了一步。
凌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的很近，那张脸越过李访的肩膀，几乎要靠在李访他自己的颈侧。
那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说不清楚是厌弃，还是某种热切的渴望。他想获得更多关于宋明尘的消息吗。
“……继续说啊，我在听。”
李访反而停止说话了。
他不仅停止讲话，反而拍了拍肩膀，再次向后退了一步。直到确保他和凌远研究员的距离足够远，他才重新开口，这次的声音带了凉薄的讥诮。
“你要听什么呢？”
“是要听宋明尘到死也在劝你，但你还是一意孤行的事情吗？”
这话一出，看似没头没尾。但当事人显然听懂了。
刚刚说那些话，李访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或者说他根本没想掩饰。他看明白了这一切，所以就当着凌远的面直接点破真相。
但在李访说出这些话之后这，凌远忽然好像什么都不再在乎了。
他只是随意地靠在墙上，向路白和李访点点头，“我不关心他死没死。我只想做好我的研究。”语气很随意，好像的确并不在乎。
路白耸耸肩——他的角度能看到凌远狠狠攥起来的拳头，骨节已经发白。
“骗人的吧？他看起来倒是相当在乎。”
路白这句话好像一瞬间让凌远彻底破防了。
“你们懂什么！”他声音发狠。
随着这句话落下，窗外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万虫毫不留情地啃噬着四周的一切。
周围的那些绿色好像有了实体，一瞬间席卷过来。时间太短暂，只是毫秒之间，他们就被那种绿色径直包围住。
……
眼前任务进度条一瞬间暴涨。
就好像周围出现一道弧形高墙一样。身旁的颜色，是一片纯然柔软的绿，让人一瞬间失去所有的五感，也因此，绿色外面传来的声音越发的清晰。
沙沙的声音，是无数虫子在同时啃噬着什么。
但很快这颜色褪去了，路白抬眼看身边的李访。
一晃，他们两个现在站在熟悉的红砖地上，竟然是在学院的喷泉前方站着。
“怎么回事？”
“任务应该进行到关键点了。这种干扰项太多的任务，不到最后一刻不知道boss是什么样子。可能这是boss出场之前的场景。”
两个人还没商量几句，蓦然感觉身边有水波一样的图景出现。
在这种光影变幻里，周遭的一切有一瞬间的不真实。耳朵里传来轰鸣声，在模糊的图景里，出现了一道自带清晰背景的身影。
是宋明尘，他的身影带着周身的波纹，就那样违反常理地融入进了他们周围的景象。
“宋学长？”路白试探性地问。
对方此刻眼睛微微弯起来，像是含着谦和的笑容。但他却没有理会路白，只径直向前走去。
“回忆杀。”不用李访提示，路白已经看明白了。
所以宋明尘脸上含着笑，并不是因为看见自己要打招呼，应该也只是习惯使然。
“走，跟过去看下。”他现在也开始好奇，这两个人到底结过什么梁子，能让凌远像带着深仇大恨一样记到现在。
这样看宋明尘，是要比之前田野里见到的那个宋研究员年轻很多。
既然没有办法和眼前剧情里的人沟通，那么他们就像两个影子，也只能静静地观察事情的发展。
此刻，宋明尘周身的波纹在一点点稳定下来。
真正的剧情开始了。
“你怎么在这？”宋明尘大步向前走过去，他的面前是一片用围挡围起来的苗圃，这里是学院里负责种植异变植物的地方，有专人定期收集有价值的异变，带回实验室研究。也正因为如此，要做一些安保措施，防止有人偷偷潜入。
而宋明尘发问的对象正是凌远。
年轻的凌远看起来要比现在的NPC形态阳光太多，他的眼睛这个时候还很明亮。穿着有些洗旧的白衬衣，有种稚嫩的少年感。他显然有些惊讶地从地上站起来，带着一些受宠若惊。
开口问的是，“学长你记得我？”
·
宋明尘和凌远的故事开始的其实很寻常。
宋明尘顺风顺水活了一路，被学院录取得顺利成章，研究道路也顺利成章，遇到凌远就像是他人生道路上顺手开启的一条支线。
只是他没想到这条支线从此和他会有这么深远的联系。
那一次见到凌远的时候，对方正在学院苗圃外面蹲着，背影像一只瘦瘦的流浪猫。
凌远说，自己在试图观察一棵异变藤蔓开花的瞬间。
“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还记得凌远的脸上带着一些窘迫，但腰背挺得笔直，“其他地方看不到这种藤，我在这里多呆一会，总能看到开花的。”
但宋明尘见过这种藤，他心里清楚。要想等待开花，需要付出的时间和精力远没有凌远说的那么轻巧。
这是他和凌远的第二次见面。
他第一次见到凌远是在学院的大会上，凌远依旧坐得笔直，试图去记下来台上讲授的每一个细节。
但其实台上讲到的，很多关于异变体的知识，其实在任务里都能发现，而且会比讲授的更加全面。
宋明尘心里微微一动。
“你要不要试试去接任务？如果没有队伍的话，”他迎着地上凌远亮晶晶的，惊喜的眼神，鬼使神差地说了后半句。“……可以挂靠到我这里。”
——联结就这样产生了。
养凌远似乎真的是一件并不费事的事情。他看起来也像流浪猫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存在感。
每次宋明尘看到他的时候，他好像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或者是在去参加各种竞赛的路上。总之，他一直在想办法学习各种异变体的知识。
于是宋明尘也乐意帮上他一把。
对宋明尘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宋家算的上是学术世家，他比别的人要多十几年和异变体打交道的经验。各种异变生物在他看来都是有内在规律的。
宋明尘就这样一路顺风顺水地做着研究，再接一些和研究相关的任务。其实这里已经能看出来一些差距了。很多学员直到从学院毕业也没法判断哪些任务是有助于科研的，但宋明尘从小养成的视野决定了，对他来说这类事情轻而易举。
只是，宋明尘自己察觉不到，并不代表有些人察觉不到，
宋明尘会在有一些活动邀请自己的时候，记得叫上凌远。研讨会，或者一些学术论坛。只是每次当他在这些场合被周围人簇拥的时候，身后凌远的目光看起来都有些晦涩难辨。
说不上是钦羡，或是更加复杂难以言说的一些其他情绪。
他穿着的那套考究的米灰色西装甚至还是宋明尘借的，但他看起来，却并不像高兴的样子。
宋明尘并不知道，但在他身后看到全程的路白和李访能察觉出来一些不对劲。
“这是不是那句俗语……升米恩、斗米仇？”
路白围观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
李访点点头。他只是性格淡漠，但并不代表他看不懂人情世故。
尤其是，凌远投向宋明尘的那些复杂的眼神。
凌远确认自己毕业去向的时候是一个雨天，他看着终端上查询界面给出的最后结果。
沃土培育基地。
看着屏幕，凌远想说些什么，最后只从喉咙深处勉强逸出一声干笑。
你是否相信能力有边界？
凌远以前不信，他只是想着再多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时间他或许就能逐渐靠近光里的那个人。
但现实的礼物盒打开是空的。
就好像拼尽全力也追赶不到对方的一片衣角，那六个字在嘲笑他在学院里付出的所有的努力。
他只能撑着伞站在原地看他想追赶的人渐行渐远，任由雨滴顺着伞骨成串坠落。
只能是这样了吗？
“……他不应该心软的。”两个旁观者看着眼前的一幕，路白发出不忍的声音。
宋明尘把自己的行为再次归结为鬼使神差。
他只是选择了一个没那么顶尖的研究基地而已，会有什么大问题呢？
但凌远那里，却如获至宝一样，满是欣喜。
这就够了。
那一年学院宋明尘的选择引发了小范围的轰动，很多人不理解他的选择，宋明尘只是笑笑说去沃土培育基地也不算特别糟糕吧？
之后的故事走向其实不难猜测。
凌远急着出研究成果，每天在实验室呆得越来越晚。
如果是学院里，或许应急救援部还会出面帮忙解决，也会有心理测评发现端倪。
但在这里，凌远已经全部把自己实验出成果的希望押宝在麦田里。
他们最后看到的，是宋明尘有些潦草的笔记。
“今天发现了一段被隐藏起来的实验记录。上一任种植员写下来的，内容是，他们在把我变成凶手。”
“我查阅了他的身份信息，发现他死亡已经有一年多了，但与此同时，当初他主导的项目还在进行。”
“我在那个项目的实验室里遇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凌远坚持说那些和麦苗共生的生物是有益的，但我不这么认为。”
笔记后面附了一段原始资料，看记录人，是那位死亡的种植员。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就能听到他们说话了。
——麦穗恳求我不要再给他们浇农场的营养液，说这会害死它们。还有它们的后辈。
开玩笑，麦穗怎么会有后辈？
但当我看着那些亮晶晶的小家伙，却真的没有办法下手浇灌了。
它们齐声向我哀求，我看到无数的眼睛覆盖在禾苗之上，向我眨动，多么令人怜爱。
于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更加努力工作。
蛋白质。它们当然要汲取蛋白质。这非常合理。
培育基地里的牛实在太多了。
弄来一两头牛犊放到麦田里，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看着牛哀嚎着卧倒在地上，我的心里非常高兴。
它们，不，祂们喜欢这一切。
凌种植员也发现了这件事，我本来担心他不理解我，还好，他完全明白我的心情，还主动出手帮助我。
赞美他。]
……
“被实验者已经产生自我意识，同时出现严重的认知混淆症状。”
路白低声说。
李访：“没错。”
路白示意他看那本笔记，在复印下来的这份资料旁边，是凌远工整到有些匠气的钢笔字。
[被实验者已经产生自我意识，同时出现严重的认知混淆症状。]
凌远写的。
“这不是我做出的判断。凌远早在一年前就发现了。”路白说。
他们对视一眼。
宋明尘的笔记里，复印的资料里有凌远的字迹。
按时间线来说，只能是，凌远先写的字，然后被宋明尘发现。
这行字背后的意味让人没法细想了。
对方是明显被认知污染的种植员，凌远没有及时上报去救人。
如果说他没有看出来也就算了，但他看出来了，反而在纵容，为了他想要的成果。
宋明尘那样的性格，怎么会容的下这种事。
如果当初宋明尘是出于一个目的帮凌远，那么现在基于同一个目的，他一定会去找凌远争论这件事情。
而站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回看过去，结果已经明显到不用再猜了。
宋明尘死亡，凌远取得成功。
宋明尘像一缕游魂一样困在任务里，成为进阶任务的一部分。
“你会不会有愧疚，哪怕只有一点？”
“因为宋明尘即使去世了，他也没有说你一点坏话，还是想拯救你。”
李访低声问。
回应他的，是麦田里亘古不变的单调风声。
，还差